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铭草草看完,那上头罗里吧嗦说了一大堆,其实就是几个月前宫中闯进刺客一事外泄了。
那刺客身手了得,不仅了得还对宫中格局十分清楚,旁若无人地盗了兵器库和御药房,炸毁了宫门,又烧光了前来替圣母娘娘看诊的医者登记册。
如此大案并未深查,不了了之,可不就惹人怀疑么。
承铭说:“臣是一介武夫,见识浅薄,但写这奏折的人怕不是在含沙射影什么。”
奏折上只有两滴红墨点,什么都没批,看得出来这位圣主犹豫不决,也没想好该怎么应对。
穆恒文果然跳过这一话题,问道:“你今日来见本王有何事?”
承铭解下了自己的头盔,双手捧着搁在地上,而后弯腰伏地,摆出认罪的姿态,“圣主,臣来自首。”
“嗯?”穆恒文奇怪道,“你自首什么?”
承铭说:“臣在不久之前接到密报,说鳞甲王隐矿不报,私下以黑火油换取百肢族的冷兵器。臣不知他到底隐瞒了几座矿场,怕打草惊蛇便私自找到鳞甲王,以合作为由向他索要了半座矿的好处。”
承铭说完,穆恒文却笑出声,问道:“那你与他合作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又是怎么个合作法,为什么不继续?”
承铭说:“自然是假意,臣从此事中得到的全部好处都充作军需了,未往自己兜里揣过半个铜子儿。现在臣已掌握了鳞甲王隐矿的全部实情,也拿到了那三座私矿的坐标,所以特来向圣主禀报。”
穆恒文说:“既然是一心奉公,那又为什么解掉头盔?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承铭说:“臣知道。不管怎么样,臣都同他签了协议,白纸黑字不容抵赖,臣也并非敢做不敢当之人,自行请罪,听凭圣主降罚。”
穆恒文从书案后起身,在承铭身后踱了几步,说道:“兹事重大,你擅自做主的确该罚,虽然认错态度良好,本王却不知你是不是打了别的主意,是不是觉得纸终归包不住火才来自首,不能轻饶。”
承铭伏得更低了些,闭上眼道:“是,臣有罪,甘愿上交兵符,从今往后……解甲归田。”
本以为依着圣主的脾性,这番应该说从轻发落,没想到是重罚。但承铭却有些释然,打从心底生出轻松之感。
他这些日子心理压力太大了。上位的兄弟俩之间互相置气,却把他夹在中间。
圣主知道他暗中和自己的哥哥来往,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圣主的哥哥又知道自己的弟弟已经知道了他和自己来往的事,干脆也顺坡下驴继续胡作非为。
可怜他一个臣下兼属下,两头都不想得罪,却两头都要得罪。
然而穆恒文说:“兵符暂时放你那儿吧,先罚一年俸禄,再替本王做几件事。”
承铭一愣,随即叩首:“多谢圣主陛下。”
穆恒文说:“在郎驭大婚之前能办好再回来谢,办不好还是要接着罚。本王要你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出去放消息,就说几月之前宫里的确来了刺客,本王的耳朵被人割走了,但本王不打算追究。”
承铭问道:“这是为何?”
穆恒文说:“中秋宫宴在即,有人想借机搞事情,给个机会。”
承铭微微诧异,这才了悟,圣主未必对鳞甲王意图谋反之事毫无察觉。思及水栖族派使臣来访之前,圣主也差遣过官吏往水栖族送了犒赏,看来是有意勾搭。
“第二件事要辛苦一点了,”穆恒文说,“第四批赈灾款已经拨下去了,由你亲自押送到西北。再替本王看顾好钦差,保证他的安全,必要时敲敲警钟,务必把西北的粮仓肃清,一只鼠崽也别落下。”
“这第三件事么,也是本王最愁的一件……”穆恒文伸手去把承铭扶起来,笑盈盈地说,“你不是想为本王分忧么,本王观察了,水栖族的小公主似乎对你很感兴趣,次次来了都先问你。你年龄不小了,早该成家,跟公主结亲也不会辱没你的身份,怎么样?”
承铭忽然红了脸,磕巴着说:“臣万万不敢觊觎圣主的女人!”
