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似一头原本趾高气扬的狼,那对威风凛凛的狼耳朵,并一条傲然上扬的狼尾巴,都怂了吧唧地垂下去了似的。
第57章
驿馆的二楼戒了严。
方才在一楼被赶进角落里的掌柜、小二和客商们面面相觑, 谁也没想到,方才那个差点让人血溅当场的蛮横大官,怎么突然就遇见了故人,还留在这破驿馆里叙旧了。
此时, 一群留下吃饭的、住店的百姓和客商, 各个大气都不敢出, 生怕惊扰了楼上的贵人, 再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而掌柜正和几个小二小声商量着, 想试试送两盘酒肉上去,免得伺候不周,再惹贵人动怒。
可是, 谁也不敢往楼上去。
如今往二楼去的楼梯上, 站的可都是真刀真枪的军爷,其中一位,方才还险些砍了人手指头的呢!
就在这时,楼上响起了脚步声。
掌柜的往上看去,就见下来的是方才那位跟在贵人身后的公公。
这公公虽说生了副清秀的好相貌,却高傲冰冷得很,通身一股皇家气派,都不带正眼看人的。
掌柜的连忙带着几个小二候在楼梯边, 躬身等着这位公公吩咐。
却见这位公公从袖中拿出了一张银票, 搁在了柜台上。
“我们家主子说了, 借你二楼用一用,这是租借的费用。”他慢悠悠地开口。
掌柜凑上前一看, 好家伙,五百两。
这么些钱,莫说租借, 即便将他们二楼买下来也够了。
掌柜连忙满脸堆笑地谢恩谢赏,直冲他鞠躬。
只见那公公把眼一横,站在一楼扫视了一圈。
此时,一楼满满当当地挤着人,既有原本在这儿的,也有方才被从二楼干赶下来的。如今天色晚了,附近也没有别的住处,他们都只得在这儿住一夜,好明早动身上路。
这会儿,众人都不敢言语,挤在一楼,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这公公收回目光,又从袖中拿出个沉甸甸的、装满了碎银的荷包来,撂在柜台上。
“钱拿去给他们分了,该做什么做什么,都别傻愣着。我们主子方才不过拿几个犯人,哪里有这般吓人,能教你们丢了魂?”那公公抱怨道。
还不吓人!都要动刀杀人剁手了,还不算吓人么!
这位公公,瞥了掌柜一眼,警告不许私藏,又吩咐他多备几个酒菜送上去,便重新上楼了。
众人心中,都不由得暗叹这位公公好胆量、大手笔。
而众人眼中那好胆量、大手笔的进宝公公,一边上楼,一边暗自腹诽。
主子怎么一碰到这位世子殿下,便像变了个人似的。银子流水似的往外给,看得他都肉疼。
但进宝敢说么?他不敢。
他只敢像只不出声的鹌鹑,一路悄没生息地溜上了楼。
——
君怀琅在方才的位置上重新坐了下来。
刚才桌前只有两个人,现在却成了三个。进宝喊小二上来点了灯,又给薛晏添了碗筷,倒了酒,一时间三个人谁也没说话。
君怀琅看了薛晏好几眼。
他倒是……挺意外的。
他方才在窗前看到薛晏,原想着他是受上峰的命令,上这儿来抓个凶犯,自己下楼去,正好能和他见一面。
却没想到歪打正着,看见了他审犯人的场景。
……也是自己从来没见过的模样。
他从没见过气场这般沉稳强大、冷冽狠戾的薛晏,或者说——这辈子没见过。
刚才的薛晏,反倒和上辈子自己见到的他一模一样,冰冷凌厉,像把出鞘的利刃,通身泛着寒光。
这似乎才是薛晏原本的样子。
想来也是,薛晏而今已然十六了,若真的像他想象中的那般木讷好欺,前世也断然不会爬上那么高的位置。
薛晏从来没有同他说过自己单纯,一切不过是他以为的罢了。
按说,君怀琅应当害怕的。
但他竟奇迹般地不怕。许是薛晏在他面前,太过于温顺驯服,又许是薛晏救过他一命,当时他的泪水和眼神过于真切,让君怀琅于混沌之中都难以忘记。
于是,他反倒有种“原来如此”的感觉,甚至连薛晏是否会重蹈前世覆辙的想法都没生出过。
——只是,也确实忽然有些陌生。
他之前看薛晏,总是杂糅了几分他自己的臆测,总觉得他孤独、艰难、可怜,同时坚韧。
可如今看来,他分明就是一头雪里长大的独狼。想来也是,那么多痛苦压在他一人身上,压着他长大,他没被压垮,岂不就是会长成如今的样子?
