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谓的认祖归宗……”那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意和失望,“难道是想姓许,想要袭爵?”
福南音垂首。
“圣人既然要下旨归还安平侯爵位,与其做做架势,不如给臣。”
对面是雷霆震怒,地上茶盏四碎飞溅,他这次却没有跪。
不但没有跪,那端端立着的身板挺得笔直。
“臣便是要让安平侯改姓宁。他强逼了臣的父亲,臣就将这安平侯的爵位洗得干干净净再收入囊中,让他许家再无爵可袭。”
让许家再无爵可袭。
金殿上圣人被这句清晰荡在耳边的话刺得忽然回过神,他看到福南音在九级御阶之下叩谢圣恩,看到臣工面上或震撼或惊愕的神情,也看到了太子的欲言又止。
“那日后,便是宁侯了……”
不知是谁勘破迷雾后的真章,低声似是慨似是叹了句。
漠北国师,质子降臣,礼部尚书,安平侯……
群臣悄悄地朝着福南音看去,眼中不知是敬,是羡,或是妒。他们猜不到这个明明看上去只是弱冠年纪的男子之后还会有什么样的际遇,可即便是到此为止了,也足够叫天下熙熙攘攘追逐一生了。
……
太子终究没有在宣政殿中说什么。
安平侯府不比昔日宁府,后者书香之家,又是清流,官邸小而简。可许家铺张惯了,况且侯爵规制摆在那里,是如何也不可能寒酸了的。于是修起来便耽误了些时间,新袭了爵的宁侯无处可去,依旧只能住在东宫。
那些自福南音回长安后不曾缺席朝会的臣工们似乎当真是麻了,竟无人对堂堂侯爷赖在太子宫中整整半月之事提过半个字,都得过且过,看破不说破。
只有些不明真相的坊间传闻,对于宁胥生子与福南音的身世仍旧存了些怀疑。
千百年不曾有过男子怀孕的先例,宁胥如何就能怀了?
既然孩子是宁胥逃到漠北所生的,彼时也无人亲眼看见,如今更是死无对证,如何就能证明福南音不是冒认的?
只是坊间传言终究上不得台面,在茶馆里说一说就罢了,是万不敢传到福南音耳中的。或许他听到了,却不曾理会过。
他的确是无暇理会的,因为这几日宫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其实这本该是如安平侯平反一般顺理成章之事,可比起先皇在时那“热闹”的大明宫,当今圣人治下的宫闱实在是太死气沉沉了些,除了近来贵妃因为临淄王失踪的事哭晕过几次,又因传言临淄王就要成岭南王而闹过几次外,实在无事发生,便显得此事格外重大。
被关在永巷五年之久的许氏被恢复皇后之位,迎回了蓬莱殿。
福南音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李裴朝会当日想说的话,但毕竟是五年不曾见的生母。宫中圣旨一下,李裴便当即入了宫。
他等得太久了,太迫不及待了。若是对于安平侯和许家其他人他尚且能以一个储君的理性明断是非曲直,因他们实在对不住宁胥而不再怀有什么恻隐之心;可对于许皇后,他不能。
他始终觉得,许皇后是因为曾经那位安平侯而被圣人迁怒的。
福南音起初并不打算随李裴入宫,去看这对母子重聚其乐融融。
他在偏殿逗了会儿阿肥,又看着乳母给阿肥喂饱了奶水便要将小家伙哄睡,于是不知怎的,他忽然便出了声。
“等一下。”
又道: “你先下去。”
宫中的乳母和医官都是挑得最好的,奉了圣人之命更是对这位小皇孙尽心尽力。阿肥精神气比从前好了许多,也不像开始那般嗜睡,殿中这位乳母便以为是福南音想要再与小皇孙玩一会儿,顺从地出去了。
……
皇后还朝,恭贺拜谒的官妇争抢着入宫,马车滞在了宫门外。
福南音如今有爵位在身,本不用候在门口等着这些人先行的,只是要将前面的马车一辆辆挪开,再给他腾出位置来进去又太过费力。
今日有艳阳,他在马车外徘徊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还是折返回东宫,或者便去安平侯府看看他的官邸修得如何了。
毕竟原本他也是不想来的。
当年事的始末他已经清楚,有些事能论对错,而有些恩怨却偏偏论不得。若没有许后告密,或许宁胥不会被许家带走,也不会怀孕,死里逃生被迫远走漠北。
可许后当年忍不下也是常事。换做他……
若是今日得知李裴心中一直揣了个女人,他也是忍不下的。
而且许后到底是生了李裴的人,按辈分上也是他的婆母……日后早晚还是要见的。
可是他如今袭了他婆母家的爵位,夺了他婆母家的府邸,又抢了他婆母的儿子,若是此时见了面,会不会闹得不愉快?若是不愉快,日后要是他与李裴成亲了,又该怎么相处……
福南音脑中从未这般纠结凌乱过,他试图将这些思绪一条条理着,却反倒越理越乱,最后揉成了一团再也解不开了。
这样的情绪太过复杂,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紧张还是心虚,明明在朝堂上他都能运筹帷幄,也不曾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了头,可此刻他竟隐隐担心起来。
若是许皇后不喜欢他怎么办?
