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庆从前也不曾见过这样的笑容,以至于他看着他们殿下有些出神,直到殿下不悦地抬头看他一眼,保庆才又赶紧面墙而站。
宗祯看了眼程深,也好好地面墙站着。
他才又低头看那张纸,放心地抿嘴,再翘了翘嘴角。
纸上写的只有两个字,“哥哥”,无数多的“哥哥”,大大小小都有,是很大的一张纸,姬昭写好,足足折了八折。宗祯方才只是通过纸背面的字认出了而已,他此时抿着嘴,小心翼翼地拆开那折了八折的纸,看到那么多“哥哥”,还是忍不住又静悄悄地笑了笑。
宗祯想叫保庆过来帮他数数,姬昭到底写了多少个,开口的瞬间又赶紧闭嘴。
这样的事,怎好叫身边人帮他做?
宗祯不想自己数,更不想叫别人数,又实在想知道,他挣扎片刻,低头开始自己数,数到一半,外面急匆匆跑进来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道:“殿下!陛下那处有请!说有大事!”
吓了宗祯一跳,程深正想训斥他,宗祯抬手。
差不多了,宗祯知道是什么事,他看了看桌上那张写满“哥哥”的纸,也不知姬昭这几日在桂州如何,不论怎么说,桂州风景不错,想必姬昭玩得还算高兴。
他起身,直接往外走去,交代道:“桌上别动,等我回来。”
“是……”
宗祯赶到延福殿,除了父皇,还有文治昌、余覃等官员在,见他过来,纷纷行礼。
宗祯便装模作样咳嗽几声,问道:“父皇叫我来是有何事?”
仁宗看他一眼,想说话,却又咬牙,气得满脸通红,显见是说不出来了,最后指了文治昌:“给太子说说,朕,实在是说不出口!”
“老臣今日收到江陵府来信……”文治昌将事情一一说来,就是宗祯安排的那些事,礼部侍郎他们经过江陵府时,被一名自称是郑王府大夫叫作肖未的人给拦住,说有大事要上报,一听是郑王府,礼部侍郎便将他带过去,细细问了话。
“郑王府郭侧妃的嫡亲兄长,桂州通判郭振华为了一己私欲,给王府送了无数女子,竟还敢暗地里叫大夫肖未给郑王爷用药!还借郑王府之势,在桂州卖官、贪墨,干预科举,证据确凿啊!最为要紧的是,是——”文治昌年纪一大把,也没脸说。
宗祯便和气道:“您慢慢说……”
文治昌赶紧挥手道“不敢”,却也终于说道:“郑王根本不是坠马亡故,而是马上风而死!”
仁宗听到这儿,气得又是一拍桌子。
宗祯也适时做出惊吓得没了话的茫然模样,余覃上前,沉声道:“陛下,郑王府实在是荒唐啊!仗着远在桂州,您看不着,他们竟敢这般胡作非为!堂堂王爷竟因,因……而死,不过小小通判就敢借王爷之手卖官,扰乱官场。您对他们仁慈,他们却糟蹋陛下您的这片天下!广南路的百姓无辜啊陛下!”
余覃越说越激动,声也越说越高亢。
宗祯低头,听了余覃这番感情充沛的话,漠然而又平静,余覃就好走感情路线。
他们俩当了十来年宰相,早就拿捏住仁宗的命门,果然,仁宗听到这儿气得眼眶已经泛红,再用力拍桌:“胡闹!简直胡闹!”
文治昌这时趁势而上:“陛下,这事得拿个章程出来。老臣做主,先叫他们拿那肖未回来,肖未是怕被郑王府的人杀了,才早早逃了。老臣觉着,肖未的话也不能尽信,这事万一有误会,陛下您还该当面询问才是。”
仁宗又连连点头:“很是!朕要当面问!朕不信,朕的堂弟竟是那样的人!再派人快马赶至桂州,专门调查这件事!”
“是!”
余覃恭敬地看向宗祯:“殿下可有想法?”
宗祯摇头:“我不太懂这些,大人们与父皇商量着便是。”
文治昌迅速地与余覃交换了个眼神,又开始与仁宗说起这件事来。
宗祯根本不想听这两个老东西的废话,他的思绪早就飘了,他在想,那页“哥哥”到底有多少个?
来之前,他数到二百一十八了。
第51章 海底针
姬昭已从殷鸣那里知道,那个所谓的五公子的侍卫,其实就是郑王府世子,宗谧。
说实话,是很失望的。
他自认对宗谚与“那位侍卫”一片真心,他没少给宗谚写信,信中更是不忘那位侍卫,还寄了很多礼物送来,结果他们也是骗他的。
来到这儿这么久,姬昭头一回觉得有些心酸,这些人为什么都这么爱玩心眼?他还想到外祖父的那句话,太子又还有多少心眼在等着他?
