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那都是老天爷要亡了朝廷的征兆啊!
君怀琅盯着进宝的神情, 片刻之后,他顿了顿。
“为什么这般情状?”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是不是发生时疫了?”
进宝连忙道:“不是的!殿下不过发了热,想来这两日疲惫,受了风寒……”
可他的声音分明就染上了哽咽。
君怀琅勉强撑着身体站起来。
“退下。”他说道。
进宝不解。
“让你退下,没听见吗?”君怀琅说。
进宝从没见过他这般声色俱厉的模样,被吓了一跳,连忙连滚带爬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以后,谁也不许近前来伺候我,这是命令。”君怀琅勉强撑着身体坐起来,哑着嗓子说道。“有什么吩咐,都站在那里等,记住了?”
进宝一怔,知道了君怀琅的意思。
君怀琅这是确定自己染了时疫,这般严令,就是为了不传染给旁的人。
进宝的眼泪吧嗒落了下去。
“奴才一条烂命,算得上什么呢!”进宝哽咽着跪下,磕头道。“主子如今发了热,怎能离了人伺候!”
“不要再多言。”君怀琅扶着额头,忍住了高烧的眩晕感,道。“是不是有人来报了?现在,立马去将他唤进来,至于大夫,不要让进,只让他等在外头。”
进宝跪伏在地。
“还有,在你现在站的地方,摆起一架屏风。”君怀琅接着说。“此后,谁也不许越过屏风半步。”
进宝只是哭。
若是有人存了心要祸害世子,要杀他、要害他,都不会没有办法。
但是唯独这样的疫病,是让人全然束手无策的。莫说是他进宝,即便他主子在这里,又能做什么?
更何况,如今看来,世子殿下是第一批染病的人,向来时疫即便会治好,最先染病的人,也绝等不到那个时候。
若老天不要大雍太平,非要降下灾祸来,为什么不开开眼,让世子殿下这样的好人平平安安的呢?
进宝哭得止不住,接着,他便听到了君怀琅的声音。
“进宝。”他的嗓音沙哑而疲惫,中气不足,像是游丝一般,飘到了进宝的耳边。
“按我的命令去做。”他说。“我没有多的精力了,纠缠不起,也耗不得。”
进宝抹了一把眼泪,哽咽着应了是,转身跑了出去。
没一会儿,屏风立了起来。
君怀琅笨拙又缓慢地拉开了床帐。
他从生下来起,就有大群的奴仆伺候在侧,从没有自己做过这样的杂事。
但是现在,床帐拉开,空无一人,窗外逐渐亮起的阳光,被一扇屏风挡住了。
君怀琅陷入了沉思。
前世的疫病,在朝廷资料的记载之中,是因为受灾、动乱和饥荒,使得金陵尸殍遍地,由此引发了时疫。这一世,他小心谨慎,并没有让这种情况出现,即便是决堤当日受灾而死的百姓,他也第一时间请沈知府派人收殓掩埋。
向来时疫都是由死尸腐烂引起的,但是如今,怎么会在一切太平的情况下,提前出现呢?
这要是放在众人的口中,一定就成了天降灾厄,要亡大雍。但是君怀琅知道,江南如今所有的怪象,绝不可能是天降的,一定是人为的。
所以,这次突然而来的疫病,也一定是因人而起的。
他强忍着发烧的晕眩,开始回忆前世史料上的只言片语。
史料上说,此番疫病,感染者会接连发热,难以好转。且疫病传染性极强,与之接触者,有五成的可能性被传染。
这疫病从七月底起,持续了一个多月,京中派来了不少名医,也束手无策。一直到江南入了秋,这疫病便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在此之后,江南也再没出过这样的怪病。
但是,如今还没入七月,发了高烧的病人,多则半月,少说七天,就会因高热不治而身亡。
前世,金陵耗了一个月,都伤亡惨重,死了无数的人,如果这一世,也一直拖到那时候的话,莫说他君怀琅还有没有命,想来整个金陵,也会成为一座死城。
就在这时,那官员进来了。
“世子殿下?”他声音有点抖。
他刚才听那位公公说了,世子殿下今日一早,也发了烧。如今根本不是容易受风寒的时节,如今这样,十有八九是这位贵人也被传染了。
原本就有些严重的情况,这般便更加难办了。
君怀琅听见他的声音,嗯了一声。
“如今情况如何了?”他问道。
官员忙道:“大夫和工人们有不少发了热的,这几日都没治好,反倒传染开了……这两日下头的官员们才觉出不对来,寻了郎中问过,这才来禀告殿下,耽误了时辰,实在罪该万死……”
他这话,就是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揽了。
君怀琅却道:“与你们无关。我只问你,既然会传染,现在发热的那些人,如今在何处?”
