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鸣问:“郎君,咱们也回去吧?天色黑了,该回去用晚膳了。”
姬昭已经上了榻,靠在窗沿上,他掀起竹帘往外看了眼,没精打采道:“不回了,我瞧这儿建得差不多了,住这儿吧。你去趟姬府,将你娘接来,先收拾些今晚紧着用的东西,旁的过几日慢慢挪来。”
殷鸣想想也是,虽然只修好了前院,却也够他们住,府里没有女主人,后院可有可无。
郎君虽说姓姬,他们却从未真正将姬府当作自家,住着到底不自在。尘星留下陪他,殷鸣出门往姬府去了。
姬昭这才又叫可乐进来,今儿去书院,他们也去了。
姬昭问:“我走后,书院没人怀疑吧?我在外头撞伤人,可有人知道?”
可乐摇头:“驸马放心,都不曾呢。”
“书院可有什么事发生?”
“倒没有旁的事,只有太子殿下身边的程深大官来给郑王府的五公子送了些礼。”
程深?姬昭没听过这个名字,也不知道自己见没见过,他可有可无地问:“送了什么啊?”
可乐想到保庆要他说的话,便道:“送了一套翰林馆里新编的书。”
“哦……”姬昭半点兴趣也没有,不打算问了。
可乐又道:“倒是程深大官说的话,小的听着,很有那么几分意思。”
“说什么了?”
“大官是替太子殿下说的——”可乐清清嗓子,学着程深学太子的口气,“谚哥啊,这是宫里新出的一套书,我瞧着不错,你带回去瞧瞧,也给你二哥看看,听说你们二人近来读书读得很不错。你们商量商量,回头写份心得给我。”
可乐说完,便满怀期翼地抬头看着姬昭,观察姬昭的表情。
姬昭莫名其妙地眨眨眼,这话怎么了?有什么意思?
可乐便道:“驸马,谚哥就是郑王府的五公子宗谚,二哥,是郑王世子宗谧呢。”
“哦。然后呢?”
“按例,王爷与世子不能离开封地,殿下却叫五公子与世子一同看书……”
“那又怎么了?”
“…”可乐口中苦涩。
倒是尘星眼睛一转,兴致勃勃道:“是不是这个郑王世子有什么阴谋啊?太子殿下是在敲打他!”
虽说没说到点子上,好歹有了那么点意思,可乐松口气。
然而姬昭却道:“你这也想太多了吧?”
一点也不多!还嫌您想太少!
可乐默了片刻,说道:“驸马,尘星哥哥说得对呢,太子殿下就是在敲打郑王一家呢!您瞧,叫他们好好读书,就是觉着他们太闲,思虑的太多,又说——”
“好了好了……”姬昭赶紧叫停,“你快下去歇着,听这些,脑袋疼,我今天好累的。”
“…”可乐心中甚至生出一些委屈,可怜巴巴地走了。
出门,碰上另外三人,面对他们的目光,他无奈地摇头,大家一起望天。
天底下,还有比他们更苦的盯梢吗?
殿下到底是为何要监视驸马?
天地良心,他们四个人精子亲自鉴定,驸马是真的一点儿多余的心思也没有啊!
没有到,他们都想分驸马一点心思了。
姬昭则是忽然叹着气“哎呀”了声。
“怎么了?”尘星赶紧问。
姬朝可惜非常地说:“忘记问那位哥哥叫什么了!也忘记问个地址,日后好通信啊!可惜啊!唉!”
与此同时,太子哥哥,在东宫里醒了。
第11章 送上门来
一群人盯紧了床榻上昏睡的太子殿下。
宗祯的睫毛轻颤时,保庆、程深与张姑姑便都赶紧上前,挤在床边,紧张地看着他。
宗祯的睫毛再颤了颤,他们就连呼吸都不敢了。
宗祯缓缓睁开眼睛,刚从黑沉的睡梦醒来,眼前模糊,刹那间他甚至辨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还以为自己是那被姬昭囚禁的宗祯,困在不知天日的屋子里,眼睁睁看着自己日渐衰弱,直到被姬昭笑着一剑毙命。
他的嘴角不时颤动,却又说不出话,他不知自己是恐惧还是愤怒。
直到——
“殿下,殿下,您醒了?殿下……”
张姑姑的声音响起,他的眼珠子转了转,看到上辈子已过世五年的张姑姑,他才彻底从那似乎没有边际的梦境中醒来。
宗祯眼中的迷茫、恐惧、愤怒等杂糅的情绪瞬时不见,换作冷漠与平静。
他撑着手便想从床上起来,然而身子不配合,保庆与程深上前,两人小心将他扶起来,张姑姑抹着泪:“殿下可算是醒了。”身后已有小宫女递来茶盏,张姑姑接过来,弯腰上前,喂他喝了几口温水,宗祯润过嗓子,看向张姑姑,声音不自觉放轻:“我无事,姑姑莫要担忧。”
张姑姑背过脸,不让他看到眼泪,往外走去:“我去叫罗御医进来。”
宗祯瞄了眼桌上点着的蜡烛,问道:“我昏了多久?”
