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绛红色朝服的云幼清挟风走进殿内,撩起衣袍下摆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在其他人看来,摄政王离谋朝篡位几乎仅剩一步之遥,偏偏云幼清在遵循这些虚礼的事上,有着叫人无法理解的执着。
纪宣灵居高临下,清楚地看见了右相不屑的目光,好像在嘲讽他的虚伪。
不止右相,所有人或许都是这样认为的。
云幼清似乎毫无所觉,低着头,背却挺得笔直。身上衣袂朱红,明艳得过了头。
纪宣灵按捺着止不住想要上扬的嘴角,虚抬右手,“皇叔辛苦了,不必多礼。”
“谢陛下……”
众目睽睽之下,纪宣灵不好多说什么,只好按例听云幼清将半个月前就快马加鞭送到他手里的捷报又详细复述了一遍。
也不知那位名叫副将后来是如何同云幼清说的,论功行赏时,竟真教他闭口不提升迁一事,让纪宣灵好一顿吃味,愈发在意起这件事来。
云幼清虽不提,但各人功过皆有记录在册,纪宣灵不能当做没看见。也正是因为在意,他才没有同皇叔对着干,最后给曹俭封了个有名无实的昭毅将军。
曹俭本人十分满意,只是这般行径落在旁人眼中,却成了陛下在刻意打压摄政王心腹,彻底将二人不和的事给坐实了。
众臣面面相觑,最后又都默契地选择了闭嘴。
纪宣灵可不管他们都是些什么心思,该赏的都赏完之后,顺便夸了云幼清两句。
“此次打退梁军,皇叔功不可没。可朕细细想来,竟没有什么能够拿得出手封赏的东西。”
众人心道:摄政王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再往上……
云幼清面不改色,“这是臣该做的。”
“皇叔可有什么想要的?”
不等他开口回绝,便听纪宣灵用玩笑似的口吻道:“若皇叔一时想不到,朕就先欠着,等皇叔何时想好了,再来同朕要也不迟。”
纪宣灵是笑着说这话的,语气漫不经心,目光直勾勾黏在他身上。
云幼清被他直白的眼神盯得后腰一紧,下意识皱起了眉。
明明在他远赴北境之前,小皇帝还时不时对他摆张臭脸,便是前日的宴席之上,也是一副阴阳怪气的态度,如今却恨不得在脸上开出朵花来。总不能是因为他们……
云幼清及时掐灭了那点旎思。
“多谢陛下好意,若无其他事,臣就先行告退了。”
这话根本不是在征求意见,而是通知。
云幼清说罢,转头就走。
他走的干脆,但那副迫不及待想要离开的样子,落在纪宣灵眼中,简直称得上是落荒而逃。
乐正均气得吹胡子瞪眼,“简直嚣张至极!陛下——”
“行了……”纪宣灵打断他,敛了笑意站起来扫视一圈下面的人,“诸位戏也看了,没什么事就散了吧。”
始终不动如山的左相吕源这时终于带头开了口:“臣等告退……”
大臣们陆陆续续跟着左相退出金殿,只有右相还在试图叫住纪宣灵,同他好好指谪一番摄政王的跋扈,可惜陛下头也不回。
曹俭自然是没有那个胆量和底气当堂离开的,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瞥了眼兀自生气的右相,转头找云幼清去了。
他在宫门外赶上了早早离开的云幼清,自觉走在了落后半步的位置上,“王爷今日为何要在众臣面前这样下陛下的面子?”
云幼清顿了顿,随后淡淡道:“在他们眼里,本王不是一向如此吗?”
