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里还端着参汤,堪堪端稳了,看着云琅轻叹口气:“此时若有人进来,怕要以为云将军长身体比旁人晚些,在琰王府缺肉吃了。”
云琅不为所动,仍牢牢叼着琰王殿下的手腕,刀光剑影凝眸瞪他。
萧朔接了少将军的眼刀,将参汤换了只手,垂眸道:“我并无此意,只是人言伤不得人,你不必——”
“你的事。”
云琅放开萧小王爷的手腕,沉声道:“有什么是我不必的?”
云琅罕少有沉下脸色的时候,此时半真半假冷了语气,眉宇间凛凛战意未散,吓得入营来送校官名册的少年卫兵险些跌了个跟头。
萧朔将右手隐在桌下,左手接过名册:“回去同连将军说,云帅要借你过来,另有指派。”
云琅神色仍冷:“我有什么——”
萧朔看他一眼,静了一刻,将手在桌下覆住云琅手背,赔礼似的慢慢握了握。
云琅难得被小王爷在桌子底下偷偷拉手,脸色好了些:“……我有指派。”
萧朔将他那只手翻过来,拢在掌心,将参汤端过去。
云琅接过参汤,喝了一口,不再给先锋官拆台。
少年卫兵立在案前,叫眼前情形引得心头微沉,攥了攥掌心冷汗。
方才演武时,他吃了熊心豹子胆阻拦云琅夺旗,自知只怕已冒犯了上官。此时处置他事小,只担心上官迁怒,牵累了连胜。
少年卫兵咬了咬牙,低声道:“王爷,小人知错……”
“并非责罚于你。”
萧朔道:“此番出征,景王随军监军,要你做他护卫。”
少年卫兵愣了愣:“景王?”
萧朔点了下头:“拿出你守旗的本事,景王在则人在,景王——”
云琅一口姜汤呛在嗓子里,轰轰烈烈咳起来。
萧朔顿了下,将“景王亡则人亡”这半句不吉的略去,淡声道:“总归,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是何反应,都不准他离开战场。”
少年卫兵似懂非懂,稍一犹豫,应声:“是。”
萧朔:“他若晕了,便用水泼醒。”
少年卫兵:“……”
萧朔抬头,视线落在他身上。
“……”少年卫兵:“是。”
萧朔:“去罢。”
少年卫兵晕乎乎磕了个头,想着莫名多出来的新差事,飞快小跑着出了营帐。
“你叫景王跟着去干什么?”
云琅见人走远,扯着萧朔压低声音:“咱们两个去还不行?难得清净清净,带他还不够添乱的……”
“禁军如今军威。”
萧朔道:“将来的主事之人,至少也要能镇得住。”
云琅:“……”
云琅倒也的确有此一念,只是还没有萧小王爷这般敢作敢为:“景王是新参军这件事……景王现在知道了吗?”
“他若知道,连夜便会逃出京城。”
萧朔道:“此事眼下尚是机密,大军启程时,自会有人去接他。”
云琅心情有些复杂,点了点头。
萧朔问:“还有不妥?”
“倒不是。”云琅讷讷,“只是——”
云琅也不知自己要只是些什么,静了片刻,扯扯嘴角:“如今连他也保不住,非拉去战场不可了。”
“你当初拉我去战场,不是这般语气。”
萧朔道:“不止兴冲冲要拖我去,还整日里吓唬我,说戎狄人两丈高,青面獠牙,胁生双翅。”
云琅尚在走神,闻言哑然:“你哪能一样……”
萧朔道:“有什么不一样?”
云琅正要顺口回答,忽然反应过来,握着琰王殿下的手抬头:“小王爷,你这是在要我夸你吗?”
萧朔的天赋心性,虽然开窍稍晚些,却是璞玉其中,璀璨内含,自然比景王要强出许多。
哪怕当初端王叔日日犯愁,云琅也早知道萧小王爷不是池中物,早晚是要从云化龙的。
云琅握了萧朔的手,静了片刻,扯扯嘴角:“不瞒你,时至今日,我仍在想是不是该我一个先去卖酒,等一等你……”
萧朔平静道:
“我原本也不是当皇帝的料。”
云琅没想到他这般直白,怔了下,失笑道:“你不是,难道景王是?”