毕竟,有人发热生病,实是最寻常的事了,除非有大面积传染,否则很难引起官员们的注意。也正因为如此,时疫往往来势汹汹,且无法防范控制,向来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为时过晚了。
现在,只能想办法控制补救了。
那官员忙道:“已经集中在一处了。”
君怀琅嗯了一声。
“去禀告沈知府,准备好他们每日的饭食和药品,一定保证他们每日的生活所需,定要安抚好他们。否则,若有生病者从安置处逃出来,便又会使得疫病扩散。”他说。
那官员连忙细细记下。
君怀琅接着道:“还有药物和郎中。只管让他们去开最寻常的清热解毒方子,总归会有些用。”
毕竟前世,按着史料上的记载,确实只有那副最为寻常的清热药方在疫病之中有些用处,即便无法治愈,也能拖延些许时日。
官员连忙应下。
君怀琅顿了顿,接着道:“还是每日同我汇报情况。告诉我父亲,定要先控制住疫病的扩散,安抚好百姓,再立马急奏长安。还有,去各处寻郎中来,无论如何,只要有一线能寻到解药的方法,就别放弃。”
那官员又应了下来。
“也没别的了……至于看守安置处的官兵,一定让他们远离病人。”他说道。“离远些,若不得不靠近,一定要将身体尽可能地包裹住,不要直接接触。”
他也不知这种办法奏不奏效,但如今也只能这样了。毕竟疫病会在活人之间传播,总不会传染到死物上吧?
也只得暂且一试了。
那官员应下。
君怀琅道:“没别的了。这些话,一定带到。”
那官员顿了顿,开口道:“……那,世子殿下,您怎么办?”
君怀琅看向屏风。
“我无妨。”他说。“每日照常叫人送膳送药来就可。”
那官员迟疑了一会儿,试探着道:“世子殿下还是请外头的大夫进来瞧瞧吧?万一您没染疫病,只是受寒了呢?”
君怀琅低声笑了一声。
“疫病还是风寒,大夫就看得出来么?”他道。“风寒的话,自己会好,不必忧心。”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
他如今脑中混沌一片,安排完了要紧的事,便只剩下了一个人。
“……等等。”就在官员要退下时,君怀琅忽然开口道。
官员连忙停住脚步。
“如果接圣旨那日起,要赶去山东的话……”君怀琅问。“今天应该到哪儿了?”
官员不知他为何这么问,但却认真算了之后答道:“若是急行,今日说不定已经到了。”
君怀琅顿了顿,片刻之后嗯了一声。
“我生病的事,谁也不许外传。”他说道。“尤其若有人要送信出去,一定拦住。”
官员不解:“这……”
君怀琅收回了目光,静静看向了屏风下漏进来的,丝丝缕缕的日光。
“不必多问,按我说的办就好。”他说。
他现在脑子里全是薛晏,却一点都不想见到他。
因为他知道,他的命令拦得住所有人,却唯独拦不住他。
他有再多上天入地的本事,也是肉体凡胎,挡不住这样汹涌的疫病。即便重生了一遭,他自己也没有任何把握能控制住这次疫病,他只知道,他能放手一搏,却也需要一个前提。
他想要薛晏好好的。
第101章
君怀琅的高热接连发了三日, 都半点未见好转。
发热的时间越长,人便越容易不清醒。到了第三日,君怀琅已然觉得脑内都烧起了一片火, 让他分不清东西南北, 时而还会产生幻觉。
他只得勉强撑起几刻钟的清醒,去取来进宝放在屏风外的饭食和汤药, 再在喝过药之后,听外头的官员来同他汇报城内的情况。
还好,他们应对得及时,时疫虽说在城中依旧扩散了,但却第一时间将患病者聚集在了一处。因着金陵府将大坝暂时堵住后, 便将全副的金银粮草都用于时疫,故而城内也并未出现大范围的骚乱。
只是如今, 仍旧每日会有不少百姓患病,金陵府中都有些许官吏也染了疫病。昨日,巡抚府中还带出去了几个发热的下人,即便金陵府暂时没有动乱,但仍旧人心惶惶, 人人自危。
