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公主,您们二位放心,属下一定会查清楚!”
事情既然说开了,仁宗又叫何七娘进来,声音也和缓很多:“这事,你也是受害者,朕赏你,你想要些什么?”
何七娘磕了个头,依然平静道:“回禀陛下,小妇人什么也不缺,只不过说了些实话,若有用处,那也是小妇人的荣幸,无需赏赐。”
仁宗与福宸对视一眼,反倒不知说什么好了,这样的小娘子,也是少见。
雨渐渐小了,福宸公主出宫回府,捎带着何七娘一起出宫。
临出宫前,福宸公主本打算去和哥哥说说话,她虽不知东宫今日的事,驸马摇摇晃晃地,浑身尽湿地出宫,想也能知道不是什么好事。福宸公主叹气,算了,她改日再去吧,毕竟哥哥生气也是为她。
她叫了个小太监给太子殿下传话,约定过几日进宫来看他,便先走了。
她还是先去看看驸马吧。
送何七娘进宫的姬府下人,被叫进东宫,正被保庆问话。
保庆问啥,他都说“不知道”。
在屋子里等着音的宗祯等得不耐烦,把他叫进来,亲自问。
那人头一回见到太子殿下这种身份的人,跪在地上发抖,也不敢抬头,反正问啥,还是“不知道”。
宗祯声音寒寒:“那你知道些什么?”
可怜的他都要吓哭了,他就是门房里负责收帖子,偶尔跟跟车的,他真的不知道啊!
他颤抖着声音说:“禀,禀太子殿下,小人是门房的人,是真不知道里头的事啊。”
“你只说驸马回府时马车行速如何!”
他被太子的声音一冰,脑袋转过弯来,平常的伶俐劲也回来了,立马道:“车子很急!特别急的!小的们都没来得及下门槛,殷鸣哥哥就抱着我们郎君下车来了!裹在被子里,一路赶着跑进去的!尘星哥哥就在一旁举着两把伞!”
宗祯愠怒:“这叫“不知道”?!”
他又吓得开始抖:“小的不知道啊……”
他真的太害怕这里了,被吓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宗祯耐着性子问:“你们郎君下车后,可说了什么?”
既然是被抱下来的,想必是跪坏了。
他茫然地摇头:“小的不知道啊。”
宗祯深吸一口气,就听他继续茫然地说:“我们郎君昏过去了,小的不知道郎君说了什么啊……”
宗祯那口气再度高高吊起,心中平添许多郁气,怎么也散不开。
他忽然起身,走到窗边,再看外面渐渐白回来的天空,心情却没有跟着再起变化。
不经意间,他扫了一眼廊下,原本的雪人不见了,他下意识地就问:“雪人呢?!”不是叫好好看着吗!
问出口,他就想起来了。
保庆也已经小声道:“化了啊……”
化了啊……
宗祯望着空空的木板,与散落一地微微闪烁的宝石,心中喃喃。
第31章 滚啊
后来是福宸公主派人进宫,将姬昭的病情详细地告诉了宗祯。
姬昭病得很严重,那人进宫禀报时,姬昭还没醒,据说烧得整具身子都在发烫,连水也喂不进去,公主也没有回府,留在侯府里照顾姬昭,姬昭那还在城外庄子里的奶娘也赶了回来。
宗祯听着,心里就不太舒服。
他与姬昭是天然对立的关系,按理来说,哪怕这次的确是因为他冤枉了姬昭,他也不该如此,而是该拍手叫好。
可他的确有些后悔了。
他不该叫姬昭淋着大雨在院子里跪的,他此时甚至庆幸,幸好姬昭胆子大,自己爬起来走了,否则怕是今日真要把命跪没了……
一边后悔着,一边又觉着自己不吃教训,上辈子都被姬昭弄成那副德行,此时还替姬昭心疼?
姬昭越惨,他越该高兴就是。
他哪怕从前性子温和,也从不优柔寡断,此时心中打架打得厉害,一面心疼姬昭,一面鄙夷自我,越发不痛快,面色便越来越难看。
报信的人也不敢多说了,宗祯这才冷冷问道:“可曾去告诉陛下?”
“小的先去了陛下那里。”
“陛下怎么说?”
“陛下叫项大官拿了好些药材,令小的送去给驸马,还叫驸马好生养病,又派了好几位御医大人去侯府。”
“知道了,退下吧。”
“是……”那人倒退着,恭恭敬敬地出了门。
宗祯往后靠进椅中,垂首看着自己的手面发呆,直到保庆过来给他换茶。
他才堪堪回神,看向程深:“你去一趟……”
“是!”程深挺激动的,一看就等他这话等了很久。
宗祯懒得跟他计较,吩咐道:“驸马醒了再回来,好好照顾着。”
“您放心吧!”