“如今看来,他最合适。”
萧朔道:“你我受往事纠缠,身负血债。如今无论做什么,都仿佛带了‘复仇’二字,天然不具公允立场。”
云琅从未听他说过这个,蹙了蹙眉,慢慢坐直。
“无论变法变成何等地步,如今朝中的官员,势必不可能尽数裁撤。况且即便是如今,在当今皇上手下,也是有得力能办事的官员臣子的。”
萧朔道:“这些人未必参与了当年的事,可在那场党争里,却也的确站在了父王的对立面。”
云琅静了片刻,点点头:“不错……还不少。”
云琅从商恪那里拿到过官员名录,在心中过了一遍:“当今朝中,从三品之下,少说要有一半。”
“试想。”萧朔道,“若你我来日弑君共掌天下,这些人会如何?”
云琅扯扯嘴角:“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整日里提心吊胆,怕被清算旧账,怕被报复寻仇,如何踏实下心来做事。”
萧朔淡声:“历来君权更迭,都伴随着血洗宫廷,朝野动荡少说要三五年来休养,才能稳定。”
“你我如今,若求的是位及至尊、共登极圣,这样做自然没什么不妥。”
萧朔看着云琅:“无非百姓多苦几年,朝堂元气大伤,根基多损几年罢了。”
云琅点了点头,缓缓道:“若要物阜民安、天下大治……”
“若要天下大治。”
萧朔道:“来日执掌君权的,必须是个在当初那场血案里,至少在明面上两不相靠的人。”
这个人不是当今皇上一派,故而有资格坐到这个位置上,承袭大统。可也同样没在那场血案里被端王牵连,同朝中派系对立的臣子并没有不死不休的刻骨血仇。
甚至这个人也不能直接参与变法,因为变法改弦更张牵扯太广,若要立法护法就要雷霆铁腕,势必树敌无数,注定不能再得众心。
“况且……你我如今为后世一试。”
萧朔见云琅不动,端了参汤抵在他唇边,低声道:“若你我这一次能将朝堂理清盘顺,连景王这等平庸资质监国,也能如常运转,不必非要依靠明君强臣才能治世……”
云琅胸口牵扯,回握住萧朔的手,低头喝了两口参汤。
萧朔轻声:“从今以后,或可不必再有挚友知己,重蹈你我覆辙。”
云琅压下眼底涩意,呼了口气,吹毛求疵找茬:“挚友知己?”
萧朔抬了下嘴角,将尚且温热的参汤含了,单手拢住云琅脊背,慢慢哺给他。
云琅喝净最后一口参汤,呼了口气,抵在萧朔胸肩:“这条路要走很久……比我收复燕云久得多,比打场胜仗难得多,到了最后也未必能成。”
“姑且一试。”萧朔道,“你我同去同归,人生一世,路并不长。”
“还以为是跟你卖酒享福。”
云琅忍住笑,摇摇头,像模像样叹气:“原来挣的是卖酒的钱,操的是安天下镇家国的心。”
萧朔抬手,在少将军背后揽住:“是我牵累你。”
“天地牵累你我。”
云琅笑了笑,阖眼缓声:“卖卖酒,顺手为天地立个心。”
……为天地立心。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前朝先贤张载的横渠四句,学宫里人人被先生教着背过,真记进心里,化作胸中千岩万壑、山高水长的,就只有琰王殿下一个。
“故而,”
萧朔道:“景王那座醉仙楼,该赔给你我。”
云琅:“……”
云琅:“?”
云琅上一刻还在心里告慰端王叔端王妃与先帝先后,转达萧小王爷如今已志存高远、胸有丘壑,下一刻就又听见他惦记人家的醉仙楼:“你能不能别老盯着景王一只羊薅?”
“能。”萧朔道,“你方才与我说的那个韩从文,是兵部尚书的嫡子。昔日朝堂议和,对边境纳贡,他悲愤立寒潭三日以抗,与兵部尚书大吵一架,隐瞒身份来了禁军。”
萧朔:“兵部尚书给高继勋塞了不少银子,只求叫他儿子不要受苦,抄家时一并抄没了。”
云琅:“?”
