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历朝那些史书留名的大太监相比,他的确没什么弄权的本事和野心, 只能求个安稳。好在上天眷顾,他这一生顺遂,能得如今的陛下称一声“阿翁”, 又早早过上了颐养天年的日子。
今日有些不同寻常,陛下忽然急急派了人来接他进宫, 也不提究竟是为了什么。他问了来传话的小黄门,小黄门果然也不清楚, 只说陛下让他快些过去。
陈岁似有所感。
“干爹……”陈庭早早便在长宁宫门外等着他了。
陈岁拒绝了他的搀扶, “可是出了什么事?”
陈庭摇了摇头, “陛下前后只允了太医和端王世子进去过。”所以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知道。
听他这样说, 陈岁愈发感到了事情的不同寻常,他福至心灵,忽然问道:“摄政王可在里面?”
陈庭微微长大了嘴,陛下从玉汤山回来不过半日, 连他干爹这样平日不问世事的人都知道清早陛下将人抱回长宁宫的事了吗?
“在的。陛下吩咐了, 请您到了之后直接去寝殿。”
陈岁点头, 大致有了一点自己的猜测。
而这一点尚未得到验证的猜测在推开寝殿大门,见到纪宣灵和云幼清的时候便成了十分。
“陛下,王爷。”陈岁只当没察觉二人之间奇怪的氛围,“不知急召老奴过来有何要事?”
“皇叔?”纪宣灵看着他, 对他想要得到的答案同样充满了好奇。
云幼清闭上眼,少顷又下定决心般睁了开来。
在方才等待的那段时间里,他已经对陈岁的回答做了无数种设想。不过好在,他这几日受到的惊吓和冲击已经够多了,大约也没有什么事,会比他肚子里那个存在更吓人了。
“陈总管……”云幼清道,“八年前,先帝驾崩之际,你交给我的,究竟是什么药?”
陈岁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并未立刻回答,反而问了他一个问题。
“王爷可还记得,先帝一开始为何要让您去给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做先生?”
往事久矣,云幼清已经快要记不清了,也难为陈岁还能替他记着。
十二年前,云老将军被困信州城时,他向先帝请缨出战,希望能亲自摔援军去救祖父,不想竟因此叫先帝犹豫了足足三日。
实际上,凭信州当时的存粮,至少还能再坚持半月,只是他们都未曾想到云翦会突然做出和萧钦玉石俱焚的举动。
祖父和父母的死给了云幼清极大的打击,直至今日,他都觉得那是自己的错。怪自己年少不能服众,怪祖父将自己留下时,为何没有坚持和他一同前去。
是的,同所有人以为的不同,他留在京中并非是先帝要用他来牵制云翦,而是云翦自己将他留了下来。
此事过后,云幼清一度一蹶不振,甚至放弃了那年的秋闱。要知道,他的文章可是曾被当时的国子监祭酒,几乎被天下学子奉为圣人的庄老赞叹过有状元之才的。
“先帝也是怕王爷您想不开,才想给您找个寄托,何况以王爷您的才学,做太子之师,已然是足够了。”
陈岁这话已算是说得委婉了,照他看来,那时的云幼清给他的感觉,甚至是存了死志的。
纪宣灵听出了陈岁话中的未尽之意,暗暗攥紧了拳头,再次下意识看向他家皇叔。
云幼清脸上倒是一直是那副淡漠的神情,看不出情绪,“本王知道……”
先帝的确是曾经真心实意的想要拉他一把,只是人到临了之际,考虑的东西便忽然开始多了起来。更何况,纪宣灵是他唯一的孩子,他不得不不为其谋划得长远些。
所以,先帝对他好是真的,最后给他准备了一盒慢性的毒药的也是真的。
毕竟人心易变,先帝变了,也一样怕他将来会变。
那盒药一共八颗,每吃一次都是在饮鸩止渴。这原本是最后一年,云幼清也早早筹谋了许多,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原本慢性的毒药并没有起作用,反而像是被人换成了生子药。
“那药,是老奴自作主张换的。”陈岁平静地说出了一个令他们震惊,但又感到理所当然的事实。
这大概是陈岁这辈子做过最大胆的事情了。
先帝拿出那盒药让他递给云幼清的时候,短短十几步的距离,他不知在脑海中闪过多少想法。鬼使神差的,他最终将袖中给几个干儿子准备的生子药同那盒毒药掉了包。
那时先帝在他身后的龙榻上躺着,云幼清恭敬地低头跪着,竟然谁也没发现他的小动作。
陈岁三缄其口,将这个秘密一直默默藏在心里,也叫云幼清一直误以为了这么多年。
“父皇已驾崩多年,阿翁为何不将真相说出来?”纪宣灵听完这些,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陈岁无奈道:“说来也不怕陛下笑话,老奴胆儿小,实在是不敢开这个口。何况,也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
但无论如何,纪宣灵都是感谢他的。
不仅仅是谢他救了皇叔一命,也谢他解开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
要将朝中那些蛆虫都抹杀干净有很多方法,大可不必急在一时,云幼清之所以用了最简单也最极端的方式,想必就是觉得自己命不久矣的缘故。
还有此前皇叔种种逃避的行为,大约也有这个原因在其中。
陈岁走后,纪宣灵一副要走又不想走的样子,“皇叔还需要再静静吗?”
