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公虽半点不掺和储君之事,也从不跟宫中的皇子来往,但薛晏其人,却让他不由自主地心生欣赏。
同他接触了些日子,永宁公也能看出,薛晏与朝中那几位拉拢拥趸的皇子截然不同,即便对自己敬重,也无半点拉拢交易的意思。
永宁公只当其人正直,对他更为欣赏的同时,也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多与他接触几分,能学到不少东西,还可免除站队党争的嫌疑。
听到父亲这话,君怀琅抬头看向薛晏。
就见他坐在马上,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正低头看向自己,笑得有两分坏。
君怀琅的目光下意识地躲了躲。
永宁公要和薛晏说的话已然都说完了,这会儿便径自退到一边,示意君怀琅上前去见礼。
君怀琅刚走近,就听到了薛晏带着笑的声音。
“此时并无外人,世子不必多礼,只当跟我是平辈。”他说。
语气中藏着两分只有君怀琅才能听得出的调侃,让他耳根一热。
……这人如今越发胆大,也越来越恶劣了。
君怀琅抿了抿嘴唇,在父亲看不到的地方,抬眼瞪了他一眼。
就听薛晏又笑了几声。
接着,他低下头来,低声问君怀琅:“这才几时,怎么这么早就起身了?你一会还要去堤上,哪里撑得住,中午让进宝盯着你多睡半个时辰。”
君怀琅自然答不上来。
他说不出口,自己只是想到薛晏即刻就要动身,心下便迫切地想在他临行之前,再来见他一面罢了。
也不是真有什么话说,或有什么要事要做,只是相见他,仅此而已。
见君怀琅没说话,薛晏也没再问。
只是眼中的笑意愈发深了。
“没事,什么都不用担心。”他微微俯下身,凑近了君怀琅。
君怀琅只抬着头,看向他那双剔透的眼。
“等我回来。”
薛晏看着他,说道。
——
君怀琅仍旧日日都到堤坝上去。
如今,金陵除了仍旧缺钱缺粮,其他的,也算都到了修复的正轨上。
城南的灾民营已经修缮得差不多了,君怀琅和沈知府也在想尽办法地给他们找些活做,好让他们换取银钱,购买食物和药品。至于其他的,金陵府如今只有能力每日一顿地在城南供粥,即便动员城中的富商们捐了几次款,也是杯水车薪。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城北破损的堤坝了。
想要将堤坝修好,定然不是一月两月之功。要先将破损处暂且堵住,再将河水疏导出去。等清理完毕,规划好方位,还需有足够的人力物力支撑,才能开始修补重建。
而这些,也都在君怀琅的部署下井然有序地进行。如今,只需等长安派拨的物资运回来,金陵此番的灾情,就算稳妥地解决了大半了。
而从薛晏走的那日起,进宝就一直跟在君怀琅的身侧。
不愧是在宫里伺候的公公,无论什么琐事都能做得滴水不漏,还有张能说会道的巧嘴。
而君怀琅每天的日程,进宝也严格地按照薛晏的安排,分毫不差地执行。
什么时候动身启程,什么时候请他休息,什么时候用饭午睡,进宝都按薛晏在时替君怀琅安排。待到了夜里,无论工程有没有完全收尾,进宝都要提前将君怀琅劝回去休息,其余的,都由他来盯着完成。
一时间,有时候忙起来,君怀琅甚至有种薛晏并没走的错觉。
一直到了这一日。
这日上午,修缮堤坝的图纸出了些问题,从工头找到君怀琅起,他便一心扑在了修改图纸的事情上。
毕竟前世和今生,堤坝垮塌的时间差了一个多月,前世又出了许多乱子,到了修堤时,已经入秋了。那时和现在的土壤情况、水流大小,都有不少的区别,因此到了修整时,也要做些调整。
这一修改,就一直到了中午。
