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及此,不由得十分担忧。他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却忽略了自己的虚弱程度,一个站立不稳差点摔倒在地。阮夜明眼疾手快扶住了,让他在床边慢慢坐下,慢条斯理道:“哥哥对他总是那么上心。”
“可是”,他垂眸看向沈灵渊,语调毫无起伏,听不出情绪:“我才是你的弟弟。”
第38章 地宫
有属下来请阮夜明议事,阮夜明态度冷淡地应了。
“就委屈哥哥暂时留在这里吧。有什么需要,可以和苏青说。”
阮夜明走后,沈灵渊环视四周,无一处不奢华,哪里算得上是“委屈”呢?
五年,也不知道凌虚大陆怎么样了。
沈灵渊无意识地抚弄着腕上柳枝做的手环。这是当年叶檀送给他的,前身是只柳灵。只是现在看柳枝并无反应,怕是还未生出灵智来。
……
千里之外的昆仑山上,苍霄正与门中弟子训话。
自当年一名黑衣人带着沈灵渊在界墙周围消失不见后,魔人寻到了穿越界墙的方法这一消息便在凌虚大陆传扬开来。近些年来,凌虚大陆上的魔族吞噬修士灵力之事愈演愈烈。一开始还只是散修,后来连有些宗门中的弟子都被发现失踪,被吸干的尸体曝于荒野中。
剑宗还未发现有弟子失踪,但也严阵以待,开始组织门下金丹弟子外出猎魔。
“哇,那便是叶师兄吗?”
“对啊,元婴尊者!听说年纪还不到二十岁呢。”
未及弱冠便化婴,显然叶檀已经成为剑宗的传奇人物。
小弟子口中的传奇人物叶檀,原本正和长老们一起端坐上首,神态冰冷,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此刻却突然站了起来,抬首凝望着西方,手中灵剑“咣当”砸在地上都恍然未觉。仔细看,似乎连指尖都微微颤抖。
苍霄皱眉看向叶檀,道:“叶檀,你有何事?”
广袖中的手掌渐渐攥紧,叶檀抿唇不语,片刻后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在原地。
留下在场众人一片哗然。
……
“笃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沈灵渊的思绪。他扬声道“请进”后,先前送药的那名女子推门进来了,对沈灵渊道:“公子可以叫我苏青。现下主上有事在忙,公子有何需要,吩咐我便是。”
沈灵渊便对她笑了笑:“有劳了。”
苏青笑道:“先前我还道公子和主上长得真真一模一样,现在看来,倒是不同。”
阮夜明和沈灵渊确实十分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阮夜明看起来有几分妖邪明艳,沈灵渊则温润清雅,再加上这一笑,更显可亲。
沈灵渊暗忖,先前来通报的属下噤若寒蝉,甚至不敢抬头看阮夜明和沈灵渊一眼,这苏青却敢谈论两人相貌,想来身份不低。
苏青感慨道:“幸好找到了公子,魔主泉下有知,也该放心了。”
“魔主?”沈灵渊有些茫然和困惑。
苏青惊诧道:“难道公子竟然不知?公子乃天魔后裔,您的母亲是上任魔域之主。”
沈灵渊面色发白。
他从怀里拿出那半块玉佩。
师父说,玉佩是父母留给他的。
玉佩中有剑圣留下的剑意,在关键时刻被激发救了他一命。
阮夜明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
苏青说,他是魔主之子,天魔后裔。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苏青见到玉佩,神情一下变得复杂起来。她冷哼一声,“沈鸣霜,那些人尊崇的剑圣,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抛弃妻子之人。”
沈灵渊心头巨震:“你是说,我的父亲是剑圣,母亲是魔主?”
