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朔一手护了他,视线静落在云琅身上,轻声道:“如今府上,谁是当家?”
云琅茫然:“你啊。”
萧朔问:“谁与谁共衾同榻?”
“自然是你我。”
云琅迟疑:“只是端王叔……”
“父王教你是教子,要奉《教子经》为圭臬。”
萧朔道:“你若一定要我来做长辈,替父王叔伯教导你,到也无不可。”
云琅脸上一垮,飞快将木头小兔子塞进袖子里,跳下来回到榻前扯过包袱,翻翻翻找出《教子经》,压在了自己枕头底下。
萧朔看他来来回回忙活,眼底渗过些和暖,轻声道:“少将军。”
云琅牢牢按住枕头:“怎么?”
“往日家规俱是你定。”
萧朔道:“今日我补一条,要你来审。”
云琅本也没这般专横,愣了愣,哑然道:“家规家规,自然两个人定,不用我审。”
萧小王爷素来容易叫往事牵心神,又去想当初的事。云琅有心哄他高兴,耳后热了热,绕回八仙桌前,扒拉开萧朔的胳膊,磨磨蹭蹭自觉坐回去。
云琅当初在朔方军中过得高兴,如今也过得高兴。纵然中间夹了几年不太愉快的日子,叫这两头一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云琅伸出手,将萧朔反过来揽了,在背上顺了几次:“往事已矣,别想了……”
“倒不是往事。”
萧朔抬手将他拢住,一臂垫在云琅腰脊后,替他分了些力道:“只是细想你如今,有一样比从前不好。”
云琅怔了怔,抬头迎上萧朔视线。
他自觉和过去没什么变的地方,若说变了,也是比过去体贴懂事,不再大半夜举着小王爷在房顶上飞。
……
可如今两人在一处,要互相包容照应着过日子。
小王爷补订家规,他也是点头了的。
“哪里不好?”
云琅压了压念头,笑道:“你说说,我也听——”
“不该收起京里带出的脾气。”
萧朔道:“该骄纵,该肆意胡来,该想做什么便做。”
云琅一怔。
萧朔记得他的话,逐句还回来:“该胡闹,该得寸进尺,上房揭瓦……”
“小王爷。”云琅没忍住乐,“你若纵容我上房揭瓦,琰王府还能剩下几个房顶?”
萧朔:“……”
萧朔神色不变,将云少将军揽了揽,镇静改口:“该上房,不可揭瓦。”
云琅已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扯了下嘴角,压压胸口翻腾起的热意,阖了眼:“……好。”
萧朔的心意,他并非不能体会,再矫情反倒没意思。
云琅索性卸了身上力道,舒舒服服窝进琰王殿下怀间,阖了眼睛。
萧朔回护住云琅,将怀间的人细细填进眼底。
云琅靠着他,身上仿佛时时刻刻都明亮锐利的气息渐渐敛了,那双眼睛闭上,眉宇始终奕奕的神采也淡下来。
在认出轻车都尉的身份时,云琅那一瞬,便已做回了与过去几乎一般无二的少将军。
纵然伤痕还都在,脉象里尚未来得及调养得当的亏空也在。但云琅身上,却又分明已看不出丝毫那五年带来的影响,像是早已彻彻底底好全了,还能随时提枪上阵、勒马定疆。
叫任何一个故人来看,都会宽慰至极。
……
云琅此时身上再不见那般张扬锋锐,阖着眼,眉宇间重新取而代之的,是极不易察觉的、近于慵懒倦乏的柔和舒适。
他靠在萧朔肩头,脊背都放松下来,慢慢挪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贴在萧朔颈窝。
没有内力运转的掩饰,他的脸色不可避免的又有些淡白。眼睫衬得更显浓深,温顺安稳地阖落,肩背松缓,随着呼吸缓缓起伏。
萧朔抬手,握住云琅滑落下来的手,低头吻了吻云琅的眉心。
“想摸脑袋。”
云少将军很骄纵,蜷在他肩头,嘟嘟囔囔:“摸三下。”
萧朔依言,空着的手落在云琅发顶,慢慢揉了揉。
少将军心满意足:“想喝酒。”
萧朔看出他有了精神折腾人,有些哑然,又去拿了酒盏,含住一口,低头慢慢哺给云琅。
小王爷予取予求,云琅心满意足喝了酒,睁开眼睛得寸进尺:“想要星星。”
萧朔:“……”
“这是考察你的心意。”
云琅高高兴兴,跟着话本乱七八糟瞎学:“你给的,什么星星都行……”
萧朔静了一刻:“好。”
云琅:“?”
