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大人若无其他事,便早些散朝吧。”
众人见摄政王冷着张脸,都以为他是不高兴了,均不敢多言。
不过大家到底还是要顾念着陛下的面子,待纪宣灵挥了挥手,伴随着陈岁一声悠长的“退朝”,陆陆续续走出了金殿。
等人都走光了,纪宣灵才施施然从龙椅上下来,走到他面前,煞有介事地赞叹道:“幼清闭门谢客近一月,竟还是这般威风,果真厉害。”
云幼清睨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同他开了个玩笑,“我手里握着数十万大军,说话自然有威慑力。”
何况这数十万人,在外人看来,究竟姓纪还是姓云还不好说。
纪宣灵无所谓地笑笑,伸手去拉他的袖子,“幼清的不就是我的吗?”
云幼清没有反驳,龙武军是他从祖父手里接下来的,每个人都忠诚可鉴。这是他手里的利刃,也会是纪宣灵的暗箭。
不过……
“陛下叫我什么?”
纪宣灵一下泄了气,极不情愿地改口道:“皇叔……”
认真算起来,云幼清的祖母曾与他姑奶奶惠安公主以姐妹相交,他们本该是同辈才是。要怪只能怪他逝去的父皇和他留下的顾命大臣,给他们定了这样一个辈分,叫他生生矮了一头。
云幼清最后并没有去含章殿,反而跟着他去了长宁宫。至于右相想象中摄政王独揽大权,左右皇帝朱批的画面,根本就不存在。
需要批改的折子压根就没往含章殿送去,此刻正连同半年来被左相刻意压下来的那些,一同堆放在案前。云幼清就坐在一旁点茶,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然而不等纪宣灵继续欣赏,便见他抬了抬眼皮,淡淡道:“陛下,请吧。”
批折子这件事,从前一向是他们各占一半。吕源这些人前头找送折子太监打点一二,他们自然知道该往哪里送,乐正均气不过,干脆有样学样。因此,说是他与云幼清各自为政也不为过。
如今这是……想让他彻底亲政的意思了。
对于早已熟练并习惯处理政务的纪宣灵来说,此事自然是不成问题的。真正叫他欣喜的,是这意味着云幼清将他那日的话都放在了心上。
可笑他悔恨交加数年,到头来差的,只不过是这样一个同他把话说开的契机。
见他迟迟不动,云幼清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陛下?”
纪宣灵收敛心神,冲他笑了笑,“这么多折子得批到什么时候,皇叔真的不帮帮我吗?”
他这话一听就是在故意撒娇,可惜撒娇的效果,仅限于他长到云幼清胸口,还是个可爱小包子的时候。
云幼清给了一个凉凉的眼神叫他自行体会,幸而纪宣灵也不是真的想要推脱,最后还是乖乖坐到案前批起折子来了。
不过这番光景,倒是让纪宣灵又想起了云幼清替他讲学的那段日子。
还是个小包子的纪宣灵伏在案上冥思苦想做文章,云幼清则正如现在这般,动作优雅地在一旁点茶。他那时嘴馋,也不知道云幼清向来喝的都是苦茶,还怯生生的去同他讨茶喝。
“皇叔,也给阿宣尝一口吧。”
纪宣灵从成堆的折子里探出头来,等云幼清看过来时,嘴角立时扬起笑意,张口道:“我渴了……”
“陛下若不嫌苦,便拿去罢。”云幼清倒是无所谓,他坐在一旁点茶,本来只是做个消遣。
待他冲泡好,陈岁亲自将茶递了过去。纪宣灵细品一口,好像并没有记忆里那么苦。
“这味道,似乎与从前不太一样。”
在旁看清楚云幼清动作的陈岁露出一丝笑意,解释道:“陛下,是方才摄政王往里加了蜂蜜。”
云幼清正洗净了茶筅,准备再点上一盏,纪宣灵下意识看过去,不由失笑,“原来是这样,难怪这茶甜得很。”
他小时候怕苦,偏给他一杯又苦又涩的,现如今不怕苦了,倒是拿他当小孩子哄。
被纪宣灵和陈岁合起伙来臊了一通,云幼清恼羞成怒,板着脸又开始催他批折子,“陛下的茶若是喝完了,就快些继续,别平白耽误了功夫。”
纪宣灵神情顿时耷拉下来,长叹一声又接着任劳任怨去了。
而不得不在宫中为国为民,劳心劳力的摄政王,则操心起了午膳该吃些什么。
午间,云幼清屏退左右,再度问起秋水坊一案。
“臣派人去殊兰姑娘说的那个县城去查探过了,的确是有那么一户人家,只是……”他顿了顿,神情有些沉重,“当地的人说,殊兰失踪后,她父母为了寻找女儿,已经离家了。”
说是离家,但并无人看到他们离开,是死是活,还不好说。
“还有陛下所说,与吕大人还有荣国公有关,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日在摄政王府,纪宣灵并未完全说明。他所知道的,都是在秋水坊被连根拔起后,经大理寺夜以继日审查出的结果,要说证据,那是半点也没有。至于为何要说出吕源和谷文瀚的名字……
“我并无证据,这只是我的猜测。”纪宣灵坦然道,“但不管这件事的牵连是大是小,他二人是否真的参与其中,皇叔都得承认,他们才是站在你我对立面的人。”
权臣外戚,这二人只怕早已搭上线,狼狈为奸了。
“既如此,我为何不让皇叔明明白白站到身边来。”
“孤军奋战又如何比得上同仇敌忾呢?”