若是……许皇后曾经厌恶宁胥,如今更加憎恶他,李裴会不会难做?
福南音的手紧紧捏着衣摆,思绪也不知飘去了何处,甚至没有听到不远处的人早已叫了他好几声。
“阿音?你怎么来了?”
见宫门前的官妇跪了一地,福南音才意识到什么,转头便见李裴立在他身旁正狐疑地看着他。
“该不是在等我?”
福南音一怔,也不好说自己是在犹豫要不要入宫拜谒许后,索性迎着李裴十分感动欣慰的目光点了点头。
且刚好,李裴都出来了,自己再去蓬莱殿也太过古怪了些,就不用纠结了。于是他面色如常道:
“走了,回去吧。”
“等等,”
李裴拉住了福南音宽袖下的手,“母后她……”
话说了一半,他忽然触到了对方手上一层湿漉漉的薄汗,愣了愣,却又忽然反应过来,眉峰一挑,“阿音真是在这等我出宫的?”
福南音似乎很怕被人看破意图,他甚至不敢告诉李裴他将阿肥也带了出来,于是佯装镇定地“嗯”了声,又赶忙岔开话题问:
“你方才说母后怎么了?”
李裴听到他那句称呼后又扬了扬眉,
“母后说,想见见她的儿媳。”
福南音身子明显一僵,“……!”
第83章
李裴假传皇后懿旨, 算是临时起意。
但即便如此,宫门外等着入宫的官眷仍是被遣了个干干净净,待到福南音与李裴坐在马车中摇摇晃晃入了大明宫, 又过了丹凤门后,才恍恍惚惚回过神来,
“我……”
李裴原本是在抱阿肥的, 听到一直不做声的福南音终于开了口, 赶忙转头,便看见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
如今只是过了丹凤门还好, 再过了前面的龙首山可就是内宫了。
福南音将马车的木窗合起,犹豫着说:“我是外臣,再往前……不合适的。”
他想说的是,以如今的身份入蓬莱殿觐见皇后, 终归不合礼法。
福南音这张退堂鼓自以为打得内敛含蓄,实则落在李裴耳中早已噼噼啪啪震耳欲聋了。若不是在宫门口便看出了此人的小心思, 他也不会明明已经出了宫仍决心再将马车上这一大一小拉进宫来。
“放心,”李裴单手抱着阿肥, 腾出另一只手来去牵福南音,“宣召的旨意是母后下的, 人是孤带进来的, 没有人敢说‘不合适’。”
的确是福南音多虑了, 本以为大明宫内会如漠北王宫一般养着佳丽三千人多眼杂, 可一路上除了三三两两的宫人外便不曾见到旁人, 偌大的内宫竟显得有些冷清萧索。
这种古怪之感一直延续到了许后的蓬莱殿。
兴许是经了五年永巷蹉跎,皇后的殿中素净得很。不仅是大殿,甚至连她的人亦是如此, 那身凤袍上不带半分缀饰,一个人便那么安静跪坐在蒲团上,面朝着墙壁上那副不知是何神佛的画像,背对着来人。
或许不该以“蹉跎”形容许后的。
她的脊背挺直,仍旧带着昔日侯门贵女、一国之母的傲骨,从不曾弯折。
两人前来,门外的内侍已经禀报过了。许后并未打算从蒲团上起身,只是听到脚步声,抬了抬手叫李裴和福南音走近了。
“太子说想带一个人给本宫看看,是你吗?”
她没有回头,所以这句话问出来后,福南音忽然生出几分局促忐忑来,即便初见圣人生死一线的时候也不曾有过这样怪异的感觉。
她说的是……带一个人。
没有提是什么人。
李裴与许皇后究竟说了多少?
