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道“他既喜欢这个,便叫宫中留神,在赏赐里悄悄掺上一箱。”
常纪迟疑“陛下――”
“记住,朕是施恩,不是折辱于他。”
皇上清楚宫中对琰王向来阳奉阴违,只是此时不得不倚仗萧朔,更不愿平白与其交恶“不必声张,叫他知道朕关怀体察便是了,不可叫人嚼口舌。”
常纪不敢多说,匆匆磕了个头,下去吩咐了。
侍卫司今日险些谋逆,又无人主持中馈,自上至下惊乱不已,一直乱到了天色(醋溜文学发最快)黑透。
萧朔并未急着回宫,带人安抚下各营,诸事稳妥回宫复命,已过了三更。
月上中天,文德殿内仍灯火通明。
常纪守在门口,见他过来,忙上前一步“殿下,皇上在见群臣。特意说了殿下今日辛劳,不必复命,在偏殿歇下便是了。”
萧朔今日兵行险着,便猜得到皇上不会放自己出宫,点了点头“有劳。”
常纪忙道不敢,引着萧朔朝偏殿过去“皇上说今日委屈了殿下,赏赐了些东西……送去偏殿吗?”
萧朔淡淡道“不必。”
“皇上好意。”常纪低声,“殿下辞了,反倒显得生疏冷淡。”
萧朔本就极腻歪留宿宫中,更不想见什么赏赐,沉声道“抬去府里,代我谢陛下恩。”
常纪愣了下,看看左右无人,悄声道“小侯爷……在府里吗?”
萧朔不知他为何忽然问起这个,蹙了蹙眉“在又如何?”
“小侯爷若在。”
常纪攥了攥拳,想了想内廷监翻箱倒柜、精心准备的那一箱子宫廷秘传春宫图“只怕不合适……”
“我与他彼此托付,没什么不合适的。”
萧朔不耐道“他知我心,叫他替我一把火烧了就是。”
常纪“……”
萧朔看他欲言又止“不妥?”
常纪咽了下“不――”
“不妥便不妥。”萧朔道,“他今日生了我的气……总归也要毁些东西,若能不掀房顶、不拆睡榻,将这些送去给他发泄一番也好。”
萧朔捻了捻袖中那一颗飞蝗石,压了压念头,道“他若懒得动手,你便替他一样样烧了,叫他解一解气。”
常纪“……”
常纪尽力“殿下听一听赏赐――”
萧朔今日周旋,已耗尽耐性,此时再不想听半句有关宫中的话,进了偏殿重重合上门。
常纪追了半步,被殿门拍在脸上“……”
偏殿清净,夜色宁寂。
萧朔进了殿内,要了一次热水,便再不见动静。
常纪进退两难,立在门口僵了一阵,横了横心,吩咐内侍由琰王静歇不可打搅。
带了金吾卫,扛着林林总总的赏赐,去不知为何据说正恼火的云小侯爷面前烧春宫图去了。
78、第七十八章
琰王府。
老主簿闭眼拦在书房门口,颤巍巍抱着少将军的腿,愁得白发横生。
云琅扶了门,看着眼前的金吾卫“琰王殿下吩咐,叫把这些东西给我。”
金吾卫硬着头皮“是……”
“给我,让我烧了。”
云琅深吸口气“我若不烧,你们便替我烧。”
金吾卫无从辩驳“是。”
云琅用力按了按额头“一样一样烧,不能落下。”
金吾卫慑于云琅身上杀气,攥着手里的火折子,战兢兢打了个哆嗦。
老主簿眼疾手快,一把将云琅牢牢拖住“小侯爷!息怒!定然有什么误会!王爷绝不会做这等事……”
“他还什么做不出来!”
云琅咬牙“就一句话,值得他耿耿于怀到现在!拿个扇子说我不行,写篇檄文说我不行,如今干脆叫人来我面前烧**了!”
若非云琅目力了得,一眼察觉不对,叫人立时将火扑灭,此时只怕早已烧得干干净净。纵然下手果决,其中一卷也已烧了大半,飘了满院子的灰烬火星。
“小王爷什么意思?”
云琅气得丹田疼“还特意叫人给我送来!”
“看到这箱**了吗?”云琅“烧了也不给你,反正你不行?!”
老主簿眼前一黑“定然不是!”
这些东西本该是常纪亲自来送,偏偏常纪走到门口,叫赶过来的虔国公扣下了问宫中情形。只好叫部下先将东西送进来,到现在还没能脱身。
老主簿愁得满腔苦水,尽力拦着云琅“国公爷问完了没有?快请常将军进来……”
玄铁卫噤了声,蹑手蹑脚去打手势催,跑了一半,忽然听见身后风响。
常纪堪堪应付了虔国公,紧赶慢赶冲进院子“小侯爷呢?!”
