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在乳母在偏殿刚为小皇孙喂完了奶,正要将孩子抱进来,却见到立在卷帘后一言不发的圣人,吓了一跳,手上险些不稳。
似乎生身“母亲”与孩子之间都有些特殊的联结,福南音在乳母还未进门时便下意识转过头去了,等到余下几人反应过来时,福南音已经几步过去稳稳地将阿肥接在怀中,未来得及向圣人拜礼,也没来及斥责那位乳母,崩到紧致的身子透着一股心有余悸的后怕。
彼时那位跪地的乳母意识到自己险些闯了大祸,早已抖如筛糠。圣人显然也是动了怒,沉着脸将人拉出去处置了。
只有阿肥什么都不知道,婴孩的咿呀声打破了殿中的死寂。
危机过去,半晌,福南音才缓缓呼出一口气来。
李裴和许皇后都抬着头看向他。
圣人来得晚不明就里,却也转头看向他。
“礼部尚书。”
许皇后缓缓道出这四字称呼。
若是一介外臣,对小皇孙的这套动作也太行云流水自然熟练了些,落在何人眼中都是明晃晃几个字:这是我生的。
福南音:“……”大意了。
他一时不察的反应将方才进门时的欲盖弥彰终于戳破,耳垂有些泛红,下意识朝李裴看去,却正撞入那双满带着温柔笑意的狭长眼眸中。
“不解释解释吗,宁尚书?”
却说着如此添油加醋的话。
脸红归脸红,福南音神情上仍强撑着镇定,不愿在许皇后面前失仪,只是看向李裴的眼中却带了几分羞恼。他将手上的阿肥往人怀中递了递,低声威胁道:
“这种话不该由殿下解释吗?”
李裴极少见到福南音这般恼羞成怒的模样,嘴角都要咧到耳后了,却仍忍着笑意一本正经点头道,
“宁尚书当真要孤来说?”
两人中间虽隔着一个阿肥,但靠得距离仍是很近,那股情人间心意相通的旖旎气氛是遮掩不住的。许皇后在一旁看着,也无声地笑了笑,从前的她或许会想看向一旁的圣人,如今却早已没了这样的习惯。
见到儿子能找到真心属意之人,不必像她与圣人那般做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她是宽慰的。
见到那人竟是宁胥的孩子,她心底又隐隐带了些如释重负。
终究是好的。
“儿臣今日带礼部尚书入宫,一则是为一个月后的宫宴。宁尚书上任不久,不通其中关巧,还请母后……和父皇能派人从旁指点一二。”
李裴边说着,边将怀中的阿肥抱去给许皇后和圣人看。
他背着身,只听声音,却仿佛看到了福南音面上的怔愣,以及那迟疑不解的神情,“……什么宫宴?”
李裴笑意更甚,却没回头:“宁尚书不知道吗?自然是皇长孙的百日宴。”
阿肥两个月前早产于漠北王宫,再过一个月便满百日了。
皇长孙的百日宴历朝都是普天同庆的大宴,届时圣人赐名,正式记入皇室名牒,昭告天下。一个月看似有些仓促,但福南音不知道的是,这件事待他们仍在漠北时圣人便已经命人着手准备了,他这个礼部尚书只需要走个过场便可。
更何况他除了是礼部尚书之外,还有一层身份……
圣人不知道屋中这几个人是要搞什么名堂。他本是听说太子和福南音都到了蓬莱殿,想要将二人大婚之事与许后说了,也好择日下旨。结果因为方才皇后那句话心神不宁了许久,险些便给忘了。如今又听李裴在皇后跟前对福南音一口一个“宁尚书”地叫,还以为这小两口闹了什么别扭。
再看看福南音那古怪中隐约带了些委屈的表情。
果然是闹了别扭了……圣人心中想着,不由就瞪了李裴一眼。
圣人:“百日宴的事不大,主要是……”
“父皇!”李裴方才就感觉到圣人的眼神不对,赶忙打断了他的话,迎着那显然不悦的龙颜,五年来头一回软着性子低着头解释,“您别急,宁尚书要儿臣说的。”
圣人蹙着眉头看他,却被一旁的许皇后笑着安抚住。
李裴转头看了一眼福南音,而后朝着帝后跪了下来,郑重其事道:
“二则,儿臣心悦宁尚书多年,此生非卿不娶,还请父皇母后为儿臣赐婚。”
那刻福南音脑中忽然一空。
他没想到。
一切都仿佛猝不及防。
即便理智上知道今日李裴带他入宫的目的,却不曾想到李裴会有这样的求娶,会在此处,这一刻,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表情,是在那样一句话之后……
听不到圣人与皇后说了什么,听不到耳边的笑声,看不清眼前的神色,只是朦朦胧胧见,有个人唤他的名字。
“阿音……”
“太子妃……”
“宁尚书……”
“那三书六礼,东宫的聘礼几何,太子妃的嫁妆几许,便多劳礼部尚书费心了……”
第84章
安平侯的官邸终于在半个月后修葺成了, 福南音从东宫搬了出来,便是遂了百官的意要避太子嫌;只是当这位圣眷正隆的宁尚书将礼部府衙也一并迁入侯府后,望着那白日里进进出出的朝堂官员宫中内侍, 众人忽然嗅出了一丝古怪来。
往日礼部尚书的确是疲懒不爱去政事堂当值办公,可来往的若只是礼部之人也就罢了, 圣人身边的冯内侍偶尔去传话也就罢了, 为何连皇后的蓬莱殿都屡屡派人到安平侯府?
