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别忘了。”他说。
君怀琅抿唇点了点头,就听薛晏意味不明地低声笑了一声。
这笑声像是在他的耳根上烫了一下。
待君怀琅回到了自己的房中,还有些没缓过来。
拂衣将茶端到了他的手边。
君怀琅端起喝了一口,便吩咐拂衣道:“去将我装书的箱子搬过来。”
他还记着,薛晏那儿除了兵书,也没什么别的了。他这里除了科举所用的书籍之外,还有些话本游记,他想着翻出两本来,明日带去给薛晏。
拂衣应下,没一会儿,便领着两个小厮将箱子搬了进来。
君怀琅放下手中的茶杯,便去翻书。
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唇角微微扬起,目光柔软,与平日里清冷安静的模样截然不同。
正当他要拿起一本书的时候,拂衣忽然小声开口道:“少爷此番去扬州,可是遇见了什么人?”
“嗯?”君怀琅一顿。
拂衣小声笑了笑,道:“总觉得少爷像是碰见了什么好事,或者……”
他半开玩笑地笑道:“或者是碰见了心悦之人?”
君怀琅拿著书的动作停了下来。
分明只是个过耳便去的玩笑,却不知为何,心悦之人四个字,却在他耳边烫了一下。
听到心悦之人,他脑中想到的,竟是刚才薛晏的那声低笑。
低沉中带着两分不羁的野性,笑中又含着两分不明的意味,就像他们私下说好了什么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似的。
分明只是去给他读几日书罢了……
君怀琅的心却有些乱。
他握着那本书,故作镇定,淡淡问道:“有心悦之人?有心悦之人是什么样?”
拂衣一愣。
自己不过开个玩笑,莫非真有啊!
“就是你日日惦记他,想天天和他待在一处啊?”他忙道。他看过不少话本,说起来头头是道。“只要待在一块儿便开心,做什么都惦记他——最重要的是,刚才奴才说心悦之人时,您想到的就是他呀!”
君怀琅手下一松,那本书便掉落在了地上。
紧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从那本书中的某一页飘落出来。
君怀琅像是掩饰什么一般,立刻俯身去捡。
接着,他手下的动作停住了。
那是一张不大的纸,一侧裁剪整齐,一侧如犬牙差互,一看便是被从某一本书上攥下来的。
上头的字,缺比少划的,只能勉强认出各种意思。
【薛晏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第82章
薛晏在君怀琅面前的时候, 还是一副没人扶就走不动的姿态,待到君怀琅走远了,他便健步如飞, 一路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路过卧房, 连眼都没往里瞥,径直走到了书房中。
“东西都送到我桌上来。”他说。
进宝连忙应了一声, 一路小跑,招呼两个锦衣卫将这些时日以来,各处送来的重要消息,一并送到了薛晏的书房里。
薛晏单手按着桌案,另一手随意拿起放在最上头的那一本, 动作流畅又自然,分毫不像受过伤。
进宝伺候在侧。
他倒是一点都不意外。他这主子的身体有多扛折腾, 他可是比谁都清楚。
一年半之前,他被皇上打了五十板子,都能不叫御医,自己上药,每日打水清洁都不假人手, 这搁在旁人身上, 谁做得到?
此番主子受伤虽重,却受了那般精细的医治,又让世子殿下陪着,好好儿修养了好几天。
进宝都知道,主子早没事了,也就是在世子殿下面前装装可怜,让世子殿下再来看看他。
也就是世子殿下心善,才能被他主子糊弄。
那边, 薛晏扫了一眼手中的信件。
这封信是东厂发来的。除了朝中日常的零碎消息外,大量的篇幅,写的都是许家的事。
一个是说,山东刺史的位置空缺,许家力荐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官员。那位置原本是江许两家争执不下的,皇上本来悬而未决,正犹豫着,见许家忽然推荐了个这般没背景的官吏,立刻便同意了。
那官的确没什么出众的地方,就是家中富有,给了许家一大笔银子,算是将这官买了下来。
薛晏的目光在那上头顿了顿。
许家怎么这么缺钱?
