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侯认下的那位‘官妇’,正是宁胥。”
可结局当真如此吗?
明明自己心中那个猜测已经极为接近事实,可听到这句话时的李裴却仍觉得一股寒意渐渐漫了上来,而方才还在东宫酝酿着让柯顺哲“开口”的那番话却紧紧黏在了喉咙中,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
过了惊蛰,雨水就多了。
只是因为金城郡出了那等骇人听闻之事,当长安淅淅沥沥下起雨的时候,坊间却流出来传言:三月不祥,皇城底下也要见血了。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仿佛是要给流言底下加一把柴火,福南音回来了。
而福南音回来了,临淄王却仍旧没有踪迹。
自那几驾马车到达京畿后弥漫在长安中的气氛便十分古怪,众人都在等待着什么。
那日金城的文书送入大明宫后,听闻临淄王的生母张贵妃在立政殿哭晕了好几回,定要圣人杀福南音为幼子讨公道。而后受诏议事的六部大臣又在宫中留了大半日,出来后偏对此事缄默不言,半分圣人的态度都不肯吐露。朝野上下就在这种压抑不安的氛围中熬了三日,才终于等到了福南音的马车。
京畿外有三处禁卫大营。
福南音的马车安然走过。
长安城门亦有金吾卫把守。
最前面那辆沉香木制的宽敞马车摇摇晃晃入了城,安静却招摇地走在朱雀大街上,一路畅通无阻。无数道目光时不时朝其望去,只是迎上那位骑马护在一旁之人锐利的目光,却又极其顾忌地远离着。
“……国师,咱们已经入城了。”
刘医工转头看着靠在软垫上阖着眼的福南音,不知其是睡是醒,踌躇了半晌才开的口。只是这声音中却带了明显的不安。
那日在金城外的官道上,刘医工和阿肥一老一弱被留在马车里,外面的声音隐隐传进来,尤其是那一个时辰里遮掩不住的惨叫之声——即便是在漠北王宫那一晚也不曾有这样的惨烈——他几乎以为自己下一刻便要丢了命,还是客死异乡。
他不敢看,甚至不敢怕,两手都用来护住小皇孙的耳朵,直到……
直到听到了那
道熟悉的声音在离马车极近的地方响起,他手一抖,阿肥便又开始哭。
是临淄王。
是临淄王设计了国师,用自己的失踪,想置国师于死地。
或许李皎都不知道福南音的马车中竟会坐着一个中原的御医,更将他的计谋听了个一清二楚。刘医工曾经问福南音他是否能为其证清白。后者却道:
“所有人都在做戏给圣人看,满朝的臣工心想的不过是戏够不够真。唯有临淄王与我赌的却是……圣人愿不愿意信。”
如今已经入了长安,大明宫仍旧没有圣意传出,是不是就意味着……
刘医工的话落了一会儿福南音才睁眼,似乎是不小心睡着了,望着车顶的眼中仍旧带了几分恍惚。
须臾后,他侧过身,望着旁边一个小小的身影——
阿肥仍在安静地睡着,似乎不论是在漠北还是中原,富丽宫殿还是舟车劳顿对他都没有半分影响,甚至因为刘医工的尽心尽力,那张原本透着病态虚弱的小脸也日渐红润起来。
“已经到长安了?”
福南音将目光从阿肥身上移开,低声喃喃了句,似乎没想到过程会如此平静。他正起身想要抬手将马车的窗子打开,却又被刘医工慌忙拦住:
“国师!这个节骨眼,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外面的尧光似乎听到了声响,赶忙问道:“主人,我们现在去哪?”
去哪?