因而宗谚要来见他时,他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他讨厌别人骗他。
哪怕不是为了活命,他也是真的不爱管闲事,只想离朝堂与皇宫远远的,这些破事为什么也不能远离他而去?
他其实有些明白外祖父那些未曾言尽的话了,想必太子早猜测到郑王府要搞事,要利用京里来的人,所以特地派他过来?是要他牵扯进这些破事里?到时候,在郑王府看来,他姬昭不是什么好人,心里记恨他。
回头,太子也能拿这件事为由训斥他,毕竟他的确掺和进这些破事里。
他两边都不是人。
他扯了扯嘴角,这些人的心眼,他实在佩服得很。
他就一个驸马而已啊。
殷鸣进来道:“郎君,那位五公子说你不见他,他就不走。”
姬昭不耐烦道:“随他去好了!”
还敢威胁他!
宗谚当然不能一直等着,家里还在办着丧事,只好失落地先回府。
宗谚是真的毫不知情,母亲与哥哥将他养得很天真,他很珍惜姬昭给他写的信,也喜欢姬昭寄给他的礼物,只是先前父王病重,他很是伤心,实在没有心力去回信。
他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回府的车上,他恨恨地跟自己的太监说:“我还当四哥是好人!没想到背地里要这么害我和我哥!现在连姬昭也不理我了,他不想与我做朋友了!”
太监心疼道:“公子,驸马是讲理的人,待事情水落石出,您跟他好好说,他会相信您的。”
宗谚咬了嘴唇,不说话。
姬昭也没心情出去玩,就当是熬日子,等京里下一拨人来了之后,他立即回金陵。
他默默地等着交接,人没等到,却先等来一个快马加鞭送来的坏消息,姬昭听到后再度目瞪口呆,郑王爷不是坠马亡故,竟然是马上风死在女人身上的!除此之外,还有桂州通判郭振华卖官、贪墨,再又与山匪联手残害百姓之事,陛下特地给姬昭下圣旨,这些事统统交由他负总责。
姬昭一面震惊,一面有些崩溃,这些事是彻底甩不掉了。
好在,次日,京里那帮人终于到了,有了正经的官员,姬昭只需当甩手掌柜,重要时候盖个章,做个决断就行。收到圣旨的当天,姬昭就按照圣旨上说的,先把郭府给封了。京里的人来了之后,从临近州府调了不少刑名官员过来,完全不让郑王府与当地官员插手,彻查郭府之事。
差不多也是同一时候,京里又收到桂州来的消息,得知驸马被山匪围剿一事。
仁宗彻底大怒,再下圣旨,把郑王府也给封了,再派宗室中人快马送过去。
谁能想到本来不过一个王爷过世,最后搞得人心惶惶,京里百姓们就看着那朱雀大街上每日都有快马跑进跑出,大家都知道宫里的皇帝老爷心情不好。
能好么?
王爷堂弟马上风死在女人身上,丢死个人,家里儿子为了争王位都要杀死驸马了,侧妃娘家还跟山匪勾结,卖官、贪墨一个不落,寻常官员犯一个都得抓进大牢里好好审一审,他们这是一连串的啊!
就有人说,这王爷什么的放在封地上果然不好,太容易出事了,苦是桂州的百姓苦啊!