穆恒文失笑,“她哪里是本王的女人?本王又不是在怪你,舌头捋直了说话。现在只是问问你的意思,你要是没那意思,本王自不会强按你的头去拜堂。你要是有那意思就最好不过了,西北之地离水栖族近,要是能结成一家,本王还想从他们那边修条运河来,等再到旱季,西北应当就不用愁水了。”
承铭无言以对。
你们兄弟俩不愧是兄弟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个坑左膀,一个卖右臂。
“圣主,水栖王的意思可是要把小公主嫁给您的,臣身份卑微,配不上小公主。”
“他心疼女儿,自然想让女儿贵为国母,但本王选妃考量诸多,也不是只他一个水栖族的关系要调和。所以,国母这个位子本王暂时还想放一放。”
承铭像个柱子似地立在旁边,脸红红的不接话。说实在的,水栖族小公主美是美,却并不符合他的喜好。他喜欢那种风骚——不是,是有风韵的,小公主却是清纯灵动型的。
穆恒文见他不表态,也不好再多催,想起别的什么人,就迟疑着问道:“他最近怎么样?”
承铭一怔,“谁?”
穆恒文睨过去,“你说呢。”
承铭:“……”
来之前藏弓就对承铭说过,拿到了耳朵却没带人杀上昆仑,说明穆恒文知道他在昆仑,但因为心虚、惭愧、不占理……以及其他十五种可以用来形容阴沟老鼠做派的理由,使他放弃了这个想法。
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承铭便也不觉得意外了,答道:“别的还行,就是身体不太好。吐过几次血,也昏迷过几次,险险死里逃生。最近心情也差得很,时常兀自苦叹,指尖捏着一撮空气默默发呆。后来臣仔细留意,才发现捏的不是空气,是从枕头上捡来的一两根发丝,哎,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过得这么苦……穆恒文不由蹙起了眉,负在身后的手握成了拳,只觉得心头一个地方被人用针连环十八戳了似的。
“让你说这些了?”屏风外,不经传召就走进来一个人。穆恒文没有叫御林军,因为他已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谁。
“你,你……”穆恒文忽然丧失了语言能力,呆呆看着扮成随行兵的人。对方还是那么长身玉立,器宇轩昂,一身贵气根本不是随行兵的轻铠能掩盖得住的。
藏弓却受不了这种眼神,直奔主题道:“怎么不摘了承铭的军衔,趁机夺他的兵权?”
穆恒文回神,瞬间矮了几分,像个犯了错接受家长教训的小孩,嗫嚅道:“王兄教导过,要公私分明。”
藏弓轻嗤:“不是因为知道了我在试探你?”
穆恒文急忙解释:“我没想那么多!”
藏弓说:“没想就没想,急什么?我来找你是有别的事,关于鳞甲王和百肢王,以及和极目族结亲的事。先叫外头的宫人走远些。”
黄昏了,秋蝉的嘶鸣一刻比一刻弱,御花园里的鱼池却火红火红地烧着,不因夜幕即将降临而哀戚——但那是因为天上的晚霞太靡丽。
谈完两王合力谋反的事,穆恒文的情绪显而易见的低落。鳞甲王对他一直不够恭顺,他也猜到那老匹夫早晚会出来搞事情,却没想到对方有帮手,帮手还是那个谦逊有礼的百肢王。
藏弓说道:“此事提前告知你了,你打算怎么做?派人去敲打敲打,将他们的计划扼杀在襁褓里?”
穆恒文说:“不,让他们继续。王位坐久了,看着头顶还有一个高位,难免想再往上爬一爬。等爬上来了,说不定还想往天上爬一爬。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那两族的官家,连同两王在内都是元老级人物,也该补些新鲜血液了。”
藏弓闻言下意识打量他,“你变化不小。”
穆恒文难得露出腼腆的赧色,说道:“世态看得多了,再不成熟起来……身后也没人能撑我一把了。”
藏弓微有些动容,却听他接着道:“只不过,这样纵容他们胡闹,百肢王弄出的士兵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上位者贪婪,于他们何辜。”
藏弓本不想提这个,但还是提了:“我派了人去百肢族,一旦查到炼药坊的位置就可用假药替换真药。”
穆恒文欣喜,“如此甚好,但炼药坊重地必定十分隐秘难探,派去的人可靠吗?”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藏弓的回答,穆恒文不解,便听承铭小声道:“圣主,派去的人是小老板。”
“什么,这……”穆恒文一句羊入虎口硬是没说出来,因为他哥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撕毁了两本奏折,而承铭还在给他投递第三本。
仿佛时光回溯,穆恒文想起小时候,他哥遇上烦心事时也会这样,手里总得捯饬点什么才能安定。
“王兄,我曾经恨过你,因为你杀了父君,还野心勃勃要当全天下的共主。”穆恒文的眼里忽然有光芒闪动,“但纵观历史,天下太平从来都不是哪一人之功,没有前人流血牺牲,就没有后人安享太平。我只不过是……占了你的便宜。”
藏弓听他念叨,问道:“知错了?”