质子府自然是不合适的,福南音如今已经不是漠北国师,更不是质子;圣人给了他礼部尚书的官职,他手中握着圣旨,却还不曾面圣,也未上任,更没有自己的府邸;大明宫?可他们入城的消息应当早就传入宫了,此时却还没有宣召的圣意……
福南音最后仍是打开了窗子。
长安的春雨似乎比漠北和金城的更为温和一些,潮湿的空气卷入马车中,其中弥漫着的熟悉的味道叫刘医工那张老脸上带了些怅然。
“至少现在最坏的结果,也不算客死异乡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刘医工这句话,一直望着窗外的福南音面上也划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惆怅和失落。
马车再往前行,远远驻足之人似乎多了起来,相比之前那些眼神中的警惕和忌惮,这些人的面色有些古怪,望着福南音马车的方向,有人了然,有人惊愕,再有便切切私语起来。
尧光表面上还在等着主人的命令,实则早已自作了主张。
兜兜转转,似乎每次重新踏入长安都会走上这条熟悉的朱雀大街。福南音望向巷子的尽头,那座极为肃穆恢弘的府邸外有个熟悉的身影,匆匆忙忙地似乎在往门前挂着什么东西,红得有些刺眼,又有些与之格格不入的滑稽。
福南音一路紧抿着的嘴角终于微微扬起。
“去东宫。”
第71章
一向安静的巷子里传来逐渐清晰的车辙声……
关于“迎接太子妃”这件事,李裴做得可谓招摇,不但在东宫正门前挂了鞭,隔着东宫三条街的巷子口都能见着点红;只是这种偷偷摸摸的喜庆事却叫仍旧浸在压抑气氛里的长安百姓不明就里。
也叫马车中的人颇带了些无可奈何。
“若是我这两年在长安的记忆没有出错,这种爆竹和红绸缎应该是年节嫁娶的时候才挂的?”
若不是在巷口的时候福南音无意间瞥到了李裴匆匆挂好东西又一闪而过的身影,眼前这架势他定会以为是哪位同住在朱雀街的达官贵人今日成婚。
刘医工不知这事与太子有关,抬起头有些迷茫地反问:“难道不是有人成婚?”
车中再次陷入了沉默。
福南音抬手揉了揉眉心,一时竟哽住了。
彼时马车已经稳稳停在了东宫门口,刘医工顺着半开的车窗朝外看去,惊觉路上所见的装点竟不如这熟悉的府邸门前半分多,不但鞭炮爆竹,甚至地上还摆了火盆……他后知后觉,难以置信地看着福南音:
“竟是东宫有人成婚?”
“……”
刘医工这一声不小,就顺着还未来得及打开的车门缝隙传了出去。
原本守在东宫门口的属官们早已经翘首以盼了几个时辰,藏在朱漆的大门后,就想看看能让他们那位风流名声在外的太子殿下亲手在府门口挂“喜竹”的究竟是哪位名门闺秀。只是刚才那一声显然不是他们所期待的,有几位胆大的属官耐不住窃窃私语。
马车里听不分明,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字落入有心人耳中。听到“太子妃”三字的时候,福南音正要开车门的手一顿,弓着腰打算下车的动作仿佛静止了,就那么僵在了原处。
“不对,能在东宫挂红的只有太子殿下啊……”
刘医工再次后知后觉,自言自语了一句后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视线先落到了愣怔着的福南音身上,“难道……”
又看了看怀中抱着的乖巧小皇孙,“可是……”
最后犹是不愿相信,无力又不忍地闭上了眼,“圣人果然还是信了临淄王……好在挂念着皇长孙,连太子妃都给选好了。”
福南音:“……”
若不是他知道这些东西都是李裴自己挂上去的,就凭刘医工这番不输赵顺才的脑补能力,他或许真的就信了。
车外嘈嘈切切,车里念念叨叨,福南音一时也没了下车的兴致,再次端端正正坐了回去。
“国师,要不然……您逃吧?”
“逃?”
福南音眼皮一跳。马车外那道熟悉的声音似乎贴得很近,也不知站在车外多久了,尧光竟半声不吭……
“刘医工胆子越发大了,竟敢教唆朝廷命官私逃?”
刘医工也没想到太子会在他说这个字的时候忽然出现,老脸紧张得一白;只是想到几人当初在漠北时相处的几个月,心中又拿不准起来,张张嘴想要告罪,却听这时“吱嘎”一声,车门被打开了。
“殿……殿下……”
李裴半边身子探进来,没管那位战战兢兢的老御医,一眼便瞧见了面色古怪的福南音,方才说话时身上那副气焰立刻就灭了下去,一双眼中似乎点了光,里面的笑意都在发亮。
“阿音,”他伸出两只手过去,“回家了。”
因为太子殿下这旁若无人的模样,车中瞬间弥漫着一股只有刘医工能闻到的酸臭味,就连这春寒料峭的凉风也吹不散。
福南音看了他半晌,才终于低头轻轻抿了一下唇,重新站起身,扶着李裴的两只手下了马车。
外面的雨不知是什么
时候停的,石板上积着未干的雨水。福南音踩在地上时激起了湿漉漉的水花,有些溅到了一旁的火盆中,“滋啦”一声响。
只是他甫一现身,藏在东宫大门后等了半天的属官们却纷纷惊疑不定地瞪大双眼,倒吸一口凉气——
“!”