礼部似乎是瞒着朝野在暗中办什么差事。
这想法一出可是吓坏了每日两眼紧盯百官、最怕有什么暗中操办差事的御史兰台。朝堂问询的折子满天飞, 御史台又明里暗里在侯府外蹲守了几日,总算是窥出了二字来——
宫宴。
这不年不节的何来宫宴?
可很快众人便琢磨过来了:许皇后受了五年永巷苦, 如今的确是该为其办一场宫宴热闹一番, 去去晦气。
继而那些闹得凶的御史们也纷纷释然了:圣人和皇后频频派人到礼部衙署之事解释得通,这场宫宴光明正大,没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
宁尚书将礼部搬到侯府,想来也只是因为懒罢了。
只有礼部的同僚们日日听着外面一波三折的揣测和议论, 心中有苦嘴上难言。他们手中在做的何止是区区一场宫宴那么简单的事?
不论是给皇后的家宴,给皇长孙的百日宴还是给太子的赐婚宴, 那都是个宴席罢了,至少有个章程可以参照。
难的分明是向太子妃下聘的那份礼单啊!
原本此事礼部也是有章程的, 赵侍郎只需要按照前朝先例拟出个样儿来即可。可偏偏这位收聘礼的太子妃便是整座礼部的话事之人,因而底下人拟单子的时候战战兢兢写了三日, 生怕拟少了惹宁尚书不快, 又怕拟多了坏了规矩。本以为这已经是最难的了, 谁知……
谁知礼单到了宁尚书手中, 人家皱了皱眉说一句“太多了”;转手到太子手上, 这位偏又动了脾气嫌少了。
如此每日反反复复,礼部的人也不知是该添还是该减,竟将此事生生拖了十日。
本以为没有比这更难的事了, 谁又知……
谁又知宁尚书终是将礼单悬而不定之事迁怒到了太子殿下身上,嫌殿下每日来府衙捣乱耽误了礼部办公,一气之下便将人从正堂赶了出去。此后礼部同僚果真不曾见过太子了,可众人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发现宁尚书也神龙见首不见尾起来。
直到那日赵侍郎拿着份公文想去侯府内院寻宁尚书,却见太子的亲卫和尚书身边的尧光肃着脸持着把明晃晃的大刀挡在外面,说太子与尚书在屋中议事。
赵顺才当即就懂了——
太子是与太子妃有事要办。
或许曾经的赵顺才还能因为脑中那些旖旎心思笑上一会儿,可如今身为礼部侍郎的他只想哭。
如此一恍便到了宫宴那日。
四月末的雨水渐渐多起来,从早下到晚,官道上也变得泥泞不堪。
申时后长安城四方城门皆关,是为宵禁。又过了约一个时辰,西面城门外的官道上传来阵阵车辕压路声。
“开城门。”
蹊跷极了。
宵禁后除持皇令者与加急军报不得入城,世人皆知的规矩。禁卫手中举了火把,正照着那位从马车上探出半截身子之人,夜幕雨帘之下,竟看上去有几分眼熟,似乎是……
“来者可是临淄王殿下?”
火把照不到的地方,禁卫身后那片阴影中笼着一个人,李皎不知道他是何时出现的,但那熟悉透顶的声音叫他当即便反应过来了。
“柯侍郎?”
