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何物?”清平帝问道。
郑广德侧目,红着眼眶狠狠剜了点翠一眼,接着将那物放在地上,颤抖着磕头道:“回陛下,全是药粉。有些不认得的,奴才已经使人去找太医了,其余几样,是藏红花、麝香和柿子蒂粉。”
顿时,在场的人都是一惊。
这些都是常见的药材,其功效也是人尽皆知。藏红花、麝香都是避孕的药物,而柿子蒂性寒凉,若经常服用,也会导致女子丧失生育能力。
淑妃脚下一软,险些跌倒,被旁边的宫女一把扶住。
“……点翠?”她声音颤抖,勉强出声,唤了点翠一声。
而跪在地上的点翠,也愣愣地看向郑广德手边的东西。
怎么会呢……即便这些事都是她做的,可她根本没留任何把柄在自己的房中。
那相同布料的布头,她早就全烧了。而那避子的药粉,她一直藏在自己喝茶的茶罐里。那药粉是宜婕妤派人给她的,方子隐秘得很,根本没有红花、麝香这些显而易见的药材,即便在茶罐中被发现了,也不会引人注目的。
是谁,知道了她做的所有事情,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她的房中,将这些证据藏进去的!
点翠知道,无论是谁,那人都是算计好了的,就等着她今日露馅。
那巫蛊人偶,她还能当做是自己对淑妃怀恨在心,是她一己做下的;可那避子的药方,一旦有太医来查,势必会露馅。
她一个小宫女,麝香等物还好找些,可这般复杂的方子,怎么可能是她自己寻来的呢?
必然免不了严刑拷打,要她供出幕后主使。
点翠瘫软在地,红着眼眶,看了淑妃一眼。
她自小孤苦,伺候在淑妃身侧,才算是脱离了苦海。可她唯一的独生弟弟被宜婕妤的家人控制住了,她不能弃弟弟于不顾。
而她不愿承认的,是自己自幼和这天之骄女一同长大,她是主子,自己是奴婢,眼看着她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直到现在,都没吃过半点苦。
她藏不住自己心中的嫉妒。
点翠冲着她磕了个头,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忽然冲出去,一头撞在了旁边箱子包着铜片的角上。
顿时,君怀琅的眼睛被一只干燥温热的手捂住了。那只手骨节分明,手心里覆了一层薄茧,似是刻意放缓了动作,却仍旧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将他的视线转了个方向。
“别看。”他听到薛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
点翠的死,让鸣鸾宫一连几日都阴沉沉的。
下人们向来信任点翠,唯她马首是瞻,却没想到点翠竟不知被何人买通了,扎巫蛊小人诅咒淑妃娘娘,嫁祸给五皇子,还一直给娘娘下避子的药。
难怪娘娘十年来都没能生一个孩子,每月到了来月信时,都疼痛难忍。
他们一同做了好些年的事,即便同为奴才,也是有感情的,却没想到,这本该是淑妃娘娘最亲近的下人,却害了她这么些年。
君怀琅从东侧殿出来时,顺着回廊往正殿走,就听见郑广德在前院里指挥一众太监宫女打扫,一边指挥着,一边骂骂咧咧。
“谁知道娘娘心慈,却养出这么个白眼的狼来!那天尸体抬出去的时候你们也瞧见了,谁若是猪油蒙了心,也做下这样的事,便就是这般下场!”
他嗓子尖,嗓门又大,远远听起来阴阳怪气的。
旁边几个鸣鸾宫的宫人都知道,郑广德这是不解气,还在寻由头骂点翠。众人心中都憋着气,闻言也小声附和起来。
“谁能像那位那般有能耐?娘娘待她多好,全看不见。”
“是啊,咱们谁能有这份心性?”
“下辈子托生成个畜生,才不枉她这辈子干的好事呢!”
一群太监宫女嘀嘀咕咕的,一直到君怀琅走近了,才发现他。
郑广德连忙上前来冲他行礼:“世子殿下,您上正殿去啊?”