这难道不是当初那位漠北的……
如今还未走马上任的……
叫殿下白担了一个月无妄罪名的那位……
太子妃?
听到动静的福南音目光不由从火盆上移开,若有所思地看向那扇虚掩着的朱漆大门——后面还有些鬼鬼祟祟的身影,见人眼神瞟过来,顾不得心中惊涛骇浪,赶忙躲得更严实了几分。
“用这个架势迎接朝廷命官……殿下是什么意思?”
这话中几个词都透着一股生疏,李裴心中一紧,小心打量了福南音的神色,确定他没有恼的意思,这才借着当初王陆的话软声解释了一番。
说完还不忘加上一句:“听说这是中原民间的风俗,旅人归家前都这么干……”
福南音果然被李裴唬得愣住了,指着门上那大红绸缎又狐疑反问道:“去晦气?”
李裴面色不改,斩钉截铁地点头,又一边指挥着福南音迈过身前的火盆,“去晦气。”
“去晦气!?”
车里的刘医工不知何时也听到了这句话,抱着阿肥探出半截身子来,颇有些难以置信地再次将东宫门前这副摆设打量了一番,最后也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觉得荒唐,嚷道:
“老臣在中原生活了几十年,竟头一回见如此去晦气的……”
刚跨完最后一个火盆的福南音步子一顿,而后缓缓转头看向了李裴,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叫后者浑身一震,赶忙道:
“这些都是王陆告诉我的。”
似乎是怕身边的人不信,他又补了一句:“那日回东宫的时候王陆也给我准备了,不信你可以问他。”
藏在属官中间一动不敢动的王陆:“……”
“这件事不谈,那‘太子妃’呢?”
彼时二人已经入了府,那些属官们早已在看到太子那双凌厉目光后作鸟兽散了,四下安静得只剩下了沉默的脚步声。
李裴似乎怔了怔,他没想到东宫的人竟真敢将这三个字说出来,更没想到福南音竟听到了……他又想起那晚在立政殿的时候,圣人曾问过他要什么封赏,亦提到了太子妃,可他却说了许家。
“属官们说笑的。”
李裴说这句话的时候下意识将头转开了几分,下颌也紧绷着,显然是在紧张。福南音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后来李裴再回望过去的时候,并没看出他眼中半分多余的神情,似乎方才的问话的确是一句说笑。
“你的率府卫被我留在京畿外的禁军营了,除了圣人外不会有人知道。”
两人并肩走着,福南音从袖中掏出了那道符令递给李裴,存了一路,已经带上了他的体温。
李裴无声地接过那块温热的石头,面上的神情像是想要说什么。
“你……”
“是我的暗卫杀了黑甲军。”却被福南音抢了先。
李裴脚步忽然一停。
“福尚书,你错了。”
他转过身,定定地看着福南音。明明是宽慰的眼神,可话中却是十足的告诫。
“也许是山匪杀了临淄王的黑甲军,也许是临淄王自己杀了黑甲军,你那日不过是带着几个仆从路过金城外的官道,什么都没看见。”
福南音眼中短暂地划过一丝错愕。
“原来是这样……”
虽然他对李裴的笃定心生不解,却仍是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只当山雨未到,而李裴事先做
了绸缪。
唯独思及圣人的态度,福南音心中尚带了几分难安。李皎那日一句话说得不错,他与李裴都是圣人的儿子,自己不过一介外臣,若论亲疏,自然没有受包庇的道理。
正想着,福南音忽然察觉眼前落下一片阴影,而后还没待反应过来,自己的眉心便传来一阵温热。
“……!”
这是个十分短暂的吻,蜻蜓点水,却化开了福南音自己都没有觉查到的眉间愁绪。
“怎么劝了半天还拧着眉头?不信我?”
东宫仆从来来往往,一个个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对于两人方才的动作半分也不敢看。可福南音余光朝旁边一瞟后,仍是红了耳尖,低声恼道:
“都被人看到了!”
李裴半晌没说话,福南音一抬头,发现他正在望着自己笑。两人目光碰到一起,仿若三月春回暖,一种微妙的气氛便蔓延开来。
不过几日未见罢了,两人所历之事却像是经年。
李裴心中动了动,忽然伸手顺着福南音的腰将人揽了过来,故意俯在他耳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