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不了他明早在车里补觉就是,姬昭打定主意就又往正院去了,丫鬟们当然不会拦他,但他来得突然,也来不及进去通报,姬昭无所谓地摆摆手,轻声跳上台阶,正要进去,听到外祖母苍老的声音悲伤说道:“都怪我啊,何必非要等他们家回扬州才定亲?我就该早些给两个孩子定下来的!”
陪着说话的大舅母叹气:“谁说不是,两个孩子青梅竹马,天造地设的一对,再没有比这更好的。”
“什么驸马,说起来好听,还不是要去讨好公主,魏妈妈把那公主倒是说得不错,我不信!她是君,我们昭哥岂不是要去讨好她?”说到后来,外祖母又抹起了眼泪,“据说一个月里,我们昭哥也去不了那公主府几回,哪有这样过日子的?我的昭哥啊……”
唉……
姬昭不忍再进去,他扭头出来,又去外祖父的院子,同样没人拦他,然而与外祖母那儿一样,话里间听到的也是“昭哥”,两位老人都是真心实意地操心着他。
姬昭没有听墙角的癖好,不想偷听外祖父与舅舅们私底下说话,扭头也要走的时候,又听到外祖父提起“太子”,他一顿,又偷偷回来,将脸小心贴在墙壁上,幸好他们在说正事,本就屏退了其他人。
“太子?”大舅舅迟疑道,“父亲为何会认为是太子?太子自小体弱,至今二十余载,除了他五岁封太子时在百官面前露过面,也就是上次冬至大朝会了。”
外祖父冷哼一声,说道:“陛下幼时,我教过他几年诗词,陛下登基后,我也在翰林院待过几年,常常进宫伴驾,陛下到底是个什么性子,我不敢说一清二楚,却也能猜出分来。我就问你,当年,梓州的秦郡王最后一位嗣子也死了,陛下是怎么做的?”
“陛下想再挑嗣子,保留秦王一脉,留他们在封地,是文相与余相联手,闹了一个多月,打消了陛下的念头,直接收回封地。”
外祖父点头:“不错,那两个老东西闹这么一出,是想着派自己的门生去梓州,谁知道到最后,陛下神来一笔,把没用的张一绯给派过去了,那两个老东西没少吐血。陛下此人极为专情,太过重情。如若是陛下,根本不会派昭哥这样毫无经验的驸马去桂州,大多数会在宗室里挑几个人,这不是陛下的处事风格。”
大舅舅又问:“父亲为何认定太子对我们昭哥有坏心?据闻,即便大朝会,太子也不过露个面就走了,过年也没出来,太子的性子到底如何,也是无人知道。”
“他就是靠这一面引起众人猜想,他露那么一面,文治昌跟余覃两个老东西怕是愁到现在都没睡个好觉,都以为他会出手,想着法子预备接太子这一手,偏偏他又按着不发作了。你看着吧,太子这小子不是个好对付的,接下来,至少半年,太子还是不会出来。”
“那昭哥此次去桂州……”
“桂州必会出事!郑王之死,恐怕有异情啊!姬家顶着那样的名号,陛下仁善,能容他,太子这种人可容不下,太子不仅容不下姬家,还容不下文、余两家,就连郑王,哼哼——”说到这儿,外祖父不说了。
“那咱们昭哥……”
“旁的事我可管不着,姬家哪怕全家被太子那小子给弄死了,我也懒得管,姬家活该,我只管好我的昭哥就成。”外祖父似乎在跟殷橼说话,“橼哥,方才我与你祖父说的话,你都听在耳朵里。你自小跟着我念书,这趟你也去见见世面,若是遇到不对,千万拉着你小叔离那些糟心事远些,你小叔向来心软,据闻在京里与那郑王府的五公子也多有往来。”
“是,橼儿知道!”殷橼又好奇地问,“曾祖父,太子真的会害小叔?小叔不是娶了公主,也算是太子的妹夫了吧?”
“驸马又算什么,历朝历代,一点权力也没有,还不是皇家拿来利用的工具。这些手拿权柄的人,为了权力,可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外祖父话中满是嫌恶。
“橼儿明白了!”