君怀琅匆匆用过午膳,便又将图纸拿了过来。进宝见他半点想休息的意思都没有,脸瞬间苦得皱了起来。
好家伙,在这位主儿这里,不过是少睡了一顿午觉,可万一让他主子知道了,那自己这脑袋能保到哪一日,就要看主子哪天回来了。
不过,进宝也知道,君怀琅手里的图纸确实要紧。听说今天早上修整河道时,因着土壤过软,监工的又不小心,在堤坝上出了个小事故,伤着了几个人。
进宝便也不敢打扰他。
权衡再三,进宝还是没开口,只默默给君怀琅添了茶,站在旁侧陪着他,一边陪,一边合计着一会等图纸改好,再想办法劝他休息一会。
就在这时,外头隐约传来了骚动的声响。
君怀琅抬头,皱眉往外看了一眼,对进宝说:“进宝公公,麻烦帮我出去看看,外头这是怎么了。”
进宝连忙应下,就要出去。
就在这时,一道黑色的身影如一只隼鸟,骤然从窗子跃了进来。
进宝吓了一跳,就见来人是段十四。
他脸上没表情,只几步上前,在君怀琅面前抱刀,行了个礼。
十三岁的少年,个子刚到君怀琅的肩膀。
“请世子随我走。”他说。
“发生了什么?”君怀琅问道。
就听见段十四没什么感情地开口道:“有人闹事,我先送你走。”
第98章 然后,等。
在段十四这种从记事起就活在东厂, 周遭尽是杀戮血腥的人眼中,外头的场面,的确不过是“有人闹事”而已。
但等君怀琅推开门看出去, 却见工地上已经厮打成一片。
河堤本就宽阔, 如今工期赶得很急,堤坝上的工人数量也极多, 总共算起来能有上千之众。
此时在临近河堤断口处的工地上,竟有一大伙人围拢在一处斗殴,将周遭修堤的器具和材料都撞得乱七八糟。原本搭建在河堤边缘休憩用的营帐,此时也塌毁了不少。
远远看去,原本井然有序的工地, 已然乱成一团。还有个别殴斗的民工,竟要往他的房屋这边闯, 被守在外头的锦衣卫死死挡了回去。
君怀琅一惊,不由得凝起了眉。
好端端地修着堤坝,怎么会突然发生这种聚众斗殴的事件?
但是,君怀琅已经来不及细想深究了。他立马吩咐进宝道:“去,立刻把今日下午负责的官员叫来, 让他速去将营地周围站岗的官兵全部集合进来, 把斗殴的先控制住,莫要造成伤亡。”
进宝哎了一声,连忙小跑出去了。
见进宝跑远了,君怀琅抬步出门,就要去找个附近的官员问明情况和原因。
却有一柄没出鞘的绣春刀挡在了他面前。
君怀琅侧目,就见段十四挡在那儿。
“请世子随属下离开。”他说。
“修堤的工地上出了状况,我怎能先走?”君怀琅道。“我自能处理好,你放心。”
段十四却垂着眼, 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王爷有命,属下需保护世子安全。”他说。
君怀琅懂了,他的意思是,他只负责保护自己的安全,至于其他,他并不会管。
君怀琅看着外头情况愈发混乱,人群之中混杂了几个穿官服的人,却根本控制不住场面,反倒只剩下被殴打的份。
这样的情况下,必要有一个出面安排,稳住场面的人。
君怀琅有些急,对他解释道:“我不过是去安排人马,阻止他们作乱,并不会出危险。你有你的职责所在,我也有我的职责所在。”
段十四的刀却仍旧横在那里:“世子可从西侧门离开,那处无人。”
君怀琅明白了。
薛晏身侧跟着的这个少年,虽说强大而稳妥,什么事都办得好,却缺失了几分人性,与寻常人并不相同。
他就像是薛晏手中的一把暗器、一柄利剑,锋利有余,但只是一件兵器而已。
让他按命办事他可以,但若同他解释商量,却根本行不通。
——毕竟他根本理解不了。
君怀琅话锋一转:“薛晏让你做的,不光是保护我的安全吧?”
这次,段十四抬眼看向他了。
黑漆漆的一双冰冷的眼,泛起了两分笨拙的疑惑。
君怀琅看向他,从袖中拿出了那块青玉:“他是让你们听命于我,没错吧?”