苏青叹道:“不错。”
沈灵渊曾无数次地想象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也许是和师父一样的宗门修士,纵不能移山填海,也可护得一方平安,不受妖鬼侵扰;也许是和叶檀父母一样的散修,隐居山林,与世隔绝。
万没想到实情是这样的复杂。
“……当年魔主结识沈鸣霜后,两人很快相恋。沈鸣霜说会禀明师门,和魔主结为道侣,结果等来的却是凌虚大陆那些人的进攻。当时魔主已经怀有身孕,那一战打得分外艰难。好不容易把敌人挡在地宫外,魔主生下了两个孩子,族中却有叛徒打开了地宫的禁制……混乱中,魔主战死,公子也不见了。”
苏青作为魔主阮小蛮的随侍,亲眼目睹了那场战乱。往事一一浮上心头,苏青又悲又恨:“再之后,沈鸣霜终于露面,却是一剑筑起高墙,把我们永远地困在了魔域。但是战争并未就此结束,魔主一死,魔域秩序崩塌,那些实力强横的魔纷纷自立为王,尤其是那个叛徒……我和主上遭人追杀,一波又一波的追兵,永无宁日。直到我们逃进地宫,打开守护大阵,这才有了喘息的机会。”
沈灵渊忽然想起很久之前他做过的那个梦。
梦里那个婴儿对他说“救我”。
那是阮夜明在向他无声地求救。
沈灵渊心中一痛。
“……主上在地宫中日复一日无休止地修炼,后来终于一统魔域,重登魔主之位。”
苏青讲完,心绪平复下来,冲着沈灵渊温柔一笑:“公子便放心留在这里,无人敢伤你。”
沈灵渊沉默地点了点头。
虽然不知道剑圣和魔主是如何相识相恋的,但他相信剑圣绝非如此绝情寡义之人,中间定是有什么误会。
阮夜明留在门口的守卫静默地向他们行礼,并没有阻拦的意思。他在苏青的搀扶下慢慢地在地宫内走着,一来尽快恢复正常行动,二来熟悉环境。
这里地形复杂,道路幽深曲折,宫室众多。由于深埋地下,不见天光,照明多用夜明珠和火把。只是到底不是日光,沐浴其中感受不到丝毫暖意,来自地底的阴冷如跗骨之疽,缠绕不去。空气沉闷滞涩,一丝风也无。
昏暗的连廊中,一对对火把向前延伸,仿佛没有尽头。
据阮夜明所说,他魔族身份已经暴露。现在正魔对立,再加上如今修为尽失,留在魔域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更何况,他并不知道如何才能穿过界墙。
千机门中出现的那个魔族,是来自魔域吗?阮夜明知情吗?血兰又是怎么一回事?现在外界情况如何?
沈灵渊心念纷杂。
晚饭的时候,阮夜明并没有出现。
“晚”和“饭”,这两个词在魔族心中都很陌生。魔域赤地千里,寸草不生,环境极为恶劣。大部分的魔族无法在地面生活,只能住在阴暗幽冷的地底。与天光隔绝的他们,没有“早”“晚”的概念。所谓的“白天”和“夜晚”,不过是这座地宫里规定作息的时间。
高等的魔族无需进食,低等的魔族靠腐肉为生,也不讲求味道和口感。于是人间寻常的一些饭菜吃食,在魔域竟比珍珠宝物更为难得。
沈灵渊看着眼前精致的饭菜,心道:倒是难为他准备这些东西了。
夜里的时候,沈灵渊睡得并不安稳。
也许是之前昏睡的时间太长,他横竖睡不着。魔域没有灵气,他连简单的吐纳调息都做不到,索性站起来走走。
门口依然有侍卫尽职尽责地守着,见他推开门,有人上前问有何吩咐,沈灵渊摆摆手,没有让人跟着。
白天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整座地宫安静得可怕,到了晚上更是寂静得仿若坟墓,连脚步声都吞没了。时有巡逻的守卫两两经过,看到沈灵渊也都是低头行礼,等他走过了才继续向前。
沈灵渊信步而行,兜兜转转,连自己都不知道到了哪里。
忽然,他脚步顿住了。
隐隐约约有什么细碎的声音传来。
眼前的石室大门紧闭,好像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沈灵渊驻足片刻,决定不予理会。
正要转身离去,耳朵却似乎听到了有人在求救。
……救我。
这两个字戳刺着沈灵渊的神经。他试探性地伸手推门,发现门没锁,轻而易举被推开了。
门后是一条甬道,没有火把,看上去漆黑一团。
沈灵渊迈入黑暗中。
那声音时断时续,渐渐能听出是一个苍老的声音,时而咒骂,时而在呜咽着求饶。也不知摸索着走了多久,眼前终于出现了微弱的光亮。
甬道的尽头是个大铁笼子,里边有个被粗大的锁链锁住的人,蓬头垢面看不清面容。
那人四肢委顿在地,躲在笼子一角苟延残喘。此时听到声音,忽然激动起来,挣扎着挪到沈灵渊面前,隔着笼子嘶哑地呼喊:“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
灯光下露出一张疤痕纵横交错、十分狰狞的脸。
沈灵渊猝不及防,被吓得倒退了两步。
那人离得近了,沈灵渊才注意到他手腕脚腕处都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显见是被人挑断了手筋脚筋。除此之外,他身上还布满了其他伤痕。这些伤痕深浅不一,有新有旧。旧的已经结疤,新的还在流血,伤口上浮着一层黑色的魔气。
细细数来,能看到的就有几十上百道。
沈灵渊心下骇然。
那人见沈灵渊不说话,蓦然变了脸,歪着头抽搐了两下,骂道:“怎么了?动手啊!不是要每天在我身上划上一刀吗?我还以为你今天忘了!老子可等着呢!你这个杂种,肮脏的……”
叫骂戛然而止,像被人忽然掐住了脖子。
沈灵渊身后的黑暗中,有个声音低低地道:“哥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背后陡然蹿起一阵凉意。
第39章 夺舍
阮夜明上前一步走出黑暗,显露出一张和沈灵渊一模一样的脸来。
“你……你们……”被锁的那人惊骇得话都说不完整。
阮夜明看都没看他一眼,只对沈灵渊低声道:“我们走吧,好不好?”