甚至有百姓开始寻些土方子, 还在家中偷偷地找人做法术。有一家两家开始做后,便有更多的百姓也争相效仿。
做法术的人多了,谣言便也起来了。
为什么金陵会莫名其妙地产生时疫呢?那是因为今年金陵来了煞星。那煞星本就克父母,妨兄弟,所到之处,无不灾厄骤起。
原本他在燕云时,燕地就莫名其妙地打了败仗,落到了突厥人的手上。之后幸而长安有真龙相震, 才没有出大乱子。如今,煞星来了金陵,疫病便也自然而然地来了。
这流言甚嚣尘上,就差没直接说,此番灾情是广陵王薛晏闹出来的了。
不过流言并没有流传多久,就被永宁公一力镇压了下去。
而此时的薛晏,已经抵达了长江北岸。
果然如他所料的,他们一众人到了山东后,立马将当地的官员打得措手不及。他们赶得很快,到达山东时,比寻常的急行军都要早两日。
那时,物资才刚刚运抵山东,山东知府正紧锣密鼓地以休整检查的名义,将车上的粮草运到山东的府库中,又将稻草填充到车内充数。
薛晏到时,正好抓了他们一个现行,知会山东巡抚之后,他们便将人囫囵全抓了,亲自将押送物资的官员,和奏折一起,连夜加急送到了长安。
他一夜跑死了两匹马,终于在天刚亮时,将那一众贪官污吏绑上了金銮殿,在文武百官面前,连同奏折一起交给了清平帝。
果不其然,清平帝大为震怒。
立刻,他当堂下了圣旨,将这一众官员押赴刑部大牢,让刑部尚书并江太傅一同审理,定要将幕后主使统统审出来。
这算是直接将许家一派的官员,直接交到了江家的手上。
办完了这些,薛晏没有久留,策马便要赶回去。
清平帝一力要留他。原本他将薛晏派到江南去,就是对永宁公不放心。如今出了更大的乱子,清平帝一时间也有些回过劲儿来,发现自己是被江家摆了一道。
既然如此,他自然不再舍得自己的儿子千里奔袭,再到那受灾的地方去。
“你留下,顺带替朕审一审你带回来的犯人。”清平帝道。
薛晏看了一眼站在旁侧,不卑不亢的江太傅。
这种科举出身的文人高官,平日里虽说难缠了点、麻烦了点,还喜欢拉帮结伙地排除异己。但是到了这个时候,这种人,却也是最令人放心的。
位高权重如江太傅,绝对不会因这件事有什么危险,要不然,许家早就将他扳倒了。
同样的,他也半点不会徇私,不会让薛晏有半点担心。
“父皇信任江太傅,儿臣也无需多做置喙。”薛晏抱拳躬身,嗓音因着连夜赶路而有些沙哑。“江南有急,如今主事官员又出了岔子,儿臣留在长安,实在不放心。”
江南那点破事,他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但他一想到君怀琅有可能趁着自己不在,又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睡觉,他就不放心。
清平帝闻言,感动得红了眼眶。
今天早朝,薛晏忽然归来,带回了这么大的一桩案子。若不是薛晏在江南时心系百姓,急着北上迎接粮草,也不会撞破他们这般临危贪污,到时江南若真出了大问题,危及到了国计民生,那他还有什么颜面去面见列祖列宗?
幸而有薛晏,才让江南保住了救命的粮草和银钱。
但是,也因着这件事,文武百官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再去碰这个本就是天灾,如今还将许家人都折进去了的烫手山芋。
清平帝见此情状,一时也觉得有些难办。
江南的灾情这般紧急,要挑出个临危受命的,还真有些困难。
没想到这时候,薛晏又站了出来。
这下,清平帝一点都不担心了。
比起文武百官,他还是更信任自己的儿子一些。而他的这些儿子中,他用得最顺手的,就是薛晏了。
于是,清平帝想也没想,立马下旨,让薛晏全权负责江南的洪灾,由他亲自押送粮草,回江南赈灾。
顿时,朝堂震动,官员们面面相觑,心下都有了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