“看看库里有什么药材,都给带过去。”
“小的知道!”程深回头就出去了。
宗祯抬首,看向窗外风雨后平静的夜,心却依然无法平静。
夜沉沉,亦如他心。
此时,姬昭府里,众人是万事不管,都在守着姬昭。
殷鸣打听到了些许消息,也没空跟尘星说,回来后,大家一起守在床边,尘星哭得眼睛肿成红萝卜,是魏妈妈回来,将他骂了一顿,他才没继续哭。
后来,公主来了,一直陪着,他们更加不管宫里的事了,公主既来,说明已无事。
福宸公主也几乎彻夜未眠,极困的时候也不过略微靠一靠。
殷鸣他们全都提着心吊着胆,他们还记得上次郎君也是发了一夜高烧,差点救不回来,人彻底清醒后,性子便渐渐变了。这次又会如何?在宫里到底受了什么委屈?
殷家上下并不信奉“文武艺卖与帝王家”那套,连带着他们这些下人也不是很喜欢皇室,骨子里就是一股子清高。他们面上不敢表示,心里都在怨恨让他们好好的郎君过来当驸马!
否则,这个季节,他们还在扬州,郎君早就长住山上,赏雪、赏花,乐哉悠哉。过几日,又是过年,在庄子里放了满山的孔明灯,那是何等的漂亮与热闹啊!
如今,他们郎君只能躺在床上生死未明!
当然,他们最恨的,还是那个据说主动提出要郎君做驸马,又直接害得他们驸马如此的太子殿下!
什么太子殿下啊!
就连魏妈妈,也在心里骂,看在陪在一边的福宸公主的面子上,魏妈妈才少骂两句。
被无数人同时骂的太子殿下,也是一夜未睡。
到了夜间,又下起了雨,掺上雪。不过这雪,落到地面就化了。宗祯交代过,若是姬昭醒了,无论宫门是否已落钥,也赶紧回来,用他的令牌开了宫门。程深走前,是带了他的令牌走的。
然而等到天快亮了,程深也没回来。
姬昭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他梦到妈妈了。
他过世后,妈妈出家了,削了发,彻底皈依佛门。爸爸娶了新的妻子,他们家需要继承人,爸爸的新妻子一年后生了一对龙凤胎。爸爸很高兴,一直在笑,可是爸爸偷偷去他的墓地看他了。
站在他的墓前,爸爸哭了。
姬昭一下就哭了,看着近在面前却碰触不到的爸爸。
爸爸哭了很久,才擦了眼泪,对“他”说,下次再来看他,说“爸爸希望你在天堂也很快乐”。
姬昭哭得更是不能自已,他又去看妈妈。妈妈手里套着一串佛珠,一个一个地拨着,在念经,他就坐在妈妈身边,听她念经。
妈妈的声音忽然断了一下,看向他的方向,叫他:“昭昭?”
“我在!”他立即高声应下。
妈妈却没有听到,而是伸手往这边摸来,一直叫着他的名字:“昭昭、昭昭,你是不是来看妈妈了,昭昭?”
叫到后来,妈妈也满脸泪水,姬昭上前,想要扑到妈妈怀里,依然碰触不到。
他与妈妈面对面,一起哭。
后来,他在妈妈的念经声里渐渐睡熟,他听到妈妈低声说:“妈妈的宝贝昭昭下辈子要健康快乐啊……”
姬昭哭着醒来,正是天空破晓之时。
全都盯着他的人立即直起身子,激动而又小心克制地叫他:“郎君驸马……”
姬昭的眼泪横流,透过眼泪,他看着这些陌生而又熟悉的人,忽然特别厌倦。
这些不是他的家人,不是。
他不是姬昭,姬昭是谁,他到底又是谁?
他不要下辈子,不要健康快乐,他只想和爱他的人在一起,哪怕度过一天,也不愿在这样的环境里过着所谓的健活。他要回到爸爸妈妈身边,他再也不说“讨厌爸爸妈妈”的话了,那里没有人要他跪,也没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人接近他,他没有压力,只要能多活一天,就是天底下最快乐的事。
他错了,他不该对神仙许那样的愿望。
他只想抱抱他的爸爸妈妈,告诉他们,都不要哭了。
姬昭哭得厉害,他一句话不说,醒来就是哭,哭了怕是有一刻钟,又昏睡过去。
御医们小心上来,把脉,又告罪,掀了他的眼睛看,一番查看,只说驸马方才怕是哭得累得昏睡。大家都松了口气,目前看来,这是个好消息。
魏妈妈立即起身去做吃的,既然不是昏迷不醒,想必能喂些吃的进去,御医们也去写方子煎药。
程深赶紧先回宫,把这件事告诉宗祯。
宗祯听罢,就问:“他为何哭?”
