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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的迎粹宫,虽是一片阳光明媚,却安静得有些冷清。院里的下人们各个安静地做着活,只有廊下的鹦鹉啾啁地叫。
风一吹,院中梅枝摇曳,枝头的积雪簌簌地往下落。
迎粹宫的正殿里,也是一片安静。
宜婕妤正坐在桌前作画,案头焚着檀香。她画的是水墨兰花,一枝一叶颇有清朗的风骨,一看便是技艺深厚,是难得的佳品。
桃枝侍立在侧,为她研墨。
一幅画毕,她慢条斯理地吹干了墨迹,将那幅画拿起来,静静端详了一番。
接着,她微微叹了口气,素手一收,将那副画揉作一团,随手丢在了地上。
地上已经有好几副被毁坏的墨兰图了。
桃枝知道,婕妤这是心情不好。
她小心翼翼地为宜婕妤铺好了宣纸,看她懒怠地支着下颌,慢悠悠地备笔蘸墨,小心翼翼地笑道:“娘娘方才那张,画得极好,怎么便弃了呢?”
宜婕妤提着毛笔,片刻没有落笔,接着缓缓道:“陛下已经连着大半旬日日去她那里了。”
桃枝心下了然。从那天点翠失手,撞死了开始,她家娘娘便再没了笑脸。
原本是要借点翠之手,离间鸣鸾宫,并设计淑妃失宠的,却没想到陷害不成,他们买通了多年的点翠也折了,就连这么些年娘娘给淑妃下药的事,也被发现了。
也幸而点翠还不算糊涂,自己先死了,断了线索,没将祸水引到娘娘身上。
但是,皇上却也因此震怒,将宫中整个清理了一番,教他们的人再难办事了。而且,他还对淑妃那女人心生怜悯,原本就够宠爱她的了,如今更是将三宫六院都弃之不顾,接连数日都独宠她一人。
别说宜婕妤,他们迎粹宫的人,哪个心里舒服?
桃枝心下愤愤不平,只好好言劝说道:“娘娘不必放在心上。谁不知淑妃娘娘是个能作会闹的?想必陛下只是新鲜几日,便会厌烦的。到了那时,陛下还要想起娘娘的好。”
宜婕妤仍旧看着桌上空白的画纸,一言不发。
她当年虽说爱慕过年轻英俊的皇上,但再多的爱,也早被连年的冷落磨尽了。如今,她全然不在乎皇上宠爱谁,她在乎的,是自己这步错棋所带来的后果。
原本如今,江许两派就惹皇上怀疑,他已经开始倾向于重用不争不抢的君家了。她此番的计谋,非但没有成功离间他们,反倒让皇帝对君家生了愧疚,让他们更得圣心。
这便让许家在前朝的计划难办不少。但许家如今位高权重,拥趸众多,即便添些麻烦,也不难解决。
更让她心下不安的,是聆福派人告诉她的另一件事。
钦天监的灵台郎,本是个山上的道士,自幼深谙五行八卦之说,之后跟着师父入世,师父却离奇身死。
就是在那时,他受了她的恩,钦慕于她。待她入宫后,这人便入朝为官,去了钦天监,成了她的助力。
他能掐会算,卜卦尤其精准,皇上便尤为信任他,常与他单独交谈。清平帝迷信卦象这件事,罕为人知,也正是他告诉宜婕妤的。
从那之后,钦天监就成了宜婕妤的武器。
她做事向来谨慎,筹划也精密,从不做把握不住的事。故而在钦天监的协助之下,她的筹谋顺利了许多,钦天监在皇上那儿,也愈发“料事如神”。
但是这一次,她失手了。
钦天监说煞星异动、鸣鸾宫人心有异,可到头来却是奴才生了异心,诬陷了主子。这所谓的异动,也从薛晏作恶,变成了薛晏蒙冤。
聆福派人告诉她,那日清平帝从鸣鸾宫离开时,破天荒地看了薛晏几眼,也并未降罪给他。
当时的薛晏,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却是将鸣鸾宫的姑侄二人护得好好的。
那日夜里,清平帝谁都没幸,而是摆驾去了已故容妃的宫室,在那儿宿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早朝路上,一言不发的清平帝忽然对聆福说了一句话。
“他那双眼睛,倒是和他母妃一模一样。”
那个“他”,还能是谁?全长安城有琥珀色眼睛的,除了薛晏,就是他那个死去的亲娘了。
这个消息,才是最让宜婕妤不安的。
容妃给她留下的阴影,她到现在想起,都会辗转难眠。
当年容妃的风华,皇城中谁人不知?