事情全都按照宗祯设想的进行,宗祯却并不高兴。
他并没有想到姬昭会被山匪围剿,在前世,三堂叔他们去桂州治丧时,这些事并未发生。他这次派姬昭过去,的确是利用了姬昭,却也只不过想令姬昭与宗谧交恶,这辈子再也没法结成一股,仅此而已。
若说原先还想着,姬昭被宗谧弄死那就弄死了,可早在他派杜博跟着姬昭去的时候,念头早已打消。
他照例坐在书桌前,后背挺直,双肘撑着桌面,头微垂,手掌托着额头,只觉得头一阵阵地疼。
他睁眼,再看一眼杜博送回来的信,信上说,姬昭被吓得不轻,吓得人都给晕了。
那日之后,姬昭再没有写过信来,杳无音讯。
宗祯的手指摁着穴位,无论怎么揉,脑袋也还是疼。
既然止不住,只能算了。
宗祯深吸一口气,放下手臂,事已至此,接下来的事情还得继续往下走,事情也只能按照他设想的继续往前走。
这辈子的他,容不得任何变数。
姬昭,待姬昭回来,他会……他会做什么?宗祯忽然也不知道了。
姬昭也没想到自己来到这个鬼地方,头回上郑王府的门,竟是来给他们家上封条,郑王府本就在办丧事,寂静无声的,贴了封条之后,府外四周就连只小鸟都没有。
兴许人都是如此,慕强、怜弱。
姬昭仰头看看贴了封条,挂了白布的郑王府大门,心里对宗家兄弟的不快消去几分。
然而,事情也只有更糟糕的,郭振华一家仗着侧妃,以及宗谧暗地里的纵容,他们干过的坏事可多了去了。就说山匪这件事,宗谧早已知道,从来不管,就是等着日后加以利用,没想到最后利用是用上了,却也把自己给栽了进去。
郭家的人全都关在大牢里,日日夜夜地审,审出来的事越来越多,桂州与金陵之间来往越发频繁,姬昭自也不好再回金陵,只能一直留在桂州统领这件事。
到了四月份的时候,京里吵了一个多月,终于吵出结果,降郑王府的亲王为郡王,就这还是太子求情才求来的。本来文、余二位宰相坚持要除爵,太子求情之后,各退一步,郑王世子宗谧册封为郑郡王,保留爵位,却要即刻带领全家回京暂住,领陛下训。
于是又有新的圣旨下来,倒是对于桂州封地是否还保留,郑王府的这个暂住金陵要住多久,说得模棱两可,姬昭也看不懂。
姬昭直接拿着圣旨出门,先去郭府,宣布抄家,女眷可归家,十岁以下男子免罪,十岁以上男子全部押往京城。
去郭府宣布完后,看着一屋子的人瞬时倒在地上,哪怕他们活该,姬昭心里也很不好受,他真的不爱干这样的事。
然而他还得去一趟郑王府。
宗谧为首,跪在地上接圣旨,姬昭把圣旨宣读完毕,宗谧磕头谢恩,面色平静地上前接过他的圣旨,还笑着对他说:“辛苦驸马,上回的事,对不住。”
姬昭心里便很不好受了。
山匪的事情已查得很清楚,的确是那个四公子干的,是想利用他来害宗谧。虽然他是被利用的,宗谧、宗谚也很无辜,他没话好说,看着宗谧看了半天,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宗谧低头恭送,眼角却有光流过。
姬昭走后,郑王府的大门又沉沉关上。
宗谧扶着母妃,送她回屋,两人一路沉默不语,最后是王妃淡淡道:“机关算计一场空的滋味,算是尝到了。”
宗谧苦笑:“是我棋艺不精。”
王妃道:“肖未,到底是被谁给藏了起来,这才是最要紧的。”
“太子……”
王妃想了想:“不是他……”
宗谧失笑:“母妃,你不会因为太子帮我们家求情,就认为他当真一无所知?”
“太子自然不可小觑,但若真是他,不会留下这么一个把柄。他替我们求情,只不过是给世人一个他仁善的假象,他最在意的还是文治昌与余覃,这俩可把持朝政把持了十来年。”王妃悠悠道,“这次之事,倒叫我想到当年秦郡王一事。”
“母妃认为是那两位宰相其一动的手?”
王妃笑了笑:“无论是谁,早晚有知道的一天。”
“母妃,是我没用。”
王妃叹道:“你父王没有才能,纵容郭家,我早知王府会有这么一日,只是苦了你与谚儿。回京吧,回京又有什么不好?起码这次,那个贱人与她儿子彻底老实了,郭家也没了。”
圣上另有旨意,撤了郭侧妃的侧妃之位,名字从皇家玉碟逐出,禁足府中,再不许出门。
宗谧没有说话,扶着她又走了很远的路,才轻声道:“那就回京吧……”
王妃拍拍他的手,仰头看天:“人不要计较一时得失,你看看这天啊,那样广阔。”
宗谧送了母妃出来,看到弟弟宗谚在院子里打转,“哥……”回身看到他,宗谚走上前。
宗谧拍拍他的肩膀:“三日后,我们便要回京了,你将喜欢的东西都带上,别漏了。”
宗谚到底还小,眼中还藏着害怕,问他:“哥,我们往后可还能回来?”
宗谧叹声:“不好说啊,要看太子怎么打算了。”
“太子?!”宗谚大惊,“与太子有何关系?太子这回还帮咱家说话了!”
宗谧笑了笑,面带深意,宗谧细想,不可置信地问:“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知道我们家这次肯定是被人给害了!我知道肖未不见了!是谁抓走了他,是谁要害我们家?不是四哥?是!四哥再坏,也没有这么大的能耐!是太子?!他为什么!我们从来只想好好待在桂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