他忙得嗓子都有些哑。平日里,宫中大小事务都是他和点翠两个人处理的,如今死了一个,两个人的活就都落在了他一人身上。如今到了年关,本就事多,鸣鸾宫又出了这么大一件事,这几天下来,他忙得脚不沾地。
君怀琅冲他笑了笑:“郑公公请起吧。这几日辛苦你了。”
郑广德忙道:“不辛苦不辛苦!倒是殿下您,还是多陪陪娘娘,她这些日子……不大好受。”
君怀琅自是知道的。
点翠给淑妃下药这件事,连清平帝都不知道。他此番冤枉了淑妃,又见宫中有人这般害他,心思早就被怜悯占满了。
他几乎搬空了半个太医院来给淑妃诊治,却道寒凉入体,只能慢慢调理了。清平帝这些日子,大堆的赏赐往她宫里搬,又日日来看她,却仍旧不见淑妃高兴起来。
君怀琅知道,她这是被身边人伤了心。
他赶着清平帝不在的时候,便会去陪淑妃说说话。今日恰好清平帝没来,他便一早就往淑妃那里去了。
君怀琅点了点头:“我省得的,公公放心。”
郑广德连连点头,侧身请他过去了。
淑妃宫殿里袅袅燃着香,地龙烧得热腾腾的,一踏进去,又暖又香,周遭雕梁画栋,摆设装饰无一处不精致,仿若踏进了仙人居所一般。
宫女们见着君怀琅来了,纷纷朝他行礼,又给他指,说淑妃此时正在暖阁。
君怀琅一路朝里走,绕过层层纱帐和画屏,就见淑妃正坐在暖阁的窗下,手边放着几块皮毛。
“姑母,这是在做什么呢?”君怀琅放缓了声音,见了礼,走上前去。
点翠此人,不得不除,但君怀琅看见淑妃这般恹恹的模样,心下还是不好受。
整个君家上下,无论长辈还是小辈,哪个舍得让淑妃受苦?可偏偏淑妃身边出了这样一个人。
见他进来,淑妃抬眼看过来,接着便露出了个笑容。
还是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你来。”她笑了笑,在身侧给君怀琅挪了个坐的位置。
“这几块都是陛下才赏的,你看看,哪个颜色好看些?”她道。
“一会儿你去西侧殿一趟,问问薛晏肩膀的尺寸。马上过年了,我闲来无事,给你们几个一人做身斗篷。”
第38章
进宝进西侧殿复命时, 腿都是软的。
“回殿下,都处理干净了。”进宝行礼道。“只是箱子上还有点儿血迹,已经渗进去了,郑公公说回头给殿下换个新箱子来。”
薛晏翻了一页书, 嗯了一声。
进宝长出了一口气。
自从他跟了薛晏, 别的不说, 承受能力倒是被迫长了一大截。
那人磕死在箱子上, 血淌了一地。进宝在这之前, 只看过杀鸡,什么时候见过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
……还是个跟自己有龃龉,或者说, 被自己算计了的人。
一开始, 世子殿下找到他,嘱咐他说,若点翠来找他要钥匙,便拖几天,拖到腊月,再将钥匙给她,务必让她以为钥匙有两把,不必急着归还。
再之后, 点翠一找他, 就被薛晏那个小祖宗发现了。
那小祖宗知道了前因后果, 又知道世子殿下让他做什么了之后,竟微微笑了起来。
“巧了。”他对进宝说。“我也有一件事, 要你去做。”
进宝当时就心下一寒,觉得没好事。
果然。薛晏居然让他同皇城外潜伏的那些死士取得联系,叫那帮死士弄来藏红花、麝香给他。
进宝想直接去御医院取, 毕竟不过是些寻常的药物,为了它们冒险和宫外联系,实有些不值得。
可薛晏却不同意。
“那些药,需得来路不明才行。”他说。
进宝自然不敢再问为什么,只好问薛晏,取到药之后怎么办。
没想到,他这主子要他做的事,比联络宫外死士更要命。
“去将这些东西,一并藏进点翠的房中。”薛晏把一些不知从哪儿来的针头线脑放在桌上,命令道。“她房中定会有些药,藏在看似明显、实则不引人注目的地方。香炉、妆奁、茶罐之类,你去找找,找出来以后,包上一部分,一同藏在她房中,再带一些回来。”
这……到人家房间里去做?