曹俭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完全没发觉云幼清在避重就轻,根本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倒不是云幼清不愿回答,实在是他自己也没弄明白。
尤其阴差阳错下和纪宣灵发生了那样的意外后,他更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
云幼清心里一团乱麻,回府后干脆闭门谢客,眼不见心不烦。一众想要上门拜谒的人,在头两天无情被拒后,只能纷纷歇了心思。
摄政王府就建在原先的将军府上,只稍稍修缮一番换了牌匾,同之前并无多少差别。就连云幼清如今的住所,也还是原先的院子。
今夜有些风大,云幼清面前的烛火频频跳动,他不得不起身去将窗户关上。谁知到了窗前,正见一道黑影从墙上翻下来。
他想也不想,顺手就将手里的兵书丢了出去。
那人脚下一个踉跄,险险稳住身形,被逮住了却没有要逃的意思,反而气定神闲朝他走了过来。
云幼清心底忽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那人走近后,轮廓渐渐清晰起来,不是纪宣灵又是谁。
“皇叔好大的手劲。”纪宣灵手里还攥着那本差点弑君了的兵书。
亏他还记得捡回来。
云幼清脑袋突突的疼。
这场景着实有些似曾相识。
他道:“陛下贵为天子,怎么净做些梁上君子的勾当。”因给小皇帝当了几年先生的缘故,云幼清说话间不自觉带上了责备的口吻。
纪宣灵将他的书递过去,无奈道:“谁让皇叔躲着我呢。”
云幼清下意识便想反驳,又怕太过刻意,索性闭口不言。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纪宣灵全无不请自来该有自觉,不等同意便转身进了他的房间,将书放回了桌案上。
他立在案前,手指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云幼清原准备关上的窗户仍有风吹进来,满室寂静,只落了一地的风声。
良久,纪宣灵终于开了口:“朕查到了那晚下药之人,不知皇叔有没有兴趣知道一二?”
第4章
行宫设宴那晚,纪宣灵和云幼清在宴席上不欢而散。
这件就发生在前几天的事,对纪宣灵来说,已经过去了足足六年。
去行宫给云幼清接风这件事,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可惜对方根本不领他这个情。
“陛下没必要这样兴师动众,平白耽误了朝政。”云幼清脸上还带着战场上厮杀回来的肃杀之气,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淡。
纪宣灵的满心欢喜霎时被一盆凉水迎面浇了个透彻,不由冷了脸,“这不是正合了皇叔的意吗?朕这个皇帝越无能,你这个摄政王位置就坐得越久。”
云幼清拧眉不语,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纪宣灵心里憋了股气,和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于是当晚的宴席上,他故意不停给不善饮酒的云幼清敬酒。云幼清因不胜酒力提前离了席,最后让人用一碗醒酒汤钻了空子。
他趁自己还在清醒之际把人都遣了出去,只是没想到纪宣灵又一次找上了门。
而六年后的纪宣灵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他在摄政王府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醒过来时见着心心念念的皇叔,只以为身在梦中,遂胆大包天地把不该干的都干了。
甲辰查到了那位送醒酒汤的宫婢,顺藤摸瓜,还真让他揪出了背后之人。
只是这个幕后主使,纪宣灵一开始还真没往他头上想过。
“朕查到了那晚下药之人,不知皇叔有没有兴趣知道一二?”云幼清听到纪宣灵这样饶有兴致地问他,像是在试探什么。
他望了望挂在天上的一轮圆月,随手阖上窗户,回头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纪宣灵却并未直说,反而绕过桌案熟稔地坐了下来,“朕没记错的话,吕源是皇叔的人。”
“陛下说笑了……”云幼清道。
吕源的确不是他的人,但却是摄政王一党的人。云幼清清楚其中的区别,但别人未必这么想。
纪宣灵此时提起吕源,绝不是没有缘由的。
“朕派去查探此事的人回来说,那天送醒酒汤的宫女,是左相送进来的。”
有意思的是,对方好像压根就没想过要掩饰,也正因此,甲辰才能这么快把事情查清楚。
“皇叔以为,他这是想做什么?”
下这种药还能是为什么,自然是想往摄政王床上送人了。
纪宣灵压着火气,只恨不得现在就去把吕源痛打一顿,再送进大理寺去。
“那陛下打算如何?定吕大人的罪吗?”云幼清异乎寻常的冷静,甚至也没有因他的话感到半点惊讶。
他果然都清楚。
纪宣灵眯起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倏地笑了起来,“定不了他的罪,还不许我给他找点不痛快吗?吕源的把柄不好找,他那个傻儿子就不好说了。”
云幼清怔愣了一下,或许是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当着他的面就说要找吕源的麻烦。
也不知是否是错觉,他觉得纪宣灵好像在……特意为他出气一般。
“此举未免有些打草惊蛇。”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现在都不是对付吕源的好时机。
“皇叔这是在关心我?”纪宣灵含笑看着他,好像已经确认了这个事实。
云幼清没有否认,指了指大门的方向,道:“微臣只是觉得,更深露重,陛下该回宫了。”
纪宣灵本也没想赖着不走,起身走到他面前,替他拢了拢衣襟。趁着人出神之际,又顺势在他腰上掐了一把,问:“还酸吗?”
