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一时觉得愧对父皇和陆筠的教诲,一时又为这种想法而暗自愉悦,一晚上心绪不宁,愁肠百结,直到陆筠精神抖擞的出了宫,他还躺在床上发愣。
没多久是陆筠大婚之日,陆策为表重视,特意亲临。
那日陆筠一袭红袍,束着黑冠,整晚脸上都挂着淡笑。
大家都道摄政王好事临门,看着容光焕发,春光满面。
只有陆策觉得陆筠那笑实在是刺眼,每看一眼,心里烦闷便添一分。
整晚,他埋首喝闷酒,沉默不语。直到酒宴散去,陆筠回了洞房,陆策还孤零零坐在摄政王府的前院,迟迟不肯离去。
又一壶酒下肚,陆策不知怎地,忽然耍起酒疯,非要福喜喊他哥出来见驾,福喜无奈劝道:“陛下咱们回宫去吧,今天是王爷大婚,又没有军机大事,实在没有见驾的道理。”
陆策这时候才意识到,他和陆筠从前能绑在一起,都是那些该死的恼人的朝堂风波,除却这一层,他竟然没有一个留住陆筠的理由。
再看看那所谓的王妃,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陆筠便会想着她,念着她,陪着她。
思及至此,陆策越发觉得陆筠和陈氏可恶,杀气腾腾的去了洞房,一路上惊翻不少下人。
陆策一推门,就见到新娘子正害羞的看着陆筠,柔弱的举着酒杯,而陆筠坐在她对面,竟然也坦然受之。
陆策只觉胸口一团火气,直要炸开。
他的陆筠,凭什么要被别人这样看着?
陆筠见他进门,愣了一瞬,随即站起身,扶住陆策。
“陛下喝多了?”他问福喜。
福喜点点头,愁眉苦脸道:“劝不住,王爷走后,陛下又喝了一壶。”
陆筠悚然,在他心中陆策还是个小孩,既然是小孩,怎么能喝这么多酒?
他一边轻声唤着陛下,一边让王妃先歇着,他说他去去就来。
陆策虽然酩酊,但神智还算清楚,他见陆筠舍了新娘子,来照看自己,方才涌上那些恨意,立马就成了入骨的温柔。
他装着醉,依在陆筠怀里,喃喃道:“堂兄,你陪着我好不好。”
陆筠叹了口气,心想他们沈家真是欠你们陆家的,他爹和祖父都为先帝送了命,现在自己又为着名义上的堂弟呕心沥血,当牛做马。
可看着陆策通红的眼睛,苍白的脸色,小兔子似的靠在自己胸前,他还是说了个好。
将陆策扶到书房,帮他脱了鞋和外衣,陆筠将他放在了自己的小床上。
陆筠想去给他倒杯水,陆策却抱着他的腰,不让他起身。
陆筠只好拍着陆策的后背,柔声哄他睡觉,陆策折腾一天也累的够呛,没多久便睡着了。
陆筠见状,给陆策盖好被子,嘱咐福喜在门口看着,起身回了洞房。
陆筠一关门,陆策霎时惊醒,环顾四周,他哥早没了影子。
他知道这样的晚上,陆筠没道理为他停留,他也不该留住他。
苦涩和嫉妒一点点在心里蔓延,那一晚,陆策蒙着被子,哭了前半宿,后半宿哭累了,靠着那被子里陆筠一点气味,做了个激情澎湃的梦。
第二天,陆筠一大早就来看他,可他扭扭捏捏,在床上就是不肯起身,后来还是福喜看出些门道,说陛下喜欢王爷一床被褥,睡着舒服,要带回宫去,这才替陆策遮掩成功。
陆策本以为自己只是折了初恋,慢慢就能绝了这份心思,谁知道,年岁渐长,反而愈演愈烈。
再则,因为他到了亲政的年龄,陆筠有意放手,对他的陪伴和指点一日比一日少,这也令他难以忍受。
甘州一行,他的目标越发明确起来,自小陆筠便一直陪着他,那他以后也应该陪着他,而且只能陪着他一个人。
可想得到陆筠并非一件易事,抛开他俩都是男子这件事不论,最关键的,还是陆筠对自己只有兄弟之情,君臣之谊。
尤其是现在,陆筠有老婆,马上还有孩子,他会为了自己抛下这一切吗?