容妃进宫时,宜婕妤只是个刚入宫不出三个月的美人。进宫的几个官家女子,唯独她最美,一进宫就得了宠。
彼时二八少女,连外男都没见过几个,乍得了年轻帝王的温存宠爱,少女情怀便盛开成了花。
可宜婕妤的好梦没出两个月,容妃便被突厥使臣进贡到了大雍。
那时,突厥可汗还没被篡位,大雍与突厥也算和睦。那容妃是突厥可汗座下的大将军那日松的妹妹,是突厥最美的女人。
突厥来使说,她是长生天馈赠的礼物。
容妃到了大雍,按律该封美人。可她刚在清平帝面前摘下面纱,便艳惊四座,只对视了一眼,清平帝就连呼吸也不会了。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狭长靡丽,眼尾上挑,像是会勾人魂魄一般。她明明生得精致又妩媚,一水柳腰一把就能握住,眼神却偏又单纯又干净,像草原无人区里的一汪泉水。
清平帝当场便下旨,封她为婕妤,此后椒房独宠,不出一年,便径直成了妃。
而在她之前的新宠宜婕妤,便被清平帝抛到了脑后。同期入宫的几个嫔妃,没一个不对她冷嘲热讽的。
当时容妃之宠,是如今的淑妃也比不得的。即便是受宠了两个月的宜婕妤,也没见过向来自持的清平帝,为了一个女子如此失分寸的样子。
就像是如今这女子,才是他命定之人,而之前的自己,不过是个抛砖引玉的笑话。
后来,她境遇艰难,为了复宠,用尽了浑身解数,趁着清平帝一次醉酒,怀上了龙胎。清平帝子嗣极少,这个孩子总算是吸引了他的注意,让他分了半分的关注,给了她的肚子。
可是没过几天,宫中传来消息,容妃也有喜了。
当时中宫无子,所有的人都将目光落在了容妃的肚子上。而她那立刻便无人问津了的皇儿,又一次成了抛砖引玉的那块砖。
宜婕妤哭了一夜,下定了决心。
这一次,她不能再给容妃压过自己的机会。自己的孩子将会和容妃的孩子一前一后地生出来,到那时,无论是自己,还是自己的孩子,都会永无出头之日。
她凭借着肚子里的孩子,借兄长之手和东厂有了联系。
她买通了容妃身侧的大太监,许他事成之后将他引荐去东厂,叫他给容妃下药,好教她们一尸两命。
于是,她顺利产下了四皇子,而容妃怀胎十一个月,才艰难生出了一个皇子。
但变故又生。
那药的剂量出了岔子,虽说容妃死了,她的孩子却还活着。
宜婕妤知道,斩草需得除根。
幸而就在此时,她想起那位做了钦天监灵台郎的故人同她说过,说皇上连容妃所怀是男是女都要找他测算。
而恰在此时,突厥乱了。老可汗之子弑父上位,撕毁了归顺大雍的条约,同大雍宣了战。
于是她连夜派人去找灵台郎,让他告诉清平帝,自己连夜观天象,发掘杀星降世,紫微异动,想必今夜,杀星已托生成人,降于宫禁。
此降世杀星,将会克父母,妨亲缘,克帝星,不得不除。
宜婕妤心想,这下,她那个拼死生出的儿子,也要死了。
却没想到,此时的清平帝心中还存着对容妃的依恋。即便命格已定,他仍放了那孩子一条生路,给他取名为晏,连夜远远地送到燕郡去了。
所以这么多年来,因着当初清平帝的那点旧情,宜婕妤一刻也不敢放松,死死地将薛晏踩在尘泥里,半点不敢让他翻身。
可是这次……“命格”没有起到作用,清平帝还因此回忆起了容妃。
这让宜婕妤好多天都无法安眠。
她握着笔,静静注视着桌上那张洁白的宣纸。
当年的变数,是清平帝心底藏着的爱意,而如今的变数,可不在清平帝心里,而是在鸣鸾宫中。
随意送的香丸?这话清平帝能信,旁的奴才宫人能信,宜婕妤却绝不会信。
那君家的世子,看起来温吞冷清的,没想到心里也有些弯弯绕绕。
宜婕妤微微勾唇,手下落笔,一片修长清臞的兰叶便跃然纸上。
分明是清和而柔美的曲线,边缘处却暗含锋利的杀意。
“还有一件事,你去替我办。”
她声线轻柔,吩咐桃枝道。
第41章
淑妃每日闲在宫中都没什么事做, 不过些许日子,就将披风做好了。
淑妃做好披风的那一日,正好是小年的前一天。
那日用过了晚膳,她就派人将君怀琅叫了去, 让他去正殿试披风。
君怀琅到了鸣鸾宫, 就见淑妃和君令欢凑在一起, 周围热热闹闹地围了几个小宫女, 正在一起剪窗花。