老主簿抱了个空,对着院子里随风招摇的纸灰,神思恍惚,立在书房门口。
老主簿抬头,望了望书房房顶上的窟窿。
宫内,文德殿灯火未歇。
朝臣不摆车架,深夜奉密诏入宫。不是事关社稷的大事,便是听了要掉脑袋的机密。
内侍上了热茶暖炉,半句话不敢多说,快步出了内殿,埋头候在廊下。
“今夜伺候,务必尽心。”
今夜要紧,内供奉官年事已高,本不必亲自伺候,仍特意来挨个教训“闭紧了耳朵眼睛,不该听的不听,不该知道的便不知道。”
众人不敢顶撞,战兢兢立着,纷纷点头。
“洪公公。”
一个内侍再忍不住,壮着胆子道“不该知道的,咱们自然不敢多问。可这几日究竟要出什么事?到处乱成一团,今日竟还有人朝文德殿里射箭,宫中几时竟也有了贼人……”
洪公公垂着视线,闻言扫他一眼“宫中有何不同,如何就不会有贼人了?”
内侍一愣,嗫嚅了下,没能出声。
“入宫太晚,眼皮子也浅成这样。”
洪公公叹了一声“当年贼人霍乱宫中,已杀到了寝宫,就在福宁殿前大肆屠戮……也就在眼前。才过几年,竟已没人知道了。”
几个内侍闻言皆愕然,面面相觑,脸色愈白了一层。
其中一个攥了攥拳,悄声道“那当年……”
“禁军还未赶到,先皇后率内侍宫人死战,又知贼人要放火,早备了水等着。”洪公公慢吞吞道,“凡当时动手的,活着接赏,**受封,无非豁出性命拼杀罢了。”
“先帝抱剑,先皇后守宫。”洪公公道,“搏命而已,有什么可怕的?”
他所说实在太过惨烈,宫中内侍宦官的大都只日日侍奉,最多只见过杖毙一两个犯了错的太监宫女,如何还知竟有这般场面,一时竟都慑得噤若寒蝉。
有人已抖得站不住,颤巍巍道“侍卫司呢?皇上不是说,只要侍卫司在,定能保宫中不失吗?”
“还说侍卫司,今日射箭的不是侍卫司?险些惊了御驾的不是侍卫司?”
立时有另一人忍不住,出言反驳“那高大人何等神气!不是天天自吹远胜端王,如今怎么样?还不是叫流矢一刮就没了命!”
“正是,今日不过虚惊一场,侍卫司都乱成了什么样子?”
又有人附和道“若是来日――”
洪公公静听着,不轻不重咳了一声。
一群人察觉失态,立时噤声,牢牢闭严了嘴。
“皇上吩咐,自有皇上的用意。”
洪公公重新垂下视线“你我侍奉宫中,无非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可妄议。”
“自然不敢妄议。”其中一人咬了咬牙,“只是侍卫司这般靠不住,纵然禁军八万,又如何安心?”
“对了。”另一人忽然想起,“公公,当年那场宫变,最后是靠谁平定的?可否叫他出山……”
他兴冲冲说到一半,看着洪公公神色,愣了愣,忽然醒悟,怔忡着停住话头。
几个内侍入宫再晚,当年那场惊动朝野的风波,也绝无可能没听说过。
如今朝堂混乱,禁军统领位置空悬,当年禁军虎符却仍有归处。
还能亲率禁军驰援救驾、力挽狂澜的人,如今都死的死、走的走,早已不在朝中了。
“也……未必。”
一人定了定神,低声道“我去接开封尹卫大人时,走在路上便听人说,琰王爷极有端王遗风。”
“正是!”另一人兴冲冲道,“我也听见了。好多人议论,说原来琰王殿下全然不似传言那般,这几日带着殿前司进退有度威风凛凛,连盗贼泼汉都不敢出来了。”
那人有些赧然,咳了咳,压低声音道“也不知流言究竟怎么出来的。我当初都险些信了,还以为琰王专吃小孩,**如麻……”
内侍在宫中,日日听着琰王凶恶传言。今日出宫奉命接朝臣,才知不过些许日子过去,琰王在民间风评竟已扭转大半。
往常汴梁每到年节,素来有狂欢风俗,热闹虽热闹,却也每每有人趁乱生事,叫寻常店家百姓苦不堪言。
这些人都是撒泼惯了的泼皮无赖,趁机胡混厮闹,事后却又拿醉后失态搪塞过去。开封尹秉公执法,也拿这些钻律法空子的混混束手无策,只能叱责罚银了事。
偏偏今年有了殿前司雷厉风行,铁面无情震慑之下,虽然逼疯了一个开封尹,街头坊间却清净了不止一层。
百姓亲身感怀,便已对琰王颇有改观。加上平日里侍卫司巡城时,常有欺压百姓、乱砸摊位的,如今白日巡城转交殿前司,再无这般乱象,各安其所,反倒井然有序了不少。
一群内侍说起琰王,再念及宫中情形,心中便安定了许多。低声议论着,竟不由惦念起了昔日有端王执掌的禁军与殿前司。
洪公公立了一阵,待金吾卫巡逻到近前,才又不轻不重咳了一声。
几个内侍垂手闭嘴,鼻观口口观心静默立着,规规矩矩侍奉回了廊下。
洪公公同为首的金吾卫见过礼,出了文德殿,在宫中慢慢巡过一圈,提了一碗宁神静心的上好汤药,悄悄入了琰王歇下的偏殿。
偏殿清净,不见人声。
侍奉的宦官得了吩咐,不敢轻易来打扰,偏殿内空荡安静,只在桌上点了一支飘摇短烛。
萧朔并未解下盔甲,和衣靠在榻前。
听见殿门响动,他便已抬头看过去,见是洪公公进来,又阖了眼。
洪公公一怔,放下药快步过去“殿下又头疼了?”