“殿下,您已经昏睡了四个时辰,殿下可还要咳?哪里不舒服?”
宗祯没有开口,眼睛看向一处,不知在想什么,保庆与程深对视着,不敢再说话。
宗祯在想姬昭。
昏死前,他的确极为生气,此时反倒平静下来。
上辈子,姬昭是他妹夫,是他臣子,是他最为信任的朋友,他曾以为自己是最了解姬昭的人。
当然,死后,他便知道,自己错了。
死而复生,他以为已无任何担忧。
他掌握了太多“先知”。
今日才发现,姬昭的面目何其多,谁能想到,金陵城内曾经最受人追捧的姬昭姬三郎君竟会那样趴在墙头上,说着那样的话,全无形象,连七八岁的小童都不如。
姬昭,到底还有多少副面孔?
今日姬昭趴在墙头又意欲如何?此时的姬昭到底在想什么?
难道姬昭知道他就在巷外,一切都是故意?叫他“哥哥”,是否也是故意为之?
宗祯满脑子都是姬昭,想姬昭的意图,想姬昭的手段。
是,他是太子,拥有绝对权力,大可以暗杀,甚至直接赐死姬昭。
福宸本来也不喜欢这个驸马。
可这般,又有什么意义?
上辈子,妹妹、宗亲们受的苦痛,谁来偿还?
死从来都是最好的解脱。
“殿下,罗御医来了。”张姑姑轻声进来。
宗祯深吸一口气,慢慢磨吧,总要叫姬昭受尽折磨,尝尽那失去一切的痛苦。
他伸出手臂,罗御医上前,再次为他把脉。
姬昭正在用晚膳,忽然连着打了几个喷嚏,魏妈妈赶紧道:“百岁!我们昭哥长命百岁!”
尘星嘻嘻笑:“是有谁在惦记我们郎君吧?”
“谁惦记我呀?”
“是王姑娘吧!上回还在扬州的时候,去大明寺,她还悄悄给您塞荷包来着!”
姬昭一愣,竟还有这回事?王姑娘?难道这是姬昭老祖先的心上人?
魏妈妈见状,上前拍他的手:“浑小子,快下去!不许胡说八道!”
尘星不服气:“王娘子比公主还要漂亮呢!人还温柔,她的丫鬟回回给我们玫瑰糖吃!”
这下,魏妈妈还没发怒呢,姬昭先严肃道:“这样的话,往后可不许再说,否则要惹了大祸。”
魏妈妈又拍他一下,尘星老实应道:“郎君,我再不说了,您别气。”
姬昭才又笑开,他喝了半碗汤,再收起笑容,不觉担忧道:“不知今日那位哥哥到哪里了,也不知可否醒来?”
魏妈妈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劝道:“郎君别太担心,今日这事本就不怨您的,既然大夫都说没事,肯定是醒了。他是徽商,不缺银子使,还得了您那么多的好药材,定能治好病的。”
“唉,我忘记问他姓名。”姬昭还在想着这事。
“那咱们派人去徽州打听打听?那郎君品貌不凡,想必好打听。”
尘星赶紧举手:“好好好!我记得那位郎君的相貌,我帮着画下来!”
“好!”姬昭这才又高兴起来,匆匆用汤泡了饭吃完,放下碗,就带着尘星往书房去画画。他没想到,尘星作画的本领很不赖,他夸了几句,尘星“嘿嘿”笑:“都是郎君打小教我的!我这点子算什么呀!郎君您才厉害呢!”
姬昭便觉得极为愧疚,他对不住老祖先啊。
从今以后,姬三郎君可就再无画作与诗作可以留下喽!
尘星很快就将画像画好,他看了眼,拿笔在眼下点了点,说道:“那位哥哥眼下有颗泪痣呢!”
尘星恍然大悟:“是是是!我给忘了!还是您瞧得仔细!”