说过他们的关系吗?说过他的身世吗?说过……他是男子吗?
许后还在等着他回话。
福南音不敢犹豫,脑中却像是宕机了一般,忽然跪下身规规矩矩行了个君臣之礼。
“臣礼部尚书福南音……见过皇后。”
这句话后李裴面上的表情终于变得微妙起来。他不是没有告诉许皇后自己要带来给她看的人便是日后要迎娶的太子妃,甚至连阿肥都带来了,便是想借今日机会让他的母后认下这个儿媳。
天下没有哪个母亲不盼着儿子成家的,何况身旁的人还为皇家诞下了长孙。
却不想福南音一出声便乱了他的章法。
“不是……母后,他是……”
他正要解释,却见福南音身子崩得很紧,露在外面的耳廓红彤彤一片,显然是忐忑的,忐忑到明明那般聪明的人竟想出这样的蠢主意欲盖弥彰。
李裴忽然有些想笑,那到嘴边的话也终究没有说出口。
许皇后却是知道的。
可就因为知道才更意外。她的章法也被打乱了,愣了一瞬,面色古怪地看了李裴一眼,这才又转身朝着一旁跪拜行礼的人望去。
男子。
外臣。
礼部尚书。
太子的心上人,日后要聘入东宫的太子妃……
她不知道要如何将这些身份一同冠在眼前那人身上,只能暂且道一句“起身”。
于是福南音那张脸便清楚地落入了许后的眼中。
本就带了几分尴尬气氛的蓬莱殿更加寂然了几分。
“你长得……”皇后显然是惊愕的,那句欲要脱口而出的话有些唐突,她顿了顿,最后却仍是说了出来,“像极了本宫认识的一个故人。”
于是福南音便知道了,刚从永巷出来的许皇后对朝中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李裴什么都没来得及对她说。
福南音深深吸了口气,想说一句“您怎么会不认识呢”,又想提醒一句“臣与那位故人何止是像”,可此时皇后的神色实在是太奇怪了,反倒叫福南音拿不住起来,他垂着头静静听着,没有再妄言什么。
“世上竟会有这么巧的事。”皇后像是在对身后的人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那个孩子大抵也跟你这么大,可你姓福,那便不是了……也不知他这些年可还顺遂……”
这几句话说得实在模糊,即便李裴与福南音都能听出皇后所说的“故人”便是宁胥,便也仅此为止了。
却不知此时卷帘后那双黛色金龙纹的皂靴猛地顿住,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圣人来时未让人唱驾,屋中几人不曾注意到他,也不知许后意思中的异样,便继续说着先前的话。
“皇后若问的是臣的生父宁胥,他多年前已经亡故了。”
圣人若不是在出神,定然不忍去听这句话。他此时想的是多年前先皇秘密处死宁胥的那个深夜,他求遍了能求之人,自己却被关在寝殿中无计可施……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宁胥必死无疑。直到很久之后,久到他已经登了基,才辗转从宁家人口中得知当年那尸首并不是宁胥的,他才知道原来那是一出金蝉脱壳,宁胥并没死在掖庭那晚。
此事除了宁家人之外本该无人知道,除了……
除了那个帮助宁胥逃走之人。
可许后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
“兜兜转转,竟还是这个结局。”许皇后面上神色很平静,却又十分复杂。她没有意外福南音的身世,也没有意外宁胥的死,只是望着墙上那张佛光普照的旧画,沉默了良久。
这样的神色和反应绝不是福南音曾经设想过的。他本能地察觉到许皇后身上必然隐藏着什么与当年之事有关的秘密,不然一切单一情绪就可勾勒的全貌,在她这里为何会打翻了浓墨重彩却依旧只展现出了一角?
若自觉无辜,这幽禁的五年便会怨怼;若是有愧,面上亦不会这般坦然;若当真坦然,提到宁胥亡故时也不会露出那种惋惜的神情。
太古怪了。
李裴自然也看得出来,可他的立场要复杂得多,怕母后对福南音生怨,亦怕福南音对母后心有芥蒂。可两人此时面上都太过镇静,只是一个陷入回忆,一个陷入困惑。只有他一人在旁边显得有些焦着。
其实五年未见许后,纵使亲生母子依旧有些生疏。更何况他今日的目的哪里是再谈旧日纠葛?他分明是为了赐婚之事而来的。
方才他单独见许后的时候便提过了,更说起了阿肥,本该顺理成章,可惜变故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