“不必了……”纪宣灵道。
陈岁只是想救他罢了,仓促下的无奈之举,云幼清又怎么能怪他。
再说——
“没有比他更让人感到惊讶的事了。”云幼清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肚子。
“那……皇叔现在对他是什么想法?”纪宣灵从未觉得这样忐忑,“你要是不想要他……”
“怎么,陛下愿意让我打掉吗?”云幼清是有过这个念头的,毕竟这个孩子的存在太让人难堪了,就好像无时不刻不在提醒着他和纪宣灵之间发生过的事情。
纪宣灵的脸顿时耷拉下来,一副被抛弃了的模样。
“若是不愿,皇叔愿意为我留下他吗?”
云幼清沉默着。
在得知自己怀孕后,他冷静下来想了很多。
且不说他没有这个经验,还不知道要怎么生,即便是生出来了,他们又该如何同外人解释这个孩子的来历?孩子将来是什么身份?
云幼清有太多太多的顾虑。
只不过他的这些顾虑在纪宣灵这里都不是什么问题。他的解决办法,简单又直白。
“小崽子也有我的一份,既然是我的孩子,那自然是皇子的身份。若是个男孩,那以后便是储君,若是女孩,那就让她做最自在的公主。还有……”纪宣灵忽然红了红脸,“皇叔若是愿意,皇后的凤印,朕也可以给你的。”
云幼清梗了一下,啐道:“你想得美……”
纪宣灵傻笑着,说:“皇叔既然能想到这些问题,说明已经在考虑留下他了。”
“谁……谁说的?”云幼清难得有这样底气不足的时候。
“皇叔果然喜欢我。”他喜不自胜,像是没听见他微弱的反驳。
云幼清又不说话了。
纪宣灵十分善解人意道:“不急,我可以等,皇叔再好好想想。就算……就算真的不打算要他,我也不会怪你的。”
他一只手覆上云幼清的小腹,好像真的能感受到里面那个小崽子的存在似的,“皇叔不是一直很喜欢孩子吗?为什么不试着接受他。”也接受他。
最后,纪宣灵威胁般说了句:“我这一生只会爱你一人。”
所以不会接受其他人,也不会和其他人有孩子。那云幼清肚子里这个,极有可能,就是他唯一的孩子了。
云幼清瞪了他一眼,心里骂道:真是太卑鄙了。
作者有话要说:晚了QAQ,然后怕有的小可爱忘了,最后再提醒一次吧,逢周二不更新,因为这天事情实在太多了嘤嘤嘤【轻轻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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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云幼清这个状况, 纪宣灵必然不能再让他回摄政王府。
他原先想着,最好能让皇叔在长宁宫住下,如此朝夕相伴, 共处一室……最后不出意料的, 被云幼清睨了一眼,只能乖乖把人送到了含章殿。
“陛下回吧……”云幼清在含章殿门前停下, 双手在袖子里握成了拳,一时间竟有点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他。
纪宣灵也清楚自己继续留下只会让他更不自在,“那……我明日再来看你。”
“嗯……”云幼清轻轻应道, 倒是没拒绝。
纪宣灵心下一喜,嘴角无意识的便扬了起来, “陈庭,你留下照顾皇叔。”
云幼清怀孕的事还不宜声张, 知道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陈庭这些日子跟在他身边, 在宫中声望渐长, 他留下来除了能看顾皇叔,也能警醒宫人, 管住他们的嘴。
“可以吗?皇叔……”他蛮横霸道地安排好了一切,才一副刚想起来的样子,露出讨好般的的笑脸,询问起他的意见来。
云幼清明白他的意思, 没有说什么, 兀自转身进去, 算是默认了。
看着云幼清走进含章殿,背影消失在眼前,纪宣灵扯起嘴角莞尔一笑,心底仿佛有一块石头蓦然落了下来。
回到长宁宫时, 正赶上甲辰回来。
纪宣灵始终对谷彦林有些在意,这个人身上让人看不透的地方太多了。上次去石山围剿的计划还有围猎的时候,甲辰都不在,就是查人去了。
只是没想到中间会出现这么多的变故。
纪宣灵坐下后倒也没急着问他关于谷彦林的事,反而先询问了一番谷文瀚的近况。
“荣国公这段时日如何了?”