程深暗道,殿下您这个问题问得好啊!只是他也不知道啊!
他只能道:“小的也不知……御医猜测,怕是驸马生病,身上难受,难受得哭的……”
这话一听,宗祯心里越发难受,难受违背他的本意,这层“违背”令他难受上再加一层难受,他坐在原地默不作声,坐了会儿,见程深还杵在跟前,怒道:“你还不滚?!”
程深委屈道:“小的等殿下吩咐呢……”
“还吩咐什么?滚去驸马床前看着啊!”
“是是是!小的滚了!”
程深立马滚,心道他们殿下这火气不小啊!
上辈子,宗祯见过姬昭哭,虽然事后想来,那是老虎装成兔子的可笑眼泪。
当时他的确为此心酸过,姬昭与福宸关系不好,跟他一起吃酒,喝醉了,跟他说心里苦,说着说着就哭了。姬昭即便哭起来,也是极有风度,能落到画卷上成画。
姬昭那时候哭,是偶尔落几滴眼泪,眼睛红通通。
可是据程深说,姬昭今日哭得一塌糊涂,眼泪糊满整张脸,毫无风度可言。
哭得仿若婴童,到底是何模样。
宗祯忽然有点想看。
看是不可能看的,包括程深也没能再多看姬昭几面。
事情是这样的,程深走后,过了半个时辰,姬昭再次醒来,这次醒来,他没有再哭,脑子也清爽些许,不再是糊里糊涂的状态,他喝了几口魏妈妈喂来的水,靠在尘星身上,看到床前满面担忧的福宸公主。
对宗家一家的抱怨少了许多,不论如何说,福宸公主人很好,也仗义,皇帝陛下也是个和善人,还讲理。
他嗓子哑了,说不出话,却是对她微微笑了笑,再虚弱地抬手指了指嗓子,表示自己说不了话。
福宸公主温柔道:“驸马无需说话,御医也说了,你要好好静养呢,话尽量少说。”
姬昭再朝她笑笑,嘴巴张启,没有出声,说了个“多谢”。
福宸公主拍拍心口:“我这颗心啊,可算是放下些了。”再对魏妈妈道,“魏妈妈,先给驸马喂些燕窝粥,再吃药,别伤了胃。”
魏妈妈应着,接过燕窝粥,正要喂。
姬昭既是清醒,也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情,只想赶紧好起来,生病太难受,他也准备乖乖等投喂,忽然眼神一扫,看到程深从外头进来。
他立马眉头一皱,福宸公主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有心要帮哥哥说话,便笑道:“程深也守了一夜,哥哥派他来的,方才是回宫报消息去了。”
她还示意程深到前边来说话,姬昭却是沙哑着嗓子,艰难开口:“不必,叫他走。”
啊?
大家都傻眼了,姬昭厌恶地避开双眼,看向床内,再艰难道:“不想,看到,东宫的人。”
“…”
程深直到被赶出来,还在纳闷呢,他作为东宫的大太监之一,真的就这么被驸马赶出来了?!
他懵了好半晌,赶紧又回宫,宗祯见他又回来了,担心问:“可又出了什么事?”
“殿下,驸马醒了,正吃燕窝粥呢,吃完燕窝粥就吃药。”
“精神如何?”宗祯连忙问。
“精神不佳,脸色苍白,几乎不能开口说话,不过御医说能醒来就好,慢慢养着总能好。”
宗祯吊了一夜的心慢慢滑落,他叱道:“那你还不赶紧滚过去继续盯着!”
“呃……”程深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殿下,小的被驸马给赶出来了……”
“赶?他为何要赶你?!”
程深暗道,为啥这么不受欢迎,他们殿下自己心里没数么……不过也就心里想想,说是万万不敢说的。
宗祯怒问:“说话!你可是惹驸马不快了?!”
“不曾!”
“那你说,你为何被赶出来!”宗祯又叫保庆进来,“你去驸马府上。”
程深想了想,万般无奈道:“殿下,保庆去也没用……”
“为何?”
“驸马说……东宫的人,他都不想见……”程深低着头,小声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