他知道,自从自己坐上了这个位置,许家便不如从前安宁,整个派系都因为他,被折腾得人仰马翻。
也正因为此,许家女眷说不上话,许相和几个儿子又焦头烂额,故而才放任自家独孙南下游玩,到现在都没顾得上派人来请回去。
但是,即便如此,许家家大业大、根基深厚,也不会为着银子,放弃跟江家的博弈。
既如此,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这官员表足了诚意,将来定会为他们所用,并且许家是真的缺了钱,不知拿钱都要去做什么。
薛晏翻到了下一页。
清平帝收到了永宁公所上的奏折,深以为然,招群臣商议。许家一反常态地没有反对,反而支持清平帝拨些钱款,用于防治江南水患。
清平帝欣然应允,紧跟着,许家回去,便往外发了一条密信。
至于那密信发去哪里,东厂的势力只在长安,多的便探查不到了。
薛晏勾了勾唇角。
这密信发来哪里,他自然能猜得到。
定然是发到江南来,送到郭荣文的手里。
他自户部出来,是替永宁公管账的。永宁公于他有恩,也信任他,自然会将账目上的杂事交给他去办。
那么,他从中贪墨,自然轻易得很了。
只是不知,许家四下捞钱,到底是想做什么。
薛晏又往后翻了翻。
片刻,他淡淡笑了起来。
“看来东厂是真忌惮许家,即便宜婕妤死了,他们也不放心。”他将信扣在桌上,食指慢悠悠地在上头轻点。“想借我的手做掉他们,好将自己做过的事毁尸灭迹?”
东厂之人杀了容妃,这是薛晏早就知道的。
他亲缘淡漠,并不当回事,但碰到他逆鳞的是,这些阉人还自以为聪明地,妄图将他耍得团团转。
薛晏淡淡叹了口气。
“段十四。”他说。“勤加磨练,等今年回了京,段崇的人头,你自己去取。”
暗处的段十四抱刀领命。
薛晏又拿起了另外一封信。
这封信是段十四交给他的。早在好几日前,他就将段十四提前派回了金陵。
果不其然,郭荣文趁着他们不在,动了不少的手脚。
他让段十四去给许家少爷找麻烦,段十四丁点都不含糊,没多久,就让这少爷惹了人命官司,还欠了赌债。许从安孤身在金陵,回家要钱自然难上加难,于是便去找了他父亲的走狗。
正是郭荣文。
郭荣文不过一介户部小官,前些年搭上了许家的车,这才有了起色。许家只这一个独苗少爷,他自然不敢得罪,于是动用了自己手头的权力,将过手的银子几番盘剥,这才堵上了许少爷的窟窿。
但是,这都是他权力之内的,故而没有留下痕迹。
薛晏要的,也不是痕迹。
如今郭荣文手头能动的钱,分毫都没了。接下来,许少爷再要钱,他便只能铤而走险了。
一旦铤而走险,自然会露出更多的、更显而易见的把柄和马脚。
薛晏要的是这个。
“让你去寻的花楼,办妥了没有?”薛晏问道。
段十四应下:“回主上,已办好了。花楼是金陵城数一数二的,名气响。寻了个名为玉京的女子,已成了我们的人。只等主上下令,楼中便会捧了。”
薛晏点头:“差不多了,就开始吧。”
段十四应下。
“捧归捧,定要吹得神乎其神,却不可轻易露面。”薛晏道。“奇货可居的道理,若是段崇没教给你,今日我便教你。”
段十四点头应是。
“下去吧。”薛晏放下密信,道。
段十四如一道影子一般,一闪身,便消失不见了。
薛晏抬眼看向面前跳动的烛火,片刻,目光软了下来,唇角也微微勾起。
这般柔软的神情,在他脸上极难看见。不过昙花一现般,稍纵即逝,便消失了。
那一刻,他想到的是君怀琅。
他父亲身边有许家埋下的线人,君怀琅自然是不知道的。
不过,他也不用知道。
自己自会让这悄无声息埋下的线人,悄无声息地消失,连同着背后,那些蠢蠢欲动要害君家的人。
薛晏收回了目光,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其他信件上。
就在这时,外头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薛晏手下的人都有规矩,不是要紧的事,绝不可能在薛晏在书房时打扰他。
进宝连忙跑去开门。
门口站着个小厮,面上的神情有些忐忑。
“有事就说,吞吞吐吐地做什么?”进宝责备道。