大舅舅顺势教育殷橼:“读书是为了明心,为了学问,为了子孙万代,是最为高尚的事,旁人家咱们管不着,我们家万不能落入那泥沼之地,被权力利用。”
姬昭静悄悄地离开书房,对于朝中的事,听得似懂非懂,人也认不全,只听懂了那句太子要害他。
其实他一直知道太子会杀了他,如今他更确定,他穿的就是他会被太子杀死的那本。
可他还是不禁茫然,这些日子的相处来看,太子虽是个变态,却也没有真的对他如何,他要出去玩,太子一般都会答应。他骂太子,太子也没真的怎么样他。
太子不是和气的人,偶尔有些阴阳怪气,倒也还算好说话。
姬昭停在一片竹林旁,抬头看着被竹叶遮住的月牙。
太子真的已经开始害他了吗。
第48章 哥哥
姬昭走出院子,在外头等着的尘星与殷鸣立即上来,见他面色是难得的沉静,不由轻声问道:“您怎么了?”
姬昭摇摇头,沉默地往自己的院子走。
他只是还在想外祖父的话,官场上那一套,他实在是半点也不懂,他也不想去弄懂这些。原本他能去桂州,他是很高兴的,能去安慰好友,还能提前避免一些事故的发生,能为百姓们做些什么,避免伤亡,他觉得挺好的,更别提这也算出远门旅行了。
然而外祖父的那些话早已将他的所有想法都冰封。
他现在满脑子都在想,太子这次要怎么害他?外祖父没说完的话,又是什么意思?郑王怎么了?太子容不下郑王?太子要做什么?舅舅他们是听懂了吧?
他听不懂。
快要走到自己院子的时候,他再度停下脚步,又抬头看了看天边那道细细的月牙,心里竟然有一点点的难过。
他宁愿太子干脆地把他杀了,也不希望被玩这些心眼。
或许还是他把太子想得太好了吧,其实,太子偷偷叫书商给他逍遥子的手写本,变着样地跟他道歉,又能说明什么?
按照外祖父的话,太子本来就是个心眼极多的人。
谁又知道太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夜里姬昭几乎没怎么睡,天快亮时,他才隐隐有了睡意,朦朦胧胧间,却有人轻抚他的额头,帮他整理碎发,他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床边坐了个女子,背光而坐,他根本瞧不清她的脸。
他想,他是做梦了,翻了个身,继续睡。
那双温暖的手再度抚了抚他的脸,帮他整理好被子。
又过了一刻钟,姬昭从梦中醒来,想到方才的梦,立即翻身看回去,哪里有人,帐子也好好垂着,他高声叫着尘星,尘星跑进来,撩了帐子问道:“郎君您怎么这会儿就醒了?天还未亮呢……”
“我睡着的时候,可有人来过?”
“没有啊!我一直就在内室外看着呢!”
“哦……”姬昭想,那就的确是做梦了。
再睡,是睡不着了,姬昭爬了起来,想了想,干脆给徽商哥哥写信吧。
姬昭这一路几乎每日都在给宗祯写信,有时兴头上来,一日能写好几封,别看宗祯一封信也不曾回过,实际每日都在看,也都在盼着。
宗祯其实也从未离开过金陵,对外面的世界,与姬昭一样一无所知,姬昭的信中,外面的世界,是那样的活泼生动,新鲜又好看。
这辈子,他也想在身子好些之后,在继位之前能够出去走走看看,读万卷书到底不如行万里路,他总要亲自去看一看他们宗家的江山与子民。
宗祯此时也醒了,洗漱前,他先问:“可有信来?”
保庆小心道:“据闻两浙一带连着下了两日的大雨了,路上恐怕有耽误,今日没有信。”
宗祯能够理解,面色却终究有些不大好看。
梳洗、换衣之后,他去靶场开始新的一日。
姬昭写好一封新的信后,心情好了很多。
他早就知道太子要杀他的不是吗?终究他和太子会做仇人的,本来关系也就一般般而已,他又何必这么多愁善感?
想通了这一点,姬昭将纸叠成几折,塞进信封。
只是到底是服软去继续讨好太子,抱太子大腿,还是自力更生,早日想个法子脱离皇室呢?
姬昭拿着信封想了许久也没想出来,他又叹了口气,算了,太子也不会今天就杀他,先把桂州的事办完,回去再慢慢想吧!
姬昭把信纸又抽出来,最末加上一句:哥哥何时才能给我回信?
眼下还是这件事最为重要!
他笑眯眯地将信再叠好,塞进去封好。
太阳出来后,他们再次出发,外祖父、外祖母与舅舅、舅母们全都到家门口送他们。
殷橼还是更喜欢骑马,偶尔进马车陪陪他,出城后,殷橼钻进马车,问他:“小叔,昨晚你是不是听到啦?”
“被发现了么……”偷听被发现,姬昭有些不好意思。
“他们说你来过,却又没进来,肯定是听到喽,可是被吓到了?”