萧朔拦住云琅肩背,将人抱起来,箍进怀里,低下头。
云琅:“??”
……
一盏茶后,琰王殿下起身,抱着被彻底亲软了、热乎乎眼前冒金色星星的少将军,送回了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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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第一百二十四章
有胡先生出面, 景谏绕云州城转过一圈,轻易料理好局面,收了朔方军的利箭强弩。
窗外盘踞的、从入城门起就始终缭绕的淡淡杀机, 也终于在这一刻尽数消散干净。
萧朔握了薄被边沿, 覆在云琅身上,替他拭净额间薄汗。
故人来归,房内拾掇得远比从前妥当。
胡先生知道两人尚要隐去身份, 尽力不在招待上特殊,叫人看出端倪,暖榻暖墙却仍烧得发烫,热烘烘熨帖胸背筋骨。
屋内燃着安神香,桌上备了汴梁的精致糕点,山参细细切成薄片, 在红泥药炉里慢慢煎出药力。
“养血补气、益肺宁心。”
胡先生亲自守着药炉, 见萧朔出来, 起身道:“的确与当初情形天差地别……只是仍不可马虎。”
他当初从京城假死脱身,以胡涂身份回了云州做掌柜。云琅与枢密院对峙、只身死守云州城门, 力竭昏倒后, 便是被送到了不归楼。
胡先生仍记得云琅当时的脉象:“替他调理的人,想来也是花了大心血大工夫,才有今日之功。”
萧朔并不多说,倒了盏茶让过去:“先生看, 可还有疏漏?”
“疏漏算不上, 无非当初伤损太狠, 要补起来格外费事罢了。”
胡先生摇摇头,朝内室望了一眼,轻声道:“药补食补都是次的, 当安下心多歇息,卧床妥帖静养……”
萧朔颔首:“此事倒可放心。”
“少将军肯好好躺着静养?”
胡先生最犯愁的就是此事,闻言愕然,抬头看萧朔:“不闹着要下来活动筋骨?”
萧朔摇头。
胡先生:“也不闹着要出城跑马,四处拆帐篷?”
萧朔蹙了下眉:“他还拆帐篷?”
“拆。”
胡先生道:“当初少将军在榻上养伤,躺得彻底烦了,见什么都来气,就连先王的大帐也是拆过的。”
萧朔:“……”
“这般看来,少将军实在很珍惜琰王府了。”
景谏立在一旁,两相比较,也不由笑道:“好歹府上的房盖都还在,窗户都好着,墙也不曾塌几面……”
“少将军是当真心悦殿下。”
胡先生是真心替这两人高兴,眼里添了欣慰,点点头:“
甚好。”
方才调兵时,景谏寻了空,便已将琰王与少将军的情形同他说过。
纵然不说,胡先生坐镇不归楼,日日守着京里来的消息,心里也有了大概。
云州远在北疆,京中消息虽时时有人暗中传递,终归不能事无巨细。
可纵然再简略,每每有了什么新的要紧事,云少将军与琰王的名字也仍始终在一处。
同进同退,一次都不曾分开过。
……
胡先生静静守了一阵药炉,放下送风的蒲扇,抬起头,看着不怒自威的琰王。
当初端王在朔方领兵,随军的是云琅。他们偶尔去端王府走动,见到世子,也只记得人很沉默稳重,书读得很好。
王爷嘴上恼世子木头疙瘩不开窍,却常常拿了萧朔课业去军中同众人炫耀,说是连宫中那位誉满天下的蔡太傅都夸赞过的文章。
这些年,京中的消息断断续续往北疆传,一年一个样。
起初随着消息一并来的,是琰王府救下的人。
后来送来的,就变成了琰王府设法周转、分散隐蔽着一批批辗转送到的粮饷军资。
……
再后来,就成了一条紧跟着一条叫人几乎不敢信的鸿翎急报。
朝堂动荡,禁军归位。
大理寺一朝倾覆,太师府惶惶终日,枢密院失了煞费苦心收拢来的兵权。
连蓄谋已久、来势汹汹的叛军与西夏铁鹞子,竟也被狠狠折碎了爪牙,灰溜溜逃回北疆边境,再度盘踞蛰伏了下来。
不知不觉间,昔日端王留下的担子,已被两人稳稳当当尽数接过去了。
“殿下与少将军……太过辛苦。”
胡先生叫热意在心胸间氲着,却又尽是不忍,低声道:“我等无能——”
“各执其事罢了。”