那小厮一抬头,就见薛晏也抬眼看向他。
他双腿一软,险些跪下。
“回王爷。”他战战兢兢开口道。“刚才,世子殿下身边的拂衣来过……”
“说什么?”薛晏问道。
小厮接着说:“……说,世子殿下让王爷好好养伤,之后几日,便不来了。”
薛晏握着信件的手一顿。
没想到,小厮的话还没说完。
“世子殿下还说,若无要事,也请王爷……不要找他。”
——
君怀琅一整夜都没有睡着。
他握着那一页纸,再也没敢多看一眼,却仍攥在手里,松不开。
许是这一世改变得太多、过得太安稳,也许是他将自己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父亲的事上,便渐渐将前世淡忘了。
他忘了前世的薛晏,和他是什么关系,和令欢……又是什么关系。
他可以因为薛晏这一世什么都没做,是个无辜的人,所以不追究他,但是他……不能喜欢上他。
即便前世种种,都是没发生过、也没旁人知道,但他却是知情的。
他不能在自己知情的情况下,对对方产生这样的感情。
……可他却还是做了。
他不可这般悖德,违背他的良心和本性。
他知道自己虽说心软,但向来极有原则。
在他自己的道德准则下,该做的事他绝不会不做,不该做的事,他也会立刻终止,绝不再碰一下。
但是这一次却不一样。
乱了。
他知道,自己不该喜欢薛晏,应当及时遏制住自己,和对方断绝来往,或收起这般心思。
但他从没喜欢过人,竟不知道……
这种心思,一旦生了,不是说收起就收起的。
他向来自知,即便自己管不住旁人,也定然管得住自己。
但是现在……他自己的心,似乎有些管不住了。
他越是清楚该怎么做,越是想强迫自己,他心下便越难受。像是塞了一团濡湿的棉花在心口,让他胸口堵得生疼,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虽温和,但本性清冷,前世今生的二十多年,他唯独对这一人动了心。
却偏是那个,绝不该动心的人。
君怀琅独自躺在帐中,手里握着那张残页。不知不觉间,初升的朝阳透过床帐的缝隙,落在了他的床榻上。
一道亮光,恰照在了他的手背上。
君怀琅看着那道光,换换将手摊开,自虐似的,静静看向那行字。
【薛晏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君怀琅皱起了眉。
他忽然发现,这张字条上所描述的薛晏,陌生极了。
他所认识的薛晏,绝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说出这样的话,更不会因为对方曾经对他好,又将善意收回,便用这样的方式报复对方。
君怀琅握着那张纸的手微微收紧,对着光,缓缓坐起了身。
一瞬间,他竟开始怀疑,那本书上写的是假的。
外头的拂衣听到动静,连忙替他打起床帐,伺候他起身。
君怀琅一言不发,倒是拂衣先看出了他的面色。
“少爷昨儿个没睡好?”他问道。“怎的没什么精神。”
君怀琅嗯了一声,嗓音有些哑。
“无事。”他说。
“少爷手里拿的什么?”拂衣又见他手里攥了张纸,一看皱巴巴的,忙道。“我替您扔了去吧?”
君怀琅手指一动,将那张纸收进了掌心。
“不用。”他说。
拂衣也见他精神不大好,便没再多言了。但他也担心自家少爷,只当他是做了什么梦,魇到了,才会这般反常。
既如此,就得说些什么,转移他的注意力。
拂衣绞尽脑汁,忽然想起了今天早上在廊下遇到的进宝。
对,少爷向来跟广陵王殿下关系好。
拂衣连忙开口道:“对了少爷,今儿早上,奴才碰到进宝公公了。”
君怀琅睫毛一颤。
就听拂衣道:“进宝公公说,王爷庶务繁忙,一早便不顾病体到衙门中去了。他说,他劝不住,却又担心,想让您得了空,去劝劝王爷呢。”
第83章
君怀琅垂着眼, 片刻都没有说话。
拂衣不解:“少爷?”
就见君怀琅转开目光,淡淡说道:“今天不是要去书院吗?”
去书院?
拂衣不解。少爷可好长时间都没去过书院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