“无事。”萧朔道,“劳烦您了。”
洪公公不放心,还要再细问,近了萧朔身前,心中才倏而一沉“皇上竟还用了降真香?!”
洪公公不安道“宫中如何竟还有这东西?当年分明已弃用了,先皇后也叫将剩下的尽数焚毁掩埋……”
“不算什么降真香。”
萧朔道“安息香混了些草乌与蓖麻子,加曼陀罗,勉强凑出些效用罢了。”
洪公公皱紧了眉,又细看了看萧朔脸色。
殿外传言,高继勋所以毙命,是失了神志,竟要劈杀萧朔,反倒阴差阳错受了窗外流矢,罪有应得。
洪公公原本还多少有所疑虑,想不通高继勋好歹也统领侍卫司多年,如何一激再激便失了神志,此时终于想通“殿下察觉了?纵然是仿制的香,也定然凶险得很,殿下竟能撑得过来……”
萧朔蹙了蹙眉,睁开眼,撑了下榻坐起身。
他今日入文德殿时,见文德殿门窗紧闭,心中便已有了疑虑,察觉到离自己最近那一尊香炉有些异样。
降真香本为海外夷人所供,号称能辟邪气,招仙鹤来仪。可宫中用之,却渐发觉此物若不与它香混烧,便能叫人心神混沌,不觉失言,已可算入迷香之列。
先帝先后得内廷司报,知道此物若流传宫中,日后定然叫人滥用,便尽数毁净了。
他带殿前司追踪戎狄暗哨时,曾抄到过一份暗中流传的香谱。虽不及降真香那般凶悍药效,若配的得当,也能有惑乱人心、使人神思混沌,不觉暴露心底念头的效用。再看殿中情形,心中便已有数大半。
想来这假降真香得来也并不易,他们这位皇上已到了这般关口,才终于沉不住气,将这一手也用了出来。
“降真香本是用来助人冥想、天人交汇的,效用极强。”
洪公公皱着眉“纵然是仿制的假货,若要强行相抗,隐去心底念头,只怕也极伤神……”
“我装久了。”萧朔平淡道,“不算什么。”
洪公公心底一酸,将一扇窗户轻轻推开,扶萧朔靠在软枕上。
萧朔走这一步险棋,虽极凶险、稍有不慎即可致命,但所为的是什么,其实稍一想便能看得出来。
若经此一搏,叫云琅能正大光明重现人前,日后不论再出了何事、谋朝之举是成是败,云琅都不必再有性命之忧。
“老奴带了药来,殿下喝一些,躺下歇歇。”
洪公公低声道“降真香效力凶猛,越是相抗,越损心神,并非熬过去便过去了。”
萧朔此时并无胃口,阖了下眼“不必。”
洪公公不急不缓,慢慢劝道“殿下心志,老奴自然知道。可若再这般煎熬心神,殿下确保自己能撑得到明日么?”
萧朔垂在身侧的手无声握了握,不着痕迹捻去冷汗,低声道“不论如何,我也定然能撑过明日。”
“撑过之后呢?”洪公公道,“叫小侯爷知道了,伤得难道不是小侯爷的心?”
萧朔蹙紧了眉,抬眸扫他一眼。
“小侯爷与殿下相知相惜,殿下心中分明知道。”
洪公公道“射杀高大人那一箭,若是老奴不曾猜错,可是小侯爷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