段十四的目光落在了那块玉上。
“是。”他道。
君怀琅将玉收回了袖中。
“那我现在命令你,随我一同到工地上去。”他说道。“至于如何保护我的安全,就是你要做的事了。”
这回,段十四听懂了。
他向来只听得懂命令,至于其他的,他从小就没学过。
“是。”他抱刀应下,侧身请君怀琅出去了。
君怀琅的确不大需要段十四的保护。
零星几个胆敢往他住处冲的民工,早被锦衣卫们制服了。他刚出房屋,就有个被打得面带乌青,头发散乱的中年官吏跑来,对他行礼道:“世子恕罪,属下办事不利,让工地出了事故……”
君怀琅忙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那官吏说:“是今天在施工处受伤的那十来个工人。抚恤金和药物明明发到了他们手里,他们却说没有收到,还说有小吏要将他们都赶走……这些工人便和他们一道的同乡好友一起去讨说法,莫名其妙地就全打起来了……”
君怀琅皱起了眉。
就在这时,进宝急匆匆地领着掌管此处巡逻的官员跑了过来。
“速派官兵去将他们全都拉开。”君怀琅说。“所有参与斗殴的,一个都不要落下,先全都控制起来。你再将此处的锦衣卫带一半同去,一定不要让他们打出人命。”
进宝和那官员领命,连忙带着人到工地上去了。
方才那个跑来的官吏闻言,期期艾艾地开口道:“这……世子殿下,真要全都扣押起来?”
君怀琅看向他。
就见那官员小声说:“不如等状况稳定下来,由属下先去问问。若真是咱们手下的人办了错事,也不好冤枉了这些百姓啊……”
君怀琅知道他在怕什么。
大灾当前,官府的人最怕的就是乱、就是失民心。
如今,工地上已经有百姓因为官府的失误而乱起来,万一再盲目扣押,让他们和官府之间的矛盾更为严重,可如何是好?如今,一个工地的场面尚能控制,但如果寒了全城百姓的心,到时他们要乱,可就控制不住了。
君怀琅闻言,转头看向乱成一团的工地,没有说话。
那官员劝道:“世子殿下,如今金陵城岌岌可危,可不能再乱下去了。”
君怀琅摇了摇头。
“不必担心。”他说。“我自有决断。”
——
天黑之前,君怀琅收到了工地上官员们提审作乱者的状纸。
果不其然,如他所预料的,因为当时工地上事故出得紧急,抚恤金直接发放了下去,并没有严格地记录,因此并不能确定是否真的有人私吞。
但是君怀琅知道,没有。
从他今天看到工地上的乱象时起,他心下就已经有了考量。
那官员说得没错,如今的金陵城已经经不起动乱了。
正因为如此,就一定有人想要看到金陵动乱,让灾情变得更加严重,以至于完全无法控制。
前世不正是如此么?
从有“流民”冲入书院殴打书生起,到今日修堤的工地上发生殴斗,再到前世,流民营发生多起暴动,甚至到了有人揭竿起义的地步,这些乱象和灾情一起爆发,不仅能让金陵乱成一池浑水,还能让主事的官员背负重罪。
而在混乱之中,趁机贪污嫁祸,也更好进行了。
君怀琅猜出,今天的事,是有人在演戏。
薛晏一走,工地立马就乱,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也幸而那天他提审了那个作乱的小头目,知晓他是被买通的本地人,并且与其他作乱者没有接触。有了这条线索,君怀琅猜测,今日作乱的主使和参与者,也混杂在百姓之中。
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将这些人全都揪出来。否则,放任他们一日混在百姓之中,金陵便一日不太平。
但是,就像今日一般,那些人混在百姓之中,一旦挑起事端,就会有百姓被煽动,跟着一同起哄。
人数一多,主使又和无辜者混在一起,这时候再想将他们揪出来,便是难上加难。
君怀琅陷入了沉思。
就在这时,君怀琅的门被敲响了。
他让人进来,就见是今日那个河堤上的主事官员。
“世子殿下。”他行礼道。“今天河堤上所有作乱的流民,已经全部关押好了。其中有一百来个受伤的,下官便来问问怎么办。”
君怀琅沉吟了片刻。
“去府库里提出药材来,再派大夫过去,尽快将他们医治好。”他说。“每日将情况汇报给我,万不可耽误。”
官员应下。
君怀琅接着道:“至于剩下的那些……全放了。”
官员一愣,不解道:“……都放了?”
这……早上让抓人的是他,怎么到了晚上,就又要将人全放了去?
君怀琅淡淡嗯了一声。
“接下来,我说的这些话,你一定要听好了。”他说。“每一句都要按我说的去执行,知道吗?”
那官员看向他。
这位世子殿下虽说极其清贵,人也冷淡疏离,但脾气却好,是个极其好相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