经石山一事后,谷文瀚元气大伤,一直称病告假在家,就是不知道这病是不是气出来的。
“如坐针毡……”甲辰总结道。
纪宣灵随手捞起本折子翻看,哂笑一声,“如坐针毡?那只老狐狸哪这么容易被抓到把柄,怕是想让朕以为他在心急吧。”
折子的内容冗长无趣,写了大段全是些无意义的废话,能把请安折子写得跟赋一样,倒也是种本事。
“暂且不用管他,朕让你查的事都查清楚了吗?”
“查清楚了……”
这件事倒着实费了甲辰一番功夫,盖因知道当年和那件事有关的人,大多都不在了,有幸留得性命的,如今也不在京城了。
谷彦林是谷家长子,然而他的出生没有给谷家带来任何喜气。除了谷夫人这个嫡母不喜欢他,谷文瀚这个父亲同样对他没什么感情。
据说,是因为她母亲在被抬进谷家大门做妾之前,曾有过一个旧情人的缘故。她对谷文瀚向来淡漠,加上谷彦林早产了一个多月,于是在谷夫人的煽风点火添油加醋下,谷文瀚对这个原本应该满怀期待的长子顿时厌恶了起来。
家里的主人如此,下人们见风使舵,自然也对他好不到哪里去。嘴碎一些的,甚至口无遮拦,把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当着还是个孩子的谷彦林的面说了出来。
直到后来谷彦林身量长开,眉眼渐渐与其父有了明显的重合之处,谷文瀚的态度才缓和了些。
“大约四五年前,谷彦林入户部就职,谷文瀚忽然之间便对这个儿子器重起来了。也就在那之后的半年里,谷家的下人换了大批,就连谷夫人也因为犯了不该犯的错被送到别庄去修养了。”甲辰说出了已经发生的事实,但细想之下,纪宣灵只觉得谷彦林这人果然不简单。
在外人眼中,这父子二人关系是在谷彦林入职户部以后才开始缓和的,看上去是因为他的年轻有为,给谷文瀚长了脸面,但事实究竟如何,还未可知。
就如之前的谷彦林所表现出来的,完全是一副庶子无奈被父亲裹挟的模样。可谁又能知道,在其中主导的,不是他这个看上去无辜无奈的庶子呢?
当然,这些也只是纪宣灵的猜测而已。
他隐隐觉得此人很危险的同时,又很矛盾地认为他不会是站在自己对立面的人,至少在谷文瀚这件事上是这样的。
结合上一世他背后给亲生父亲捅刀,火烧谷家大宅的行为,谷彦林或许是在恨着他父亲,恨着谷家所有人的。
“还有一事……”甲辰顿了一下继续道,“主上你们从玉汤山回来后,乐正大人和他见过一面。”
纪宣灵眉心微蹙,“乐正淳?”
“是……”
乐正淳……
纪宣灵将手里的折子随意扔了出去,若有所思。
这两个人原来似乎并无交集。
纪宣灵思忖片刻,决定不再无谓思索。
要想知道乐正淳为何要去见谷彦林,把人叫来问个清楚便是了。
甲辰说完该说的话,便准备离开了,不料刚一转身,纪宣灵又叫住了他。
“先等等,朕还有件重要的事要交给你。”
他只好重新转回来,抱拳低头,洗耳恭听。
纪宣灵不知想到了什么,方才略显沉重的气氛一下便消退了。
他道:“从今日起,你不必再跟着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