萧朔道:“先生与朔方军共守北疆,若守不住,京城早无可转圜。”
胡先生不知是苦是甘,扯了个笑,以茶代酒同他一敬,仰头一饮而尽。
“大业未成,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景谏知道萧朔脾气,陪了一盏茶,引开话头:“如今朔方军大体安稳,城中情形,还要白大哥先行拆解。”
“城中情形不乱。”胡先生摆摆手,“代太守庞辖不管军事,朔方军不涉政务,若无变故,尚能彼此相安。”
庞辖是庞家的一脉旁支,被庞家扔来做云州代太守,无非提前布局,倒不指望他能做什么事。
这些年来,庞辖在太守任上万事不管,对朔方军更不闻不问。只知道死死攥着朝中调拨的那一点钱粮,挖空心思钻营走动。一心想要入京,再不济也调去个富庶些的地方。
此番庞家特意从京中来人,无疑也是因为这个庞辖除了占着个位置,实在派不上什么像样的用场。
“我先入为主,以为殿下与少将军会随大军走。庞家人来得再慢,也总能赶在你们前面……”
胡先生按按额角,苦笑道:“却不想竟闹出了这样一个乌龙。”
提前出京、日夜兼程的还没到,最不该在此时到的两个人,竟都已在云州城中妥帖安坐了。
叫远在京城的老太师庞甘知道,只怕要活生生气歪了胡子。
“少将军先行一步,暗入云州城,想来定有铺排。”
胡先生问:“可有我们能帮得上的?”
萧朔已同云琅商量过章程,稍一颔首,正要开口,神色忽然微动,起身走到窗前。
胡先生与景谏虽在军中,却都不是统兵的战将,反应得慢了一瞬,在地面的微颤里对视了一眼,脸色随即微变。
铁浮屠。
金人的铁浮屠。
内室轻响,原本该卧床静养的云琅已掀开门帘,迎上了萧朔转回来的视线。
京城往朔州发兵,消息传到边境,盘踞朔州城的金人早该调兵压境相抗。这几日各方探听,却都没有半点军队调动集结的消息。
金人也在等。
等到现在,只会是在等什么人。
“先生这一场乌龙闹得好……”
云琅在萧小王爷眼中找到同样的念头,透出些淡淡的笑来:“先入为主,只怕不止不归楼把我们当成了庞家来使。”
“什——”
胡先生一怔,随即醒神:“庞家当真投诚了襄王?!”
云琅看向胡先生,点了下头,走过来。
昔日端王帐下练兵谋划的轻车都尉,白源是军师将军,不领兵征战,朔方军中的大多数调动军令,却都从他手下出来。
如今已离了军中这些年,他仍能从一句话里便能探知出庞家立场,敏锐半分不减当年。
有太多人,身份变了,处境变了,甚至连名字都已不是自己的,都还死守着自己该守的那一份职分。
云琅接过萧朔递过来、晾得微温的参汤,仰头一口饮尽。
他不抬头,单手将空碗朝萧朔递过去,自两人随身包袱里拣出北疆的地形军图,在桌上铺开。
“襄王蛰伏应城,与金人里应外合。”
萧朔拿过那一罐热着的参汤,替云琅续了半碗,搁回炉火上:“此前不动,是在等庞家入云州。”
“强敌来犯,朔方军不会坐视,注定出城迎战。”
云琅一点头,将参汤晃凉了些,喝了一口:“一旦出城,云州城又落入庞家掌控,便断了朔方军后路,将大军撂在无险可守的平原上。”
“金人蛰伏不动,正是怕大兵压境,朔方军警惕不肯轻出。”
云琅在军图上敲了几处:“朔方军若被封在城外,无路可退,只能原地据守。死死拖上几日,待军力彻底疲惫,这几处的金兵趁机汇拢围剿……又是当年的金沙滩。”
如此行径,已是赤|裸裸的卖国大罪,以老庞甘的老奸巨猾,定然宁死也不肯戴在头上。
“故而……虽有庞家人过来接手云州,但最多也只会肯做到封闭城门,断朔方军后路,不会与襄王和金人主动联络。”
胡先生已彻底想透:“各方心照不宣,金兵见人到了云州城,自然兴兵来犯。”
“所以先生这一场乌龙,闹得实在太是时候。”
云琅点了下头,几口喝净参汤,笑道:“朔方军强弩营那一场阵仗摆出来,各方势力都以为庞家人定然是到了,再等一等,说不定还有太守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