为首的那个是个生面孔, 瞧着五官并不出众,干干净净的,脸颊线条分外利落。
那宫女穿的服侍比其他宫女精致些, 伺候在淑妃身侧, 给她拿剪刀递红纸。
她一言不发,也不怎么笑,但动作却麻利得很。
“琅儿来啦?”见他进来,淑妃便忙让他起身,抬头吩咐那宫女道。“去将世子的披风拿来。”
那宫女福身,接着便放下手中的东西,到内间去了。
“这是——”君怀琅看向她的背影。
淑妃手下动作没停,慢悠悠地一边剪窗花, 一边淡淡地说:“啊, 那是内务府才送来的宫女, 叫白芨。我原说不必了,但内务府偏说我宫里缺人, 总得补上。我也懒得同他们吵嘴,便就留下了。”
她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显然是还未从被大宫女背叛的阴影中走出来, 对这新来的掌事宫女,也没什么好感。
君怀琅抬眼看去,就见白芨已经捧着披风回来了。是白狐的皮毛做的,缀了厚重的皮毛领子,身后逶迤的斗篷用的是江南的织锦,垂坠着,看起来顺滑舒适得很。
君怀琅笑着对白芨道了谢:“多谢白芨姑姑了。”
白芨冲他行了个礼,便将披风抖开,伺候他穿上。不知是不是错觉,君怀琅总觉得她动作之间利落得很,带着股风,像是习武之人。
他多看了白芨一眼,却见她垂着眼,没什么表情,一丝不苟的,没什么异常。
也是了,宫里的宫女,都是伺候人起居的,怎么会习武呢?
君怀琅将披风穿上,便到镜前去照了照。他这身段,穿什么都是好看的,尤其这白色的皮毛锦缎,用金线绣着暗纹,远远看去,便显得尤为清冷贵气。
“姑母的手艺向来是顶好的。”君怀琅在镜前来回看了看,笑着说。
淑妃坐在桌边,闻言轻轻一哼,道:“这还消你说?”
君怀琅又问道:“姑母不是做了两件吗?怎么不把五殿下也叫来试试?”
淑妃闻言,自己也愣了愣。
她是没想到这一出的。薛晏今年冬天才搬到她这里来,跟她本就没什么交集。如今给他做了个披风,已经是淑妃能做到的极限了,她可从不上赶着对谁好,能给薛晏做身披风,已经该他谢天谢地了。
淑妃本就打算待到明日,派个人给薛晏送去便罢了。
一看淑妃的神色,君怀琅就知道,她根本就没想到这一茬。
他展颜笑起来,转头看向白芨,说道:“原是姑母忘了。就劳烦姑姑走一趟西侧殿,将五殿下请来,看他那身披风合不合身。”
“哎——”淑妃闻言,连忙将他唤住了。
君怀琅侧过头去,就见她神情有几分不自在,清了清嗓子,说:“送去就行了。”
那孩子话少,如今却又成了自己的儿子。她本就不知道怎么同他说话,此时再叫来试自己做的衣服,淑妃总觉得有点儿别扭。
像是自己真当了人家的娘一样。
君怀琅却笑着说:“姑母,这还是我给殿下量的尺寸呢。也不知是大了还是小了,你若不让殿下来试试,披风要是不合身,殿下也不好意思同您说啊。”
淑妃闻言,只得道:“那就去请吧。”
白芨闻言,得了命令,行下礼便退了出去。
君怀琅便在君令欢旁边坐下,随手把她们二人剪的窗花拿起来看。
淑妃也并不多心灵手巧,但简单的花样也是剪得出来的。桌上放了些五花八门的花样,红彤彤地铺展开,看起来便有了新年的味道。
而君令欢的手边就有些惨不忍睹了。
她本就才会用剪刀,手下也拿捏不住力道。红纸又薄又脆弱,一不留神就要剪破。
她手边这会儿放的都是被剪得破破烂烂的红纸,一片乱七八糟的碎屑。君怀琅进来了她也顾不上,只兀自噘着嘴,全神贯注地和手下的剪刀较劲。
君怀琅被她这模样逗得忍俊不禁,便在旁边坐着,看她同手上歪歪扭扭的小兔子较劲。
于是,薛晏走进来时,就听见了淑妃的调笑声。
“你还光知道笑令欢,有本事你也上手剪一个?这东西看着容易,做起来可就不一样了。”
旁边,君令欢也在帮腔:“哥哥剪一个嘛!”
君怀琅受不住这一大一小两个姑娘的纠缠,手中被硬塞了一把剪刀,连带着红纸和花样子,握了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