云幼清沉默良久。
“此案我的确提前知晓了一些消息,皇叔若信得过我,过几日便可随我去一探究竟。”纪宣灵模糊了自己为何会知道这些的缘由。
云幼清拧眉,“只你我二人?”
纪宣灵:“只你我二人……”
云幼清点头应了。
此事既然牵扯到了左相和荣国公,那京兆府尹和大理寺,以及所有一切明面上的手段必然是不可能用的,稍有异动便会打草惊蛇。虽说以他二人身份之高贵,亲自去查探未免有失身份,却未必不是个好办法。
其实还有一个最合适的人选,那便是从小养在他身边的暗卫甲辰,但……
这样好的相处机会,错过了岂不可惜。
云幼清尚不知道甲辰的存在,纪宣灵原本有心找机会介绍他们认识一下,想来,还是再晚些时候吧。
商定好探访秋水坊的日子后,纪宣灵还得接着看那些折子。他刻意放缓了速度,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不甚熟练的样子,只是沉下心来之后,便渐渐顾不得许多了。
也不知究竟看到了什么时辰,等他再抬起头来,云幼清已经在一旁拄着额头睡着了。
皇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嗜睡了?连着他在含章殿偷香窃玉的那次,他近日已经看到好几回云幼清坐着坐着便打起盹的情况了。
大约是最近太累了吧。
纪宣灵想着,近前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盖到了他身上。
云幼清睡得昏昏沉沉,直到愈发沉重的头控制不住地往下一点,这才醒了过来。他身子略一动,袖口纹了繁复烫金花纹的黑色外袍便顺势滑了下去。
这好像……是纪宣灵的衣服。
他抬头望去,纪宣灵正伏在案前奋笔疾书,可看着,又不像是在写字?
“陛下在做什么?”云幼清捞起地上的衣服,三两步走上前去。
纪宣灵吓了一跳,匆忙抄起手边的几本折子将纸上的内容盖住,怎么看,都像是在欲盖弥彰。
慌乱之中,一本折子飞了出去,正落在云幼清的脚边,上面印了一大块红色的墨迹,像是不小心把笔戳上去了。
云幼清捡了起来,上面落款竟是早上刚对他破口大骂的右相大人。
“陛下的奏折都批完了吗?”云幼清将右相的请安折子放了回去纪宣灵此刻有种不好好做功课被抓包了的心虚感,“批……完了。”
云幼清淡淡点头,“方才写了什么,可否给微臣一观?”
