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不知道,可这样的身手,都虞侯却曾经有幸得见过一次。
离现在已有些年头,先帝时的一年春祭,宝津楼下金明池前,禁军祭春演武,折柳摘缨。
往年这种事都顺遂,侍卫司辖制暗卫,总有几个身手超绝的,能在这等祭典上一显身手,以彰禁军战力,扬禁军军威,震慑四方宵小。
偏偏那一年,京中戎狄暗探活动愈频,端王殿下决心一窝铲除去根,将大半心力都放在了京中防务上。
侍卫司骑兵都指挥使代执祭典事,不知为何,派出来的人竟频频失手,不仅未能射中红缨,连柳叶也没能摘下来一片。
演武出了何等意外,一应都由禁军统领承担。偏偏端王去剿除戎狄探子老巢了,竟不在百官之列。他们这一群人站在禁军殿前司列中,干着急却无法,恨不得去折了那柳条红缨。
正焦灼时,伴驾的云小侯爷懒洋洋站起来,将外袍脱了抛在随侍手中,下了宝津楼。
“小侯爷不披挂,不试弓,马未就鞍。”
都虞侯记得清楚,埋着头往前走,低声道:“三箭连环,箭箭破开前一支白羽箭尾,正中靶心,射穿了红缨,又拨马去折御道旁新柳。”
“寻常只用折插在地上绑住的柳枝便可,小侯爷却直奔新柳。那柳条叫风一吹,莫说在马上,站稳了也握不住。”
都虞侯攥了攥拳,捏着掌心冷汗:“我们俱都捏了一把汗,眼看着小侯爷按住马颈,身形不知怎么便腾了起来,照最高那一条柳枝伸手一捏……又不差分毫,稳稳落回了马上。”
都虞侯道:“小侯爷手里,摘了最高的一叶新柳嫩芽。”
萧朔静听着他说完,淡声道:“故而?”
都虞侯一愣:“故而――”
话到嘴边,都虞侯张了张嘴,竟没能问得出来。
有人将坠入河底的刀鞘捞了上来,送回了殿前司。萧朔入刀还鞘,神色反倒比此前更平静,沿着街道向前巡视。
都虞侯咬了咬牙,细想着方才所见的奇俊功夫,念头越发分明,再忍不住:“末将知道,小侯爷纵然无恙,要身份明朗、光明正大,终归只是奢望。末将不求殿下明话,只想――”
萧朔心念微动,一道念头忽然闪过脑海,停下脚步。
都虞侯怔了怔:“殿下?”
萧朔道:“你说的不错。”
萧朔与云琅如今也都已身在局中,竟从未想过这一层。此时叫都虞侯无心点破,才忽然察觉,若当真能狠下心冒些险,只怕未必不能趁机再进一步。
只是……不能叫云琅知道。
云琅生了他的气,方才偏偏事出突然,仓促出手乱了内息,朝城西走,多半是找梁太医去了。
云少将军好强得很,每到内力空耗、需卧床调息时,素来连他也不愿给看,今夜多半会在医馆歇下。
这一桩意外出得不早不晚,时机恰到好处。若能运作妥当,虽要冒些险,收获却无疑极值得。
都虞侯不明就里,看着王爷默然不语,只当萧朔默认了,再压不住欣喜,容色都跟着亮起来:“当真是――”
都虞侯深知此事不能声张,立时将话咬碎了咽回去,只扶了萧朔马辔:“当真是?!”
萧朔看他不掺半点假的狂喜神色,心底终归替云琅一暖,阖了下眼,微微点头。
都虞侯喜不自胜,团团转了两个圈,眼眶红了红:“好好好……”
萧朔静了一阵,又出声道:“此事――”
都虞侯忙道:“定然咽在肚子里,绝不同人提起半个字。”
萧朔摇了摇头,摩挲了下刀柄,慢慢道:“我原本恨他,将他当作仇人,恨不得食肉寝皮。接来府中,也是为了亲手折磨复仇。”
萧朔道:“只是……后来又听了些事,才知竟误会了他。”
都虞侯不知他为何当众说起这个,神色变了变,低声提醒:“殿下――”
人群里有几道影子,自方才小儿落水时便坠上来,此时仍不远不近跟着。
萧朔余光扫过那几道人影,像是不曾察觉,继续道:“我有心待他好些。”
“殿下。”都虞侯焦灼道,“此事如何能――”
萧朔驻足,看着那几个侍卫司暗卫匆匆掉头回去报信,将佩刀解下来,递给都虞侯:“若我今夜进了宫未出来,明日便不动,静观其变。”
都虞侯接了佩刀,隐约有所察觉,皱紧了眉欲言又止。
此处已到了那一架鳌山,花灯被挂上了大半,仍有工匠上下忙碌。
四周行人热闹熙攘,殿前司整肃立在灯下,无人再能靠近。
萧朔垂眸:“殿前司内,有多少人有家小?”