自己一己之力,自然改变不了原本的他,只是改变了他对自己一家人的态度罢了。而他本来的样子,想必一直都没变过。
君怀琅兀自沉思着,薛晏在侧,也是一言不发。
而旁边的君逍梧,向来是个闭不上嘴坐不住的性子。他左看右看,又看自己哥哥在安静喝茶,又看五殿下坐在那儿一言不发,快要将他憋得就此跳窗逃走了。
等了片刻,一直到小二温了新的酒上来。
君逍梧连忙借此机会,给他们二人倒了酒,拿起酒碗道:“没想到在这儿能碰到五殿下啊!这店虽破了点,他家酒却是好喝,五殿下尝尝?”
薛晏嗯了一声,却没拿酒碗,而是侧目看向了君怀琅。
见君怀琅端起了酒,他才也将酒拿了起来。
就连迟钝的君逍梧都有些惊奇,只觉得方才那位杀伐果决的殿下,似乎有些太乖巧了点。
不过立刻,他就将这荒诞的念头抛在了脑后。
乖巧什么乖巧,刚才他要剁人指头的样子,哪里称得上乖巧!
接着,他就见薛晏将酒碗送到了嘴边。
君逍梧平日里请人喝酒,最大的乐趣就是看人喝烈酒的窘态。这家的黄酒无疑烈得很,君逍梧看他马上要喝,竟一反常态地没生出期待的乐趣,反而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要让酒呛着了,不会把这位殿下惹怒吧?
他连忙出声提醒:“殿下慢点,这酒……”
却没想到,薛晏忽然也开了口,跟他异口同声。
却不是对着他说话的,而是对着君怀琅。
“刚才我不过是吓唬他一番,并没有真想在这里惹事。”他说道。“只是不想多同他们纠缠。”
君逍梧到嘴边的话都咽回去了。
难道五殿下这是在……跟自己哥哥解释?
君逍梧颇为诧异,定睛看向他。
却又觉得不太像。
他单手按在膝头,另一只手端着酒,坐姿颇为随性大气,神情也是冷冷淡淡的。
好像是自己想多了。
可他没注意到,薛晏看向君怀琅的眼神,却有几分忐忑。他那看似气定神闲地按在膝头上的手,已经紧张地握起了拳。
他更不知道,能忍到现在才开口,已经是薛晏定力过人了。
只有薛晏自己清楚,在他站在门口,转身看见君怀琅的时候,他的五感都不工作了,只剩下一双眼,里头装着一个人。
君怀琅看见了,自己险些剁了人的手指,还威胁要要了他们的命。
等薛晏回过神来,就被铺天盖地的慌张席卷了。他像个死刑犯等判决似的,一路跟着君怀琅上了楼,可半天也不见他说话,这就让薛晏更加慌张。
……他会失望么?他会怎么看我?
小二上来添菜点灯的一会儿功夫,就让薛晏度日如年。他受到的煎熬,可半点不比那一刻钟都坐不住的皮猴子君逍梧少。
终于,他忍不住开口了。
他忐忑地看向君怀琅,却见君怀琅一愣,接着便露出了个温和平静,与往日别无二致的笑容来。
“殿下这不是公务在身么,没什么的。”他笑着说。
薛晏一愣,心中的话不由得问出了口:“……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即便君令欢说句江湖土话,君怀琅都会说她两句呢。
君怀琅闻言,却有些诧异了。他愣了愣,不解地问道:“殿下想让我说什么?”
想让你训斥我,让我改,教我下不为例。
薛晏说不出口了。
他这才发现,他最怕的,并不是君怀琅反感他,责备他,而是君怀琅压根不在意他做了什么。
看似宽仁,实际是根本没放在心上的不在意。
按说,君怀琅这样没什么错处。毕竟他仁慈,对谁都是一样的,只是将他薛晏也包含在内了而已。
可错就错在,他薛晏对他却存了非同寻常的感情,已经不知不觉间贪婪了许多。
他以前,只奢求君怀琅能像对别人一样,也对着他笑一笑,可现在,他却不想只要他那千篇一律的宽容了。
人总归是得寸进尺的。
“啊,对了,是有话说。”忽然,他听君怀琅笑着开口道。
薛晏的目光立刻定在了他的脸上。
却见君怀琅端起酒碗,举到了薛晏面前,一看就是要和他碰杯:“上次离宫匆忙,一直未有机会向殿下道谢。殿下救了我一命,怀琅感激不尽。”
那笑容真诚得很,真诚到没有半点多余的情绪,就是真心实意的感谢。
薛晏不想要他的感谢。
他说不出话来,心里有些堵。他没有言语,也没和君怀琅碰杯,仰头便将碗中的酒喝尽了。
烈酒烫过他的喉咙,一路灼烧着入了胃。薛晏却浑然不觉。
君怀琅瞧他喝得这般猛,不由得被吓了一跳。正待要劝,却看薛晏的表情,似乎是有些不高兴。
……谁惹着他了?