殷家对姬昭与孙子们的教育方式截然不同,倒也不是区别对待姬昭,实在是全家上下舍不得叫姬昭吃苦,殷橼他们自小无论刮风下雨,都要起来练拳、读书,君子六艺,一个不差地学,个个文武双全。
到姬昭这里,出生时难产,殷娘子生了很久,才好不容易生下他来,他自小无父无母,谁舍得叫小粉团子似的他爬起来跟着侄子们去大雨里站着蹲马步、练拳?家里对姬昭的教育,主要在文上,不论谁跟姬昭说话都是轻声细语,姬昭身上哪怕被虫子咬出个小包来,老夫人都要心疼许久。
姬昭便也实话实说:“倒也不至于吓着,只是有些没想到。”
殷橼小声道:“皇家的那些人,不就如此?”又伸手揽住他,“小叔你放心吧,有我陪着你,不会出事的!毕竟曾祖父说的也是最坏的情况,不定什么事也没有呢!你就当是去玩了!”
这点姬昭倒是相信,况且他也实在想不到能有什么危险在等着他。
既然说开了,殷橼又与他聊了几句,姬昭的心情彻底变成晴天。
殷橼这才放心地继续出去骑马,姬昭正要躺下来补补觉,车队忽然停了下来,他纳闷地往外看去,见到路边有辆马车拦下了他们。
他见到殷橼翻身下马,上前与对方说了些什么,又回头看姬昭。
再说了几句,殷橼走回来,在窗边小声问他:“怎么办小叔,王七娘要见你!”
姬昭发誓,他脑袋里真的没有王七娘这个人!但他记得,尘星从前也提到过一个王娘子,会是一个人吗?他从前便怀疑过这是老祖先的心上人,可是他脑中当真半点记忆也没有。
殷橼求救地看他:“怎么办啊,小叔,她说不见你一面,她不走。”
姬昭很无奈:“我这怎么见啊……”
那么多人跟着,有朝中官员,侍卫们不少都是从宫里出来的,公主不放心,还从公主府又派了几位侍卫来。
说话间,那头马车帘子已经开始动了,殷橼道:“算了,我去找个说法,把这些人引开,小叔我觉着你还是跟王七娘见一面,把事情彻底说好吧!她,她也不容易,她母亲据说前些日子要给她说亲,她哭着跑到我们家来,简直是一团乱啊……唉。”
姬昭听了这话,心里一个“咯噔”。
不知道殷橼用了什么法子,一伙人朝前跑了跑,只余殷家的一些护卫还在原地。
姬昭有些怵,不敢上前,那头马车帘子再晃了晃,探出张小脸。
姬昭看到后,心里先是一声惊叹。
好漂亮的小娘子。
她的目光与姬昭对视,眼泪顷刻间就落了下来,姬昭开始头皮发麻,他真的好怕看到别人哭。然而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地跳下马车,王七娘扶着丫鬟的手,款款走下马车。
一身鹅黄色裙装,简简单单的双螺髻,插戴珍珠发梳,不施粉黛,往那儿一站,她就是春天。
姬昭可以很负责任地说,这是他来到这里以来,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
他往前走了几步,便尴尬地停住不动。
王七娘却一直用痴痴的眼神看着他,再漂亮,姬昭也有些承受不住,姬昭正想着怎么劝她回去。
她边流泪,边开口叫他:“昭哥哥……”
姬昭的手一抖。
王七娘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他面前,哭着看着他问:“昭哥哥,你过得好不好?”
姬昭不知该如何回答,王七娘已经微微仰起脸,眼泪还是“哗啦啦”往下掉:“昭哥哥,曦儿过得不好。”
听到她自称“曦儿”,姬昭的脑中忽是钻心的疼,接着犹如开闸的堤坝,越来越多的记忆涌到脑中,全部是关于这个曦儿的。
王曦抬手用手指擦去眼角横流的眼泪,才又绽开笑容对姬昭说:“对不起,我任性拦下你,我不会打扰昭哥哥去做正事,我只是,只是很想念你,我只想,看看你。”
“…”姬昭已经全都想起来了,再看她这张脸,便觉得很可怜了。
王曦是老祖先真正的心上人,是原本的姬昭心里的曦儿。
两人在扬州青梅竹马地长大,后来王曦的父亲来江陵府当知府,两人才暂时分开。
“昭哥哥,我祝你与公主,祝你们——”
她咬着嘴唇说不下去了,姬昭不忍心地抽出张帕子递给她:“擦擦眼泪吧……”
王曦却是哭得更见厉害。
姬昭心里叹气,她就是外祖母口中的那位姑娘吧,可怜的一对青梅竹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