“此事毕竟事出有因,暂且隐匿下来,以待朝局稳定后再罚,赃银必须有个去处。”
萧朔揣摩云少将军大抵是嫌酒楼一处不够,摸了摸云琅发顶,将银票递给他:“来日买了爆竹,你我同放。”
“…
…”
云琅一时有些虚弱,按按胸口:“我不是——”
“琰王府这些年,还攒了两个屋子的银子,都给你,任意花销。”
萧朔:“老主簿还有三十两纹银,存在账房……”
云琅实在听不下去,摸过点心匣子,翻出片酥琼叶塞进萧小王爷嘴里。
萧朔嘴占着,嚼作雪花声,从袖子里摸出一小锭银子,放在云少将军手心。
云琅深呼深吸,闭了闭眼睛。
云少将军如今执掌一军,忍住了没把银子放在琰王殿下脑袋顶上,在帐内转了两个圈,将点心匣子抄在怀里,抱着暖炉穿好披风。
出征在即,理当祭天祭地,奉八方神明,慰祖宗之位、先人之灵。
这事本该皇上做,他们这位皇上如今气数将尽,没有半点福分,做不了这般要紧的差事。
圣旨还揣在枢密使的袖子里,禁军没能看见,只当有人搅扰出征誓兵,一并拖走扔出了大营,已揉得不能再看。
君失其责,倾其位,按古书律例,就该统兵主帅代行祭礼。
代祭天地,代慰先人。
营中帐外已配妥马匹,衣甲器械尽数齐备。连胜整军已然妥当,同都虞候尽数交接了营内事宜,禁军军容齐整,候在陈桥大营门外。
桩桩件件一应完备,只等祭礼告慰天地先祖过后,整军开拔。
云琅按着胸口,跌跌撞撞晃悠出帐,去禁军大营后的祭坛,给各方神明送点心、给端王叔烧小纸条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爱大家!
109、第一百零九章
景王人在府上, 银子数到一半,被禁军客客气气破门而入,捂着嘴蒙上了眼睛。
恭恭敬敬, 三人一组将王爷扛出王府, 上了停在门外的马车。
禁军的精锐小队,严谨利落,半句多余的话也不多说。马车一路轧过干净的青石板路, 上了宽阔平坦的官道,横穿大半个开封,入了陈桥大营。
为首的营校沉默坚硬,不理会景王爷的奋力挣扎,将人拿细软绸布捆了手脚,扛进了云帅与先锋官的大帐。
营帐安静, 能听见木柴在火里炙烤的哔剥爆响。
景王甚至没来得及看清被谁绑了票, 更不知自己到了哪个山头营寨、遇上了哪个不讲理的山大王。
他此时什么也看不见, 眼前严严实实遮着黑布,手脚捆得动弹不得, 哆哆嗦嗦:“壮壮壮士……”
山大王的脚步声顿了下, 没有应声。
景王见没上来就烫香滚钉板断手指头,大喜过望,忙撑起来:“壮士图财?我府上要什么有什么,都可拿走, 万贯家财千张地契……地契就在我袖子里, 还请放我一条生路。”
壮士山大王仍不开口, 大抵是视线往他身上落了落,匕首锋刃蹭着铜鞘,轻微的一声响。
“真的!”
景王打了个激灵, 不迭补充:“我这衣服袖子里有个夹层,就藏在夹层里面!”
景王生怕他杀人越货,努力动了动右胳膊,殷勤道:“您自己找来拿,绝没有什么阴谋暗器。我有个带兵打仗的朋友,老往袖子里藏飞蝗石,还戴袖箭,还给他相好的戴袖箭,很不光明磊落。”
景王说起此事,还很是生气:“不止不光明磊落,还暴殄天物。他从南疆拿回来那块暖玉是难得的宝贝,我说帮他卖了,抬一抬价,少说能卖万两银子。他竟说拿来做袖箭便做了……”
山大王缓声道:“岭南玉。”
“正是!英雄也知道?”
景王连连点头:“但凡戴着不凉的,我们一律叫暖玉,可岭南的其实却是种奇石。与寻常暖玉不同,自来便会发热,十数年方止,镇着穴位能益气养脉,千金难求。”
“只可惜这东西得来艰难,生在地脉根处,不是峭壁悬仞便是毒瘴林深,能得一块都是九死还生的运气。”
景王怕他想要,重重叹了口气:“我那朋友的玉已用了,做了个破袖箭,全用没了。”
山大王静了片刻,低声问:“为何不破开,做成两副?”
他这次的话说得多了些,虽然压低了嗓音,不易分辨,语气却仍叫人隐隐听来耳熟。
景王无暇细想,先顿足叹息:“我如何不曾劝过?只是那暖玉破开,效用便要折半,我那朋友不舍得,说与其两人牵扯、一起遭罪,不如舍一个保一个。”
景王听不懂这话,隐约觉得是在说石头,却又觉得不是。他此时自身难保,也顾不上探讨一句话的深意,飞快恳切自荐:“英雄若想要这个,不如将我放了!我向来不畏凶险杀机,视生死若等闲,正好替英雄去那岭南找一找……”
山大王:“不畏凶险杀机,视生死若等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