语气带了点不安和央求的意味。
沈灵渊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转身向外走。
阮夜明一扬手,四周火把齐齐点燃,为沈灵渊照亮了脚下的路,同时自己也跟了上去。
待得即将走出石室时,隐于黑暗中的阮夜明背在身后的手指轻轻一动,笼中人口中便鲜血喷涌而出。他张了张嘴,“啪嗒”一声,掉出一截鲜红的舌头。
与此同时,石室大门合拢,隔绝了即将飘散出来的血腥味。
送沈灵渊回到房间,两人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沈灵渊在桌旁坐下,端起冷茶喝了一口,又有些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
“哥哥……”阮夜明眼睫微垂,眼眶微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怯怯地开口,“那个人是魔族的叛徒,当年就是他勾结外人攻打魔域,也是他打开了地宫禁制导致母亲惨死,我是为了报仇……”
沈灵渊盯着桌面上的茶杯出神,没有看他。
阮夜明越发不安。
他在石室大门上设了禁制,只有天魔血脉可以打开。谁知道哥哥正好碰到那间石室,而他今天偏偏事务繁忙,忽略了里边关押的叛徒高欢。
看来废了他修为、挑断手筋脚筋还不够,就应该早拔了他的舌头,大卸八块,剁碎了喂狗。
他脑子里转着血腥恶毒的念头,面上却是不显,仍是一副委屈和不安的样子。
倒像是他被欺负了一样。
沈灵渊会因此厌恶他吗?
沈灵渊一开始确实是愤怒和失望的。他震惊于阮夜明天真表象下的残忍,想说你已经拿下他了,要报仇杀了他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还要这样折磨他?
可是,他又有什么立场去说这些话呢?
在阮夜明带着仇恨四处逃亡、每日被恐惧和痛苦所支配的时候,他正在师门的庇佑中安稳地长大。如今他有什么资格去指责阮夜明的残忍呢?
“对不起”,沈灵渊抬眸凝视着阮夜明的眼睛,真诚说道,“让你一个人承担了这么多痛苦和仇恨。”
阮夜明一下子怔住了。
他太了解沈灵渊了,知道他是怎样光风霁月的一个人,知道他看不得自己的这种手段。阮夜明做好了被他厌恶、斥责的准备,但沈灵渊说“对不起,让你一个人承担了这么痛苦和仇恨”。
一瞬间,好像之前的那些无处诉说的创伤、苦痛、愤懑,都被这句话抚平了。
他咬着牙独自走过了很长一段路,却轻易地被一句话打败。
阮夜明眼眶又红了。
沈灵渊看他顶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这样泫然欲泣,心里又好笑又好气,不由得摇了摇头。他斟酌着开口:“那个人……”
“高欢。”阮夜明道。
“高欢。你……”他迟疑了片刻,最终道:“罢了,随你吧。”
然后就借口累了,打发阮夜明回去了。
阮夜明退出沈灵渊的房间,轻轻阖上门,脸上的温柔笑意在一瞬间退了个干净。
“主上!”苏青正要开口,阮夜明抬手制止了她。两人走得远了,阮夜明停下脚步,苏青立刻跪在阮夜明面前,双肩因为恐惧而微微发抖,“属下办事不利,请主上责罚!”
阮夜明居高临下地看了苏青一眼,道:“你去处理了高欢,再去刑堂领罚。”
“是!”
……
阴暗的地牢内,高欢缩在笼子一处角落,下巴和胸前沾染了大片的血迹,呼吸已经十分微弱了。听到脚步声,他吃力地抬头看了眼来人,发出嗬嗬的声音。
苏青不与他废话,抽出手中佩剑,直接刺了下去。长剑刺入胸膛,发出沉闷的“噗呲”声。苏青厌恶地看了高欢一眼,突然发现高欢居然正对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