这些问题纠缠着陆策,威力一点也不比朝堂斗争小。
再说回眼下,陆策站在院中等陆筠进宫,一动未动,滴水未进,竟然已有一个时辰。
福喜瞧不下去,只好按照陆策吩咐,又派人去了趟王府。
陈氏刚诞下一子,王府内除了担心自己脑袋的管家,人人都兴高采烈。
尤其是韩幕,围着陈氏嘘寒问暖。
宫里来的小太监,一进王府,便看到陆筠抱着孩子,笑的眉眼弯弯,不由腹诽:我的祖宗,陛下都要疯魔了,你还跟个没事人一样。
小太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求道:“王爷,您快进宫吧,陛下他在等你呢。”
陆筠不肯把孩子交给奶妈,一边笨拙的搂着孩子,一边问:“这么晚了,等我干什么?”
小太监膝行几步:“王爷求您行行好,进宫去吧,难道您忘了去年那事。”
小太监指的是陆筠拒绝和陆策骑马,陆策差点把皇宫掀翻的事情。
陆筠低头看了眼儿子,那小子也正睁着乌黑的眼睛看着他。
真可爱,陆筠低头,亲了儿子一口。
小太监知道陆筠刚得了儿子,正是父子亲情浓厚的时候,可想想皇上那可怕的样子,还是觉得自家脑袋更重要,于是又道:“王爷,陛下他不吃不喝,话都不说,就站着等您,您就行行好去看看他吧。”
陆筠看着儿子,想到了陆策刚出生的模样。
那时候皇后难产,已是弥留之际,先帝进屋后,看都没看儿子一眼,径直哭着跪在老婆床前。
陆策没有哭没有闹,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陆筠站在他的小床边看他,他就吃着手,回望着他。
陆筠小声道:“咱们都是没有娘的孩子。”
陆策听不懂,傻乎乎咧嘴一笑,伸出了小手,要让陆筠抱。
陆筠哪里会抱孩子,他撩起袍子,半蹲在陆策床前,握着他胖乎乎的小手,哄他叫自己哥哥。
陆策咿咿呀呀,看着陆筠傻笑,等着陆筠再想将手抽出来站起身,他却怎么都不肯放开。
也许就是那一年开始,陆策这两个字就像刻在了陆筠的生命里,如影随形,相伴相生。
十六年的情谊,陆筠又如何舍得将陆策从自己的生命中抹去?
想到这里,陆筠认命的将儿子交给乳母,换了身齐楚的衣服,和小太监进宫去了。
一进御书房的前院,陆筠远远地便看到了陆策。陆策垂着手,望着那株青松,神色淡淡。
福喜也瞧见了陆筠,暗道老天保佑,赶紧一挥手,将周遭的下人统统屏退,他也蹑手蹑脚的退到院外,路过陆筠身侧,他感激一笑,小声道了句“谢谢”。
陆筠慢慢走到陆策面前,问道:“陛下召见臣是有何事?”
陆策低下头,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哥:“王妃生了?”
陆筠颔首:“是个儿子。”
陆策苦涩道:“那就恭喜了。”
静默半响,见陆筠不言不语,心里滔天恨意又起波澜,他问道:“让你进宫为何拖到现在?”
陆筠:“王妃难产,我无法抽身。”
陆策不依不饶:“那就能抗旨不遵?堂兄难道不知道违抗圣命后果?”
他真的恨不得现在冲过去,将陆筠逼到墙角,问问他自己和姓陈的到底谁重要。
陆筠也因为陆策的任性而生气,只淡然回道:“陛下是要治我的罪?”
陆策捏起拳头,恨恨道:“是,我非但要治你的罪,还要将陈氏一起治罪!”
陆筠怒极反笑:“哦,那陛下准备如何处置我们夫妻?”
“你们夫妻?”陆策彻底怒了,他走上前来,指着陆筠道:“把她休了。”
陆筠外表温润,可从来不会认怂,他立刻驳道:“陈氏无错,为何要休。”
“无错?”陆策眼中蓄着怒火,心中却无限悲凉:“陆筠我告诉你,她嫁给你,成为你的妻子,这就是她的错。”
陆筠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恍然间想起从前那些诛心的流言。
“英王殿下早逝还不是因为认养了那个扫把星,克了父母还不够,居然还要来害咱们王爷。”英王家的老管家曾和下人如此嚼舌头根。
“你们沈家人都死了,怎么就他活着?”后宫怨妇曾如此刻薄的议论过。
“陛下不能亲政,还不是因为摄政王把着权。”朝臣曾痛心疾首的上奏。
一时间,耳边似乎嗡嗡响起无数个声音,无一例外,全是对他的咒骂和指责,陆筠身子开始颤动,呼吸也急促起来,若不是扶住门框,险些要站不稳。
是啊,他也想知道,为何沈家就他活了下来,他也想随着父母姐姐去了,一家人在地下团圆。可他那时候不过垂髫小孩,又怎么能懂得这些?