都虞侯胸口一烫,哑声道:“不必问家小!若为少将军与殿下,殿前司上下,生死等闲!只是殿下安危――”
“我答应了他,便不会拿你们的生死作等闲。”
萧朔道:“活下来的,命都金贵。”
都虞侯咬了咬牙,将涩意吞回去,站定了等他吩咐。
“明晚大抵要有一场厮杀。”
萧朔道:“禁军多年未曾有过实战,战力疲弱,这几日虽经整顿,却仍凶险异常。”
“有家小、家中独子的,心中畏战的,不做强求。”萧朔道,“今夜明日,将可靠能战的尽数整理出来,明日云少将军要用。”
都虞侯终于从他口中听见这几个字,眼底滚热,强自压了气息,皱紧眉低声道:“王爷……为何此时说这个?”
都虞侯听他话音,竟隐隐有交代吩咐的意思,心中终归不安:“方才王爷在街上,人多耳杂,偏偏有意提起……”
“我想起件事,有意试一试,若成了,于后来有好处。”
萧朔道:“其中有些风险,不必叫他知道,待我回来再哄他。”
“……”都虞侯这才想起来,讷讷,“您说同您吵架、负气走了的,也是小侯爷?”
“是。”萧朔蹙眉,“怎么了?”
“您惹了小侯爷生气。”
都虞侯干咽了下:“现在要趁着小侯爷负气出走,去做一件很凶险的事。”
都虞侯:“还不准我们告诉小侯爷。”
萧朔:“……”
“殿下。”都虞侯太清楚云琅的脾气,攥了攥拳,壮着胆子,“若是来日,小侯爷真叫您彻底气跑了,殿前司又要到处爬房顶,往房顶上放好酒好菜……”
“方才还说生死等闲。”
萧朔叫他戳中心底隐忧,一阵心烦意乱,沉声道:“这些事莫非也做不得?”
都虞侯绝望闭眼:“做得。”
“到时再说。”
机不可失,萧朔用力按了按眉心,不再多想:“此事容不得任性,他若明事理,便不该……太过生我的气。”
都虞侯心说您若有胆子,这句话便不该加上个“太过”。
军威凛然,都虞侯敢想不敢言,将话默默咽了:“是。”
“你们家中,若同榻之人不肯同你说话、处处与你为难,将房顶捅了个窟窿。”
萧朔默然一阵,终归耐不住:“应当如何哄?”
都虞侯小心翼翼:“您说的……这是小侯爷不太过生气的情形吗?”
“自然。”萧朔心底烦躁,低声催促,“快说。”
都虞侯不太敢问小侯爷气疯了的情形,横了横心,深埋着头:“床头……床头吵架,床尾和……”
“这话说过了。”萧朔沉声,“看似有用,实则废话罢了。”
“不尽然。”都虞侯涨红了脸,磕磕巴巴道,“那要分……如,如何从床头到床尾的……”
萧朔:“……”
都虞侯:“……”
都虞侯心知已冒犯出了死罪,闭紧了嘴,一头磕在地上。
萧朔静立一阵,用力按按额角:“罢了。”
云琅毕竟不行,与其轻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主意,终归不如好好将人领回家,关窗锁门,对他仔细解释清楚。
少将军喜欢烟花,明晚那一场终归搅了,此事过去,赶在上元佳节补上。
前人有诗,星转斗,驾回龙,紫禁烟花一万重。
萧朔握了握袖中那一枚烟花,将念头暂且压下,毫不意外地迎上快马疾驰过来提人的金吾卫,一并入了巍巍禁宫。
76、第七十六章
文德殿内, 皇上正召见近臣,忽然接了侍卫司暗卫密奏。
皇上听过密奏, 勃然变色,令金吾卫右将军领口谕,急召琰王入了宫。
“殿下可知道……今日是为了什么事?”
常纪快马来提人,引着萧朔过了宫门,低声道:“看皇上脸色,只怕是暗卫说了什么话。”
常纪心中不安,悄声提醒:“殿下进宫,吉凶难料,须得小心打算。”
这几日萧朔进宫问安, 进退有度, 再不曾有过顶撞悖逆, 君臣间已缓和了不少。
皇上叫侍卫司撺掇, 那日小朝会时为难了萧朔,有心找补, 对萧朔也不复严厉。昨日还对翰林院提及, 殿前司恪尽职守,理当拟旨褒赏。
偏偏今日一反常态, 急召萧朔入宫,甚至还调了侍卫司暗兵,只怕不会是为了犒赏琰王“克己奉公、连日辛劳”。
萧朔将腰牌递给巡宫禁军,神色平静:“多谢常将军。”
“殿下!”