“你……”云幼清语滞,脸上一热,耳根子瞬间便红了。气愤之下,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别,毫不客气地一掌拍在了他手背上。
这一掌是真的拍狠了,纪宣灵手背一下子就红了。他故作夸张地龇牙咧嘴,一脸委屈道:“好疼啊皇叔……”
云幼清明知他是在装模作样,仍是忍不住担心了一下。
然而懊恼过后,又瞬间冷了脸,把人推出房门外,无情道:“陛下慢走不送。”
从摄政王府出来时,纪宣灵心情甚好,轻盈地从偏僻的墙角一跃而下,钻进了早早停在一旁的马车里。陈岁一直等在里面,见他回来,忙醒了醒神起身迎接,“陛下……”
纪宣灵微微颔首,径直钻进马车,“回吧……”
一同等在这里的,还有认了干爹,被指名到御前伺候的陈庭。他至今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入了陛下的眼,总不能是因为自己穿了回龙袍的缘故吧?
陈庭想不通,只能将一切归结于自己的运气。
待人坐稳后,陈庭挥了挥马鞭,一声脆响后,马匹在夜色里发出不满的哼声,晃了晃脑袋迈开蹄子走了。
纪宣灵从来不是一个好运气的人,但自从回到六年前的现在,真真是打瞌睡都有人给你送枕头。
前头刚在皇叔面前说了要抓吕源那傻儿子的把柄,人就巴巴的送到跟前来了。
“喂!前面的马车赶紧让让,我们公子要过路。”
吕相唯有一子,名唤吕思雍,狭路相逢,说的大抵就是现在了。
左相府的小厮想必是狗仗人势惯了,见他们的马车简陋,语气多了几分不耐。
此时已过了宵禁的时辰,两方不约而同选择了抄近道,此处路面虽比主街窄了不少,但不至于容不下两辆马车,只要一方稍稍往街边让一让即可。
“陛下,咱们让吗?”他们今晚出来得低调,陈岁也拿不准纪宣灵究竟愿不愿横生枝节。
纪宣灵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施施然道:“为何要让?”
陈岁懂了,赶车的陈庭也懂了。反倒是叫他们让路的小厮,见他们半天不动,不由气急败坏,“听不懂说话吗?这可是左相府的马车。”
陈庭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些想笑,方才又得了准话,遂壮着胆子狐假虎威道:“左相府的马车又如何……”
他们这可是天子的马车。
大约是陈庭的语气太过不屑,透露着一股“你也配”的猖狂,竟一时将对面的小厮给吓住了。
少顷,对面的马车里传出一个声音:“不过让个路的事,阁下何必这般斤斤计较。”
“吕思雍,吕公子。”纪宣灵悠悠开口,“既然只是让个路的事,那不如劳烦你先让让。想必吕公子定不会斤斤计较的。”
吕思雍想不到对方竟敢这样驳他的面子,一时怒上心头,狠狠掀开帘子钻了出来,冷笑一声道:“你是哪家的?有胆子报上名来,别给脸不要脸!”
报上名来?纪宣灵自出生起就没有被人当面问过名讳,今日可真是见识了。
他低头愉悦地理了理衣摆,赏脸答道:“纪氏纪宣灵,不知吕公子可曾听闻?”
纪宣灵?
吕思雍愣了一下,想了半天也没能想起来京城除了纪氏皇族还有哪个纪姓大族。
等等,纪氏皇族,这好像是……陛下的名讳……
吕思雍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却仍不死心地问:“你……你可知冒充皇帝是诛九族的大罪。”
“吕公子……”陈岁从马车里出来,打破了他最后一点期望。他好心提醒道:“顶撞陛下,也是大罪。”
虽然不至于诛九族,但叫他吃点苦头,给吕相找点不痛快还是足够的。
见人彻底愣住,陈岁再次叫了他一声,“吕公子,让让?”
左相府的小厮战战兢兢请示自家公子,“公……公子?”
吕思雍一掌拍在小厮脑袋上,“还不快让!”
陈庭架着马车顺利穿过街口,缓缓向皇宫驶去。
“陛下,您若要借此怪罪吕公子,今日的行踪恐怕就瞒不住了。”陈岁伺候了两任皇帝,最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现下却忍不住多了句嘴。
若陛下深夜造访摄政王府的消息传出去,还不知道有些人会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