后来入了英王府,英王不过将他当做皇帝分配的一项任务,面子上过得去就好,亲近但不亲密。即便如此,陆筠也宁可英王活着,能给他一星半点,他想象中的父爱。
可惜,英王也去了,留给他的除了王爵,就是命硬克情的又一铁证。
好在先帝收养了他。先帝虽然不能和父亲比,但总算愿意教他,护他,陆筠小小年纪,就下定决心,要报答养育和教养之恩。
再后来,陆策出生了。对于这位先帝认定的继承人,陆策怀着绝对的忠心陪伴他。地久天长,陆筠认为他们虽不是血缘兄弟,但情谊绝对超过亲生兄弟。
他可以无视流言蜚语,披荆斩棘,只因为身后护着他更在意,更珍惜的人。
可是今天,陆策却说,嫁给陆筠就是陈氏的错。
这样的指摘,陆筠从没想过会从自己最珍视的人口中说出。
陆筠淡淡一笑,觉得说到底,自己不过是陆家人养着的一个外姓人,这么一心想着他陆家的皇帝,陆家的江山,真是可笑至极。
他解了腰间那枚象征他身份和地位的玉牌,跪在了陆策面前,双手捧起玉牌,轻声道:“臣从来不知道罪孽如此深重,居然累及妻儿!如此罪人,不配再做摄政王,还请陛下收回玉牌,另寻贤明。”
作者有话要说: 陆策的性格就是乖戾,忍着陆筠有老婆一年多,确实也该爆发了。
同时更新两个文,真的要死了,颈椎频频罢工。
☆、第 27 章
陆策见陆筠摘了玉牌,以为他是为了维护陈氏才做到如此地步,不由更加恼怒,可怒火背后的绝望,渐成深渊,令他不敢思量。
劈手夺过玉牌,勉强维持着平静,阴冷道:“陆筠你少威胁我,摄政王你可以不做,但陈氏必须休了!”
陆筠一笑,漠然道:“恕难从命,陛下尽管降罪于臣。”
不待陆策回答,陆筠站起身,第一次不顾一切的拂袖而去。
上了王府马车,陆筠面色惨白的靠在窗棂之上,他没想到自己会和陆策闹到这地步,两人十六年来,从未有过间隙,就算有心人挑拨,也是一笑了之,从未影响过二人的关系。
其实,就算今天放出狠话,狠心抛下陆策,他心中还是不由自主的会想到,若自己真离开朝堂,陆策该如何对付野心勃勃的陆然?
一路心事重重,到了家门口也浑然未觉,马夫叫了他几次,陆筠都没应声,直到柳风掀起车帘,坐在了他对面。
这段时间以来,柳风日日来王府打听陆筠的消息,功夫不负有心人,今天门房终于告诉他,王爷已经回京,不过去了皇宫,还不知几时回来,劝柳风明天再来,柳风不愿,在门前苦等到此时。
陆筠见到柳风有些惊喜,一开口声音却十分沙哑:“柳风,你怎么来了。”
柳风看着陆筠的模样,猜想陆筠和皇帝一定是闹了矛盾,忧心问道:“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陆筠摇摇头,问道:“若我没记错,两天后就是科考,复习的如何?”
柳风见陆筠不愿多说,便也识趣的不再询问,只回答道:“我若说十拿九稳,王爷一定想我是在吹牛,不妨十天后让榜单告诉王爷答案”
柳风恃才放旷,陆筠知道他这性子,于是笑道:“好,十天后,本王一定守在皇宫外。”
见到柳风,陆筠的愁绪稍散一些,又想到儿子还在府里等着他,心情更是好转不少,他温言道:“小柳,可愿过府一叙?”
柳风自然是求之不得,屁颠屁颠跟在陆筠身后进了王府。
陆筠先去看了陈氏一趟,陈氏刚生产完,还很虚弱,陆筠嘱咐她好好休息,亲了亲儿子,才去前厅见客。
柳风正在喝茶,见陆筠进门,连忙起身迎了过去。
“王爷,听管家说,今日您得了小世子?”柳风思索着开口。
陆筠笑着点头,道:“孩子还小,等满月抱给你看看。”
柳风心里忒不是个滋味,他不是陆策,他虽然爱慕陆筠,可对陆筠无辜的妻儿也恨不起来,尤其见到陆筠一脸幸福,更是不忍破坏,只能将心酸藏在心里,嘴上道着恭喜。
好在他是江湖豪侠般的性格,很快就转过了弯,他想他喜欢陆筠本就是一厢情愿,能见到陆筠好,看着陆筠,他已经满足,何苦非要在人夫妻间强插一脚?
柳风不禁骤然一笑,道:“王爷若瞧得起我这一身功夫,等小世子大些我愿倾囊相授。”
陆筠含笑道:“小柳,你文武双全,若我儿能得你的教诲,是他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