穆恒文抬眸,泪花已经涌到眼眶,“知错了,王兄,我知错了。不管是出于什么立场杀死父君,我都应该相信你的,因为你没必要为了王位那么做,你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可是我……”
穆恒文呼出一口闷气,“我坐了你的位子,才知道这个位子有多难坐,有些事也不是我光凭是非对错就能选择做与不做的。王兄,统一六国没有错,毁了神机,人们一样能活得很好。”
不,是活得更好。
人生在世,分秒必争,有死才有生。从前奢想的那种永恒其实是不该存在的,否则整个世界将如同一潭死水,滞留不去的都将腐烂发臭。
“罢了,”藏弓打断他的追悔,叹了一声,“到此为止吧,不想再提了。你在昆仑安插了眼线,应该知道全人杂货铺的小老板有办法接回你的耳朵,为什么不那样做?”
承铭闻言张了张嘴,没说话,心想您来之前不还口口声声说了十八条理由么,怎么又问?
穆恒文没有立即回答,却转身去了里间,从兵器架上取来了那把穿山龙甲宝弓,双手奉上,“这是王兄的东西,做弟弟的霸占了许久,也该还回去了。”
藏弓看着他,他惭愧地说:“王兄问我为什么不把耳朵接回来,因为我欠王兄的根本不能用一对耳朵还清。你的心脏没了,虽然上苍怜佑给了你一颗新的,但没了就是没了,我做过的错事不可当成没做过。”
藏弓又是冷嗤,语气听来不带任何感情,“再问你最后一次,到底是谁为你出谋划策?”
穆恒文毫不迟疑,“没人出谋划策,是我自己的主意,王兄再问一百遍也是这个答案。上次那粒药,我母亲吃了以后病就好了,我也没有遗憾了……”
藏弓不耐烦,“说人话。”
穆恒文说:“自打知道王兄复活,我就一直想这么做,今日王兄来找我,我很感动。中秋宫宴是个好时机,我会澄清王兄当年的冤屈,并把王位归还。但还要请王兄不要责难别人,一切都是我的错……”
藏弓看着他,还是冷嗤:“你也算条汉子。要是把责任推给别人,还真配不上做父君的儿子。”
穆恒文呆住,“王兄,你的意思是?”
藏弓把穿山龙甲宝弓丢在了书案上,“就算要还也等到宫宴那天再还吧。”
话到这里,藏弓只是似有似无地低叹了一口气。他不是来跟兄弟互诉衷肠的,在这世上,他只愿意和一个人腻歪。
他转身走了,到得屏风外面又沉声道:“是父君令我动的手。他被异妖之王诅咒,不辨敌我,见人就杀,神机亦不能解救分毫。他活得痛苦,弥留之际只希望我能亲手送他一程。我也有错,不该瞒你,父君的儿子本就有权知道这些。但你要记住他最好时候的样子,恒文。”
屏风里头,穆恒文的身体晃了一晃,出言皆是哭腔:“哥……”
藏弓说:“还有,别的都可以从政局上考量,但选妃得选自己喜欢的,否则就是害人害己。说给你大概也没用,你好自为之。”
“哥,哥!”穆恒文泣不成声,追出屏风时藏弓已和承铭走远了。
清早,天气有些阴沉。
二宝跟女官要了把伞,打算自己出去走走。他猜测炼药坊不大可能在王宫里,但没有百肢王的允准,谁也不敢放他出去。
正思索着怎么才能让百肢王放松对他的看管,女官通报王妃来了。二宝搁下雨伞打算见礼,却见王妃先遣退了随行的女官,身子一矮就给他跪下了。
“啊!王妃这是干嘛呀!”二宝慌忙拉人起来,想起自己身份不合适又止了动作,撩开下摆给王妃也跪了。
王妃说:“郎君快起来,妾受不得!”
二宝说:“王妃快起来,草民受不得!”
王妃说:“您不起来,妾也不起来!”
二宝说:“王妃不起来,草民不敢起!”
这两人简直拜起堂来了。
王妃无奈,只得先行起身,然后抹眼泪,“郎君勿怪,要不是实在没办法,妾不会来麻烦郎君。”
二宝也爬起来,揉揉膝盖,“王妃这是怎么了,有何要求只管提啊,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
王妃点点头,说道:“妾本不该干涉陛下的决定,也没有要争风吃醋的意思,但从前山河帷幔之后都是妾陪陛下听朝,忽然换成了郎君,朝臣们便质疑后宫不和。妾的父亲是当朝太尉,此事之后十分生气,疑心妾惹了陛下不高兴,陛下才会有此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