进宝被吓得够呛。
但他这条小命,连带着家里老老少少,全捏在薛晏手里。
他的潜能竟是被这种强迫硬逼了出来,成功地按照薛晏的指点,把这些事都做好了。
于是,就在那天,他眼睁睁看着薛晏和君怀琅两人的布置,一步一步将点翠逼死在面前。
进宝的手上,也算沾了血了。
西侧殿除了他,再没别的管事的奴才了。他吓得腿都打圈儿,只觉得点翠会在梦中向他索命,但还是强提着一股气,佯作不知情,带着人处理了尸体,又弄干净了血迹。
毕竟,他若露出马脚,死的第一个仍旧会是他。
做完这一系列的事情,点翠也没找他索命,反倒是他自己,见着血啊尸体啊的,都不怎么怕了。
但是,进宝还是有些疑惑。
他见自家主子神色平静,看起来心情不错,便壮着胆子问道:“可是,主子,奴才还有一件事不明白。”
薛晏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进宝看那眼睛里没有凶光,就知道薛晏是默许了他问,连忙开口道:“那日那宫女撞死在仓库里,离主子也不算远。主子武艺高强,明明能拦住她,为什么却任由她撞死呢?她若不死,带到慎刑司去,说不定还能问出点东西。”
“问不出的。”薛晏淡淡道。
“咦?”进宝不解。
接着,他听薛晏说道:“指使点翠的人,是宫里的,这是他们的地盘,不比东厂那般束手束脚。他们有的是办法,让那宫女在慎刑司什么都说不出就意外死亡,让此事不了了之。与其这样,不如让她在皇帝面前畏罪而死,给那蠢货心里留个印象,好让他自己追查下去。”
进宝听他左一句“皇帝”、右一个“蠢货”,都是够杀一百个脑袋的话,听得他脊梁骨发冷,却又不敢反驳,只当自己方才是聋了,什么都没听见。
“那……陛下能查得出来么?”他小心问道。
薛晏轻描淡写:“他没这本事,但用作警戒是够了。那边的人谨慎,不会再放人进来了。”
原是因为这样!进宝恍然大悟。
“只可惜,幕后主使怕是查不出来了。”他叹道。
“怎么查不出来?”薛晏瞥了他一眼。
进宝对上他的眼神,心里又是一咯噔。
完蛋。这个眼神一看,就是又有掉脑袋的事情要自己去做了。
“……主子还有什么吩咐?”进宝战战兢兢。
薛晏戏谑地一勾唇:“长进了。”
说着,他将一个小纸包放在桌上,说道:“这是你上回偷来的药粉。等到这月十五,还是原来的时间,仍去那处,会有人接应你。让他们去查这药方的来历,以及是怎么送进宫的。……再让他们找个忠心利索、好控制,不会反水的宫女,想办法送到淑妃身边去。”
进宝瞠目结舌:“这……能办成吗?”
薛晏淡淡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燕云铁骑,是燕王花了二十余年培养的精锐雄师。如今燕地虽丢了,燕云铁骑却保留了下来,只是如今没到用他们的时候,暂时寄在燕王旧部、雁门关守将那里。
而随他回来的这几十人,皆是为燕云铁骑豢养的死士,当时是用来刺探敌军情报的,来往两国之间,如入无人之境。
对他们来说,在长安做事,可容易多了。
只是这些人只能隐在暗处,他还需要明面上的助力,日后才可在朝堂上立足。故而这些日子他韬光养晦,露出弱点,等着东厂上钩罢了。
见薛晏没说话,进宝也知趣地没有再问。正当他要退出去的时候,薛晏又喊住了他。
“还有一事。”他淡淡道。
还有?!
进宝崩溃了。
他恨不得给薛晏跪下了。您手里有那么多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手下,就放过我这个命贱如草的奴才吧!
薛晏却像是没看见他脸上的神情似的,开口吩咐道:“今日你再去趟东厂,不用想办法进去,就在门口探头探脑就行,那帮番子会发现你的。不必伪装,就你现在这幅蠢样,表现得越蠢,你就越安全。”
进宝:“……。”
您倒是可以直接骂!
“之后呢,奴才跟他们说什么?”进宝不敢多言,小心翼翼地问道。
“就把前几天发生的事告诉他们。”薛晏说。“跟他们说,你是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才溜去的。再告诉他们,我是因着吴公公随口的提点,才想到让人搜屋,阴差阳错地搜出了药。如今,我已因此深得淑妃的喜爱,全是吴公公的功劳,如今境况好多了,需得感谢他。”
进宝傻眼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薛晏。他一脸冰冷和轻蔑,口中谄媚的话张口就来,看起来又戏剧又违和。
等说完了话,薛晏睨向进宝:“傻愣着干什么?记住了?”
进宝将他方才说的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连忙回道:“记住了!”
薛晏点了点头:“只要对方提点你,说淑妃日后可以倚仗,那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这样,就算是给淑妃一家过了明路。东厂在宫里势弱,不会不喜欢进宝给他们通风报信,也不会拒绝将淑妃和君家拉进他们的阵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