添好泪痣,姬昭叫人都出去,将尘星那幅画放到一旁,又摊开一张纸,拿笔照着画。姬昭上辈子没画过画,他试了几次,发现自己在画画上比作诗有天赋多了。
起码,他照着尘星那幅画,也画出一幅七八分相像的画像来。
他极满意,用福宸公主新送他的印,在左下角下印。
随后,他便将两卷画卷都卷好,尘星那幅系了红绸,自己这幅系了青绸,便放心地出了书房。殷鸣已经过来,他要与殷鸣说派人去徽州的事。
金陵城的郑王府里,宗谧与宗谚对坐,中间的桌上,摆着宗祯送来的那套书。
兄弟两个沉默良久,宗谚先忍不住,开口问:“哥,太子这是什么意思……难道……”
宗谧是个眉眼温和之人,相貌清俊疏朗,此时眉头却是紧皱,他点头:“没错,太子知道我在金陵。”
“啊——”宗谚吸了口气,担心问,“没事吧?太子怎会知道你在呢?他不是从来不管这些事吗,连朝会都不去,进宫拜见也甚少露面,这么多年,连我都只见过他几次。更别提哥哥你了,太子根本不认得你啊!”
宗谧也很苦恼:“没准是什么时候露了馅?我虽说五岁封世子之后就再未来过金陵,三年前太后娘娘过世,母妃倒是来过一回,京里总有人见过。”
“是是,你长得像娘亲,兴许被人认出来了!”
“应该正是如此。”
“那,哥你是不是要进宫拜见陛下与太子?”
宗谧便瞪他一眼:“亲王世子不经宣召,私自进京,那是等同于谋反的大罪!”
“可是他已经知道了!”
“他既然没有明说,想必是愿意轻轻放下这件事的,应当不会告知陛下。”
宗谚挠挠头:“可是我总觉着太子今日的话不对,听那话音,怎似在敲打我们?我们又没有旁的心思,哥你也只是多年不来,好奇金陵,才偷偷来一趟而已,父亲母亲都不知道。”
宗谧听了弟弟的话,并未回应。
没有旁的心思?
都是宗家子弟,都是太祖的血脉,谁能没有旁的心思?或多或少,谁都会有。只是,陛下盛年,太子虽说身子不好,这么多年倒也好生生地活着。他虽说有那么些心思,也仅仅有那么些罢了。
这回偷偷来金陵,父王能不知道?
父王母妃都知道,却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万一呢,万一太子就——
这样的事,从来只可意会。
他看向弟弟苦思冥想的模样,不由哂笑,能这样,也是福气。
宗谚又问:“既然太子愿意不计较?咱们总得有所表示吧?宫里不好去,要不……要不我们往公主府送礼去!太子最宝贝我们这位堂姐了!”
宗谧却是想到今日见到的那位新晋驸马,姬昭。
宗谚已经又道:“对了!还是给那位驸马送礼!那驸马瞧起来极好说好的样子,我可怕福宸了,每回见我都一副懒得搭理的模样,她可凶了,驸马太可怜,我往后成亲才不要娶这样凶巴巴的女娘!哥,我们去给驸马送礼吧?听闻,福宸还挺喜欢这个驸马,不过也是,姬昭这长得也太好些了吧,哥,我觉得他比福宸还好看,福宸那么霸道,看到他那张脸,不来气吗?”
宗谧忍俊不禁,敲敲他额头,笑道:“好,我们就给驸马送礼。”
次日,姬昭正在书房等人过来取画,尘星进来道:“郎君,郑王府的五公子上门来拜见。”
“啊?”姬昭便有些懵,他来干什么?
“人已经进府,殷鸣哥哥陪他在花厅喝茶。”
这还是头一位上门的客人,身份也贵重,姬昭只好将手中系着红绸的画卷放到手边多宝格上,自己则是立马往花厅走去,走前交代:“你在这儿等着,他们人来后,你记得把那幅画卷给他们,系着绸带的那幅,就在手边的,别给错了啊,你记得多给殷鸣一些银子带过去,务必要找到那位郎君!”
“好嘞!您放心吧!”
姬昭往外走去,尘星进书房,看到桌子上系着青绸的画卷,也没多想,抱在怀里,就出门站在廊下等人过来。
姬昭在花厅见到郑王府五公子宗谚。
姬昭不是很会说话,宗谚极为能说,依然是一口一个“姐夫”,噼里啪啦给他送了一堆礼,笑嘻嘻道:“早就听闻姐夫的名声,原还以为见不着呢,是我运气好,昨日一见啊,我一晚上都想着姐夫呢!”
姬昭呵呵笑,被一个男的想了一晚上……
宗谚继续说话,说东说西,说金陵城,说他们的封地广南路桂州府的风土人情,贼能说,姬昭都替他口干,不时把茶盏往他面前推。
说了近一个时辰,宗谚高高兴兴地告辞离去,他都不知道宗谚是为什么来的,只是送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