身在宫中, 常纪不敢发作,焦灼低声:“末将并非危言耸听, 今日凶险, 还请殿下多加提防……”
“我知今日凶险。”萧朔道, “敢问常将军,这两日凶险的,可是只有本王一个?”
常纪叫他问住,脸色微变。
金吾卫守在宫中,日日伴驾,如何不知道明日会有何等大事。
襄王谋逆,宫中早预先知晓,暗中已做足了准备。玉英阁各方掺和,谁也没能抢到半分先手,要定胜负,就在除夕一夜。
若宫中胜了,襄王便是实打实的谋逆。当年那些不可见人的阴暗过往,累累血债,都能在明晚汴梁城的一场大火里尽数烧净。
自此皇位稳固,后患尽除,再无一人能够动摇。
兹事体大,常纪不知该不该说,又生怕说多了牵累萧朔,咬了牙关欲言又止。
萧朔静看他一阵,颔首:“有劳。”
常纪一半心虚一半焦灼,急追上去:“殿下——”
话音未尽,已到了殿前。
萧朔朝他一拱手,敛了衣摆,随出来迎候的内侍入了文德殿。
常纪眼睁睁看他进了殿门,正无措时,余光忽然一顿,视线落回萧朔刚站立的地方。
原本空荡的玉阶上,竟凭空多了枚不起眼的袖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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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朔由内侍引着,入文德殿内,听见身后殿门一声轻响。
殿内冷清,皇上靠在暖榻上,神色晦暗不明。
太师庞甘坐在殿角,耷拉着眼皮,似在假寐。高继勋久违的重新得了宣召,扬眉吐气,披挂了守在御前。
侍卫司守在殿门口,沉重殿门实实关着,密不透风。
萧朔像是不曾察觉殿中气氛,略过高继勋的得意神色,照旧见礼:“参见皇上。”
皇上视线落在他身上,眼底冷了一瞬,仍沉默坐着。
萧朔没听见免礼,垂眸不动,依旧跪在御驾前。
“朕听闻。”皇上看了他一阵,坐起身,慢慢道,“你今日在街上,带人救了个险些落水的稚子,可有此事?”
“臣奉命巡守汴梁。”
萧朔道:“震慑宵小,扶助百姓,本在殿前司职分之内。”
高继勋听他应对,冷笑一声:“职分之内?明明——”
“高将军。”皇上寒声,“朕叫你插话了?”
高继勋一愣,神色变了两变,想要说话,终归怯懦着闭上了嘴。
皇上目光冷厉,看向榻前跪着的萧朔,静了一刻才又道:“你说得不错,扶助百姓,的确在殿前司职分之内……只是朕听闻,助你一同救人的,却仿佛并非是殿前司内的人。”
萧朔闻言,漠然抬头,扫了高继勋一眼。
他神色平静,眼底锐芒一拂,在深沉寒潭里撩起点水杀意。
高继勋也正盯着萧朔,脸上半是得意半是阴狠,与他视线一撞,竟平白打了个颤,神色不由变了变。
“臣救了人,不过一刻。”
萧朔收回视线,平静道:“几盏茶喝不了的工夫,竟已上达天听,臣不胜惶恐。”
高继勋听他明里暗里相刺,再忍不住,咬牙上前一步。
皇上严厉扫过一眼,拦住高继勋,视线转回萧朔:“是朕叫侍卫司派的暗卫。近日京中颇不安宁,本意是怕你遭人偷袭陷害,暗中护你周全。”
皇上审视着他:“只是阴差阳错,发觉了些蹊跷。侍卫司不敢擅处,来报给了朕知晓。”
萧朔伏地的手轻攥了下,仍按规矩跪好,纹丝不动。
皇上看着他的动作,神色更冷,语气反倒平和下来:“今日那义士,虽无官职,却仗义出手护朕百姓子民,朕心甚慰。有心叫你引来,加官封赏。”
皇上缓声道:“如今朝中,正是人才凋敝之时,百废待兴……你是一品亲王,有保举之责,手下既有此等良才,为何不将他引荐来殿前?”
“此人身份特殊。”萧朔道,“臣不敢引荐。”
皇上眼底透出些利色:“如何特殊?”
萧朔再度闭上嘴,跪伏在地上。
各方沉默,文德殿内静得几乎凝滞,只有烟气袅袅,缭绕散尽。
高继勋几乎要被这份沉寂逼得耐不住,要再开口,想起皇上的两次严厉斥责,终归咬紧牙关,强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