李皎在外藏匿这些时日一直等着福南音被处置的消息,可谁知最后等来的却是五年前许家案的昭雪和福南音的身世。柯顺哲下狱,朝堂变天,一切仿若一夕之间……他向大明宫递了不知多少请罪的折子,却像石沉大海一般。
福南音绝非仁慈之人,不会让他好过。李皎自知头顶悬刀,却不愿提心吊胆任人宰割,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这才特意赶在宫宴之日回京——群臣皆在,父皇但凡顾忌皇家颜面,不会不让他入城。
却没想到他旧日拥趸柯顺哲竟会出现在此处。
不,不对……
“你如今不是被收押大理寺……”
那阴影中的人缓缓走入光下,绯色朝服上沾了雨水,颜色被洇得很深。柯顺哲袖中露出了些端倪,明黄色的,叫马车上的李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柯顺哲出现在这里并非偶然,像是刻意在此等着他的。
圣人早已知道了他的行踪,守门的禁卫也不会为他入宫传话,今夜的一切都会结束在此处了,因为……
“圣人有旨意,请六殿下接旨吧。”
他没有向李皎解释什么,只是将手中的两卷圣旨依次展开,就着雨声四平八稳地宣读着。
是两道圣旨,皆是寥寥数语。
一道改赐岭南郡为封地,封岭南王,食邑不变。
一道许他继续做临淄王,却永世不得再入长安。
李皎僵了许久。
他跪在雨水中,忽然干干笑了一声,喃喃道:“永世不得回长安?”
这两个月他不知藏身在何处,整个人消瘦憔悴了不少,如今又淋了雨,更显得病弱。到底是曾经旧主,柯顺哲微微叹气,伸手想要将李皎从地上扶起来,却听他忽然问:
“今日宫宴……宫宴都不能让我去看看吗?”
柯顺哲手一顿,“殿下若接了第一道圣旨,自然是可以入宫的。”
第一道圣旨,他今夜尚能见裴哥哥一面,只是从此便山高路远,要去那无人烟的偏远之地度过余生。
却也好过第二道圣旨,永不相见。
李皎从不知他的父皇竟这般狠心,他捏着衣角的手指节都泛了白,最后仍是苦笑一声,“好,我就接那第一道旨。”
他伸出两只手,柯顺哲却没有给他,只是手心里落了雨水,沉甸甸的。
“臣斗胆劝您一句,前路还长,殿下最好放下执念,别再走岔了。”
“今日宫宴上,圣人已经为太子和福南音赐婚了。”
李皎一愣,猛地抬起头,似乎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可笑至极。
“赐婚?柯顺哲……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两个男人如何成婚?这也能拿来糊弄本王?”
“不论您信与不信,福南音如今已是太子妃身份……”柯顺哲话说了一半,地上的李皎忽然站起身,伸手紧紧扯住了他的衣襟,眼尾在光下带着一抹极为隐忍的红色。
“他也配‘太子妃’三个字?这天底下没人配做裴哥哥的太子妃……太荒谬了,他是个男人,他也是个男人,凭什么他可以……”
“殿下……”
柯顺哲手中还紧护着圣旨,没来由见到李皎这般模样,那记忆中从来不骄不躁又笑脸迎人的表象忽然破裂,变得癫狂而不堪。
“殿下!”他低呵,失望,也有些无奈。“臣言尽于此,日后要做临淄王还是岭南王都是您的决定,只是圣人等着臣回宫复命,耽误不得。”
“您好好想想。”
“岭南王……临淄王……”李皎的手猛地碰到柯顺哲怀中圣旨,他如火烧般立刻收回了手,灵台似乎清醒了片刻。
雨中柯顺哲那张脸,精明圆滑,是个注定会仕途顺遂的模样。这个人曾经也尽心尽力为自己谋划过,可惜那时圣人将他当刀剑当棋子,他便将柯顺哲当刀剑当棋子。
“太子……”他唇瓣一动,忽然吐出两个字来。
他当初若是不做圣人的刀呢……
“什么?”
“……没什么……什么都没有。”李皎慢慢地擦了擦手上的雨水,而后抽出其中一道圣旨。
“若没有许家案你与太子之间本也不会有龃龉。我知你经纶,太子竟肯不计前嫌保你出来,果然……果然更适合那个位子。”
“我……”
“我日后便在临淄,等着看皇兄的治世太平,海晏河清。”
城门忽然打开,夜幕中缓缓行出另一辆马车来,那沉香木雕花的车壁上刻着大明宫的样式,而驾车的竟是圣人身边的金吾卫沈将军。
“圣人有旨,若是六殿下仍是选了临淄,便许张贵妃与殿下一同就藩,即刻启程。”
……
城外是雨蒙蒙悲戚戚,宫中却是酒酣丝竹其乐融融。
只是瞧这四处布置得也过于喜气了些。虽说皇后重回蓬莱殿也是一件喜事,可这含元殿的布置着实古怪了些,就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