他问得客客气气,语气却不容拒绝。纪宣灵倒不是介意方才涂抹的内容,他只怕云幼清看了又要恼羞成怒。
“这……皇叔若看了,可不要恼我。”
“不恼你便是……”云幼清道。
得了承诺,纪宣灵这才摊开宣纸,将他方才的杰作展现出来。
那并非是什么诗作文章一类的东西,而是一幅白描的小像,画的正是云幼清撑着头打盹的模样。
神形兼备,可见画工不错。
“你——”云幼清虽未恼他,却也差不离了。说了个“你”字,便再没能再说出什么话来。
纪宣灵掀了底牌,索性没脸没皮到底了,嬉笑着说:“这可是皇叔你非要看的。”
云幼清憋了半晌,只吐出“不务正业”几个字来。随后便逃也似的回了含章殿,连衣服都忘了还回去。
第11章
这并非是纪宣灵第一次来烟花之地。
巧的是,上次同他一起来的人也是云幼清。
只不过,当时的纪宣灵才十五岁。
云幼清这样一个做派略显古板又清心寡欲之人,自然不可能故意带着他来这种地方。
当日是形势所迫,而今日他们来此,则是别有目的。
秋水坊临湖而建,时至亥时,依然灯火通明。姑娘们身上裹着层轻薄的料子,在台上轻歌曼舞,摇曳生姿。台下觥筹交错,一派骄奢淫靡的景象。这其中,甚至还有不少纪宣灵熟悉的面孔。
譬如,左相家的那位傻儿子。
吕思雍左拥右抱,搂着两位娇滴滴的姑娘从他们身旁走过,上楼后,直接挑了一间房走进去。至于进去干点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啧,果然还是上次罚得不够重,竟叫他这么快便好全了。”纪宣灵同云幼清脸上皆戴着面具,好在秋水坊时常有不愿露面的达官显贵或出来投食的富家子,他们站在其中倒不算突兀。
也是因此,方才吕思雍才没有注意到他们。
云幼清神色微动,想起他上次同吕思雍过不去,似乎是为了左相下药,试图往自己床上送人的事情。
“正事要紧,莫横生枝节。”他侧头同纪宣灵低声道。
二人拾级而上,很快便有龟公领着他们去了一间空房。
那龟公在这鱼龙混杂之地待久了,极有眼力见,一眼便看出他们穿戴不俗,遂上前倒上两杯茶,露出一副谄媚的笑容,问道:“不知二位爷怎么称呼?”
纪宣灵手里拿了把扇子故作风雅,“唰”地一声打开在胸口扇了两下,随口胡诌了名字,“季云……”
说罢又笑着看了眼身旁的云幼清,顺道也替他安了个身份,“这是家兄季青。”
莫名其妙成了他兄长的云幼清目光淡淡地扫过来,最终什么也没说。
兄弟二人一起来逛青楼的不少见,龟公并未多问。也不管他们究竟是何身份,便夸张地奉承道:“原来是两位季爷!”
“不知二位爷喜欢什么样的?甭管是温柔似水的,还是热情如火的,咱秋水坊什么样的都有,您二位只管同小的说来便是。”
纪宣灵淡然一笑,“好不好的,还得见了人才算。若我想将你们这里所有的姑娘都见上一见,这你也能做主?”
“这……”龟公满脸为难,“爷您可真会开玩笑,这……这得问过鸨母才行。”
“那便去问……”
龟公循声望去,没想到一直沉默不语,看上去沉稳得根本不像会来他们这种地方的那位兄长竟开了口。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
龟公暗自感叹着,随后便离开找鸨母去了。
“好哥哥?”
待龟公走后,纪宣灵用手撑下巴,斜着身子靠在桌上瞧他,脸上是揶揄的笑意。
云幼清面不改色地喝着茶,对他时不时的抽风行为习以为常。
纪宣灵撩拨不动,却仍不放弃,不知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拿扇子去挑他的下巴。
面具下那张薄唇刚喝了水,此刻还很湿润,在烛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有诱惑力。纪宣灵真想现在就凑上去一亲芳泽,可惜他今日的狗胆也就仅限于此了。
“哥哥这般无趣,可一点不像个嫖客。”
云幼清轻轻拨开他的扇子,“禽兽往往喜欢披着人皮。来秋水坊的人形形色色,好色之徒有之,人面兽心之徒亦有,倒不必为此刻意伪装什么。”
“说来,哥哥以前曾带我来过一次秋水坊。那时候可是着实听了场好戏。”
纪宣灵说的,是他十五岁那年硬缠着皇叔出宫瞧灯会的事。当时他们谁也不知道会在路上碰到右相,仓促之下,云幼清这才慌不择路地带他走了进来。
至于他口中的好戏……
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毕竟在秋水坊这种地方,听到的好戏还能是什么。
云幼清脸上的表情因此出现了一丝皲裂,又举杯喝了一大口水,尽力保持着表面的平静,“那次的意外,到底是因为谁?”
罪魁祸首,自然是纪宣灵这个闹着要出来的人。
起先他们是为了躲着右相才进了秋水坊,后来又为了不让别人发现,钻到了柜子里。
当初被听他们墙角的那位,叫的是个小倌,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污言秽语都敢往外说。
还是个半大孩子的纪宣灵一张脸涨得通红,颤巍巍的去扯他皇叔的袖子,好像这样就能不这么难堪了。
“皇叔……”
云幼清在身后捂住了他的嘴,又轻声让他把耳朵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