倒是旁边的君逍梧,兴奋地“哎”了一声,拿起酒壶又给薛晏倒满了。
“五殿下好酒量!”他夸道。
薛晏没出声。
“您今天是来办事的?”君逍梧又殷勤地问道。
薛晏淡淡嗯了一声,目光却看向了君怀琅,转移了话题:“你们怎么在这里?”
君怀琅顿了顿,正要说话,可旁边的君逍梧一点不会看人眼色,笑嘻嘻地道:“这不是来给我哥饯行吗!五殿下您也是赶巧了,也能来送送我哥。”
果不其然,他这句话吸引了薛晏的注意力。
他看向君逍梧,一字一顿地问道:“……饯行?”
君逍梧对上他的视线,莫名被那深邃锐利的眼神震慑住了,一时间讷讷地闭上了嘴。
倒是旁边的君怀琅开口道:“是了,还没来得及跟五殿下说。”
薛晏看向他,就见他温和淡然地冲自己笑:“我不日就要随父亲南下去江南了。一直没来得及和五殿下辞行,真是罪过了。”
薛晏定定地看向他。
他要走,若不是自己今天恰好来了这里,他怕是要走得一声不响,让自己满长安都找不见他。
而他仍旧这般云淡风轻,就像是……分毫不在意会和自己分别一般。
薛晏的手不自觉地扣在了酒碗的边缘,缓缓收紧。
一个多月来,他每日都深陷在一种焦躁中,像是在沙漠中遍寻不到水源。
今日,他忽然撞到了水源旁边,却发现原本的焦灼并没得到缓解,反而愈演愈烈。
他缓缓收回了目光。
他之前总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但是现在,他似乎隐约知道了。
至少现在,他想要的,就是将君怀琅留在身边,让他哪儿都没法去。
他还想要对方收起那副对谁都一样的温和神态,就算是厌恶他、斥责他,也好过待他和旁人没有区别。
他想做君怀琅面前独一无二的、能留得住他的人。
这种冲动在薛晏心里左突右撞,搅扰得他心烦意乱。尤其现在,君怀琅居然还若无其事地笑着同他道别,更像是火星子落入了干柴堆里,轰然将他的理智烧着了。
他忽然想无所不用其极地留下他。
就在这时,薛晏对上了君怀琅那双干净的眼睛。
乌黑深邃,如一汪好墨,正盛满了笑意,静静看着他。
一股清泉浇在了他的心火上,吱地一声,将方才肆虐的火焰浇灭了。
谁也不知道刚才薛晏的脑袋里窜出过多么变态的念头,却只见他端起酒来,又喝了一大口。
“去多久?”他如同打了败仗一般,心里只剩下妥协和颓丧。
即便有能力绑住他,他也怕会吓到他。
君怀琅自然不知道,薛晏心中有怎样的一番挣扎,听薛晏问,便淡笑着答道:“若是没有意外,两三年就可回来。”
若是有意外……
那他自然也说不准了。
却见薛晏定定地看着他,语气虽没什么变化,却莫名多了几分掷地有声的坚定。
“不会有意外。”他说。
君怀琅看向他,竟莫名地有几分心安。
他愣了愣,接着笑了起来。
“嗯,不会有意外。”他笑着点头道。
薛晏的目光被轻轻烫了一下,转开了视线,仰头喝尽了碗中的酒。
窗外,太阳已经全然落下山去了。一轮明月高悬在天际的山上,照亮了外头那片望不到尽头的莽原。
两三年,即便是两三个月,也太长了。
薛晏的目光落在那轮月上。
少年从不知愁滋味,却在今日,将求而不得的酸楚狠狠尝了一通。
他受惯了苦,冻出了一身坚不可摧的盔甲。却忽有一阵春风缭过,围绕着他,让他冰冷的皮肤头一次感受到了温暖。
他身上的坚冰融化了,却开始不甘于这种浅尝辄止的暖意。他想将风留下,留在自己心里,完全占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