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门外已传来蹬蹬跑动声。
茶博士轻喘着停在门口,他仍畏惧云琅与萧朔两人,视线犹疑一瞬,低声同胡先生道:“掌柜的,太守府来人……说有贵客宿在了我们不归楼。”
“知道了。”
胡先生静了一刻,颔首道:“去回话,就说我即刻下去。”
茶博士连点了头,又飞快跑下去。
胡先生合上门,有些哑然:“少将军料事如神。”
“先生猜到得不比我晚。”
云琅笑道:“不然也不会抢了小白岭好不容易采来的山参,特地赶来给我熬参汤了。”
胡先生叫他戳破,咳了一声,压下脸上隐隐尴尬:“此事——”
“此事当明算账,这参很好,的确值十两银子。”
云琅道:“我既喝了,便不会赖他的账。”
云琅那个包袱里装的东西多,顺手捞过萧小王爷的包袱,熟门熟路摸出锭银子,搁在桌上:“还请先生替我转交。”
“……好。”
胡先生静了一刻,衡量过云琅此时气色,终于松下口气:“此事因我而起,我会处置妥当,少将军放心。”
胡先生握了那锭银子,慢慢攥紧,低声道:“城中还有许多可暂避风头的地方,不止我这一处不归楼。稍后会有人送少将军与殿下由暗道出去,时局之争不在这一时,务必忍住……”
“天赐良机。”
云琅好奇:“为何要躲?”
胡先生一怔。
他细看了看云琅,见云琅不似玩笑,慢慢蹙了眉:“如何能不躲?如今各方都以为庞家人到了……只代太守这一处,少将军要如何应对?”
云琅不置可否,自包袱里翻了翻,挑拣出些东西。
“庞辖虽然无用,却毕竟执掌一城。”
胡先生见他仍不以为意,心中有些焦急,低声道:“若下令缉捕,官府出手,恐强龙难压地头蛇——”
“我二人自有去处。”
云琅道:“眼下要定的,还是如何解朔方军之困。”
胡先生叫他戳中心底事,怔了一刻,无声攥了攥手掌。
云琅说得不错,此时最要紧的还是如何运作,才能在这一场阴谋里保下朔方军。
三城之中,云州最北,无屏可拒无险可守。一旦朔方军出了城,被人断去后路,无异于自绝生机。
这般关乎生死存亡的要紧情形……这些年,他们自然也并非不曾做过最坏的准备。
“我知先生有谋划。”
云琅笑了笑:“揭竿而起、叛出朝廷,发兵推翻我们这位代太守之前……先听听我们两个的主意。”
胡先生阖了下眼,苦笑:“少将军请说。”
“我带了一封蔡太傅亲手写的劝谏书信。”
云琅自包袱里翻了翻:“若他愿意回头是岸,与我等共戍边城,便会保举他还京入朝。”
“庞辖是庞家人,如何会受政敌保举。”
胡先生无奈:“劝不住的。”
“我带了十张千两银票,若他肯帮忙,还有五箱重礼在路上。”
云琅道:“车马随从,金银财宝,娇妻美妾……”
胡先生苦笑:“他若帮庞家做成了此事,岂非一样好处无数?”
云琅问:“这些都不行?”
“主意虽好,却不能成功。”
胡先生缓声道:“少将军心性太过端正纯善,只想着正大光明的办法,不知该如何对付这种阴诡小人……”
萧朔立在一旁,忽然咳了一声。
胡先生微怔:“殿下?”
萧朔迎上云少将军纯善的视线,静了一刻,摇头:“无事。”
“……城中势力盘根错节,单说庞家,力量便不止一股。”
胡先生并不追问,回身道:“此事并非这般容易,还需从中转圜周旋。”
“这些东西都派不上用场。”
胡先生轻叹:“若少将军有一枚庞家令牌,或是太师府的什么信物……”
胡先生话头顿了顿,看着云琅从那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包袱里拿出来的东西,一时几乎有些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抬手揉了揉眼睛。
胡先生看着云琅,艰难道:“少将军……这是什么?”
“既然都不行,只能用这个了。”
云琅不太好意思,咳了一声:“前阵子我去……卖飞蝗石,卖到了太师府,与他们的人聊了聊,叙了些闲话。”
“没能找到令牌信物。”
云琅:“一时顺手,只带出来了这枚太师府的大印。”
作者有话要说:云·端正·纯善·正大光明·少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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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第一百二十五章
胡先生对着太师府大印, 恍惚良久,双手捧着接过来,送两位贵客下了楼。
……
代太守庞辖坐在楼下, 喝空了两壶茶, 焦灼起身踱了第七个来回。
今日下属来报,说京中终于见了来人,自南门入城后, 一路住进了不归楼。
没过半天,楼里便乱成一团,乱着乱着,里面情形如何尚不清楚,外头竟已叫朔方军给重重围了。
“我们掌柜有些私事,一时耽搁了。”
茶博士替他续茶, 恭敬道:“这就下来, 您再等一等……”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庞辖皱紧眉, 脸上已显出浓浓不豫之色:“莫以为本府宽仁,便是当真不管你这不归楼。误了本府的要事, 他胡掌柜也担待不起!”
茶博士不迭赔礼, 替他重新续了壶上好的白毫银针。
庞辖心神不宁,灌了一盏茶水,又坐回去。
先帝驾崩后,当今皇上即位, 庞太师从龙有功, 嫡女又入宫了皇后, 一时风头无两。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无论本家分家,也跟着搜刮了不知多少朝野的官勋缺位。
他只是庞家在淮南极不起眼的支脉, 京城都不曾去过几次,自然混不上什么要紧缺处。好不容易熬到荫补入仕,梦都没来得及做一个,便被发配来了这荒芜萧条的边陲旧城。
……天道好轮回。
任谁也不曾想到,一朝风云变幻,这小小的云州城竟成了各方势力死盯的要紧关窍。
庞辖攥紧了手中茶杯,神色愈沉了沉,握紧袖中那一封传书,向四周扫了一圈。
不归楼同朔方军勾结,私相授受,与那居心叵测的云家叛逆一样,都稍不留神便能叫人狠狠吃个绊子。
庞辖只是来替庞家占着闲缺,与京中那几家老世族勋贵划夺势力的。这城里有什么谋划、如何行事,都叫那朔方军与前太守严离的旧部守得死死的,几乎没他能插手的地方。
如今无论如何处事,都得等京中来人安排,他无非依言照办罢了。
京中来人……京中来人!
庞辖打了个激灵,咬紧牙关,生生飙出一背冷汗。
如今闹成这样,京中来的人究竟还在不在这楼里?那一场乱局,究竟出没出事,有没有什么要命的岔子?
看那掌柜胡涂的态度,来得分明就是庞家人了。若是京中贵客在他这云州城出了事……
他苦守这些天,等得便是京中来人。若是今日出了乱子,叫本家的贵人折在此处,纵然有九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庞辖原本极忌惮这不归楼,此时却也再无暇顾忌。他坐不住,用力撂下茶杯起身,正要豁出去叫人,忽然一怔。
胡掌柜作陪,两个年轻人自楼上下来,走到了堂前。
那两个年轻人穿着打扮都不算华贵,气度却俨然远胜庞辖曾见过的任何一个本家人。
一身白锦衣袍的走在前面,怀里捧了暖炉,披了一领厚实的墨底金线流云披风。腰间玉佩质地温润,雕工精巧,打眼就知绝非等闲凡品。
落后半步的看来是侍从护卫,一袭黑衣劲装,沉默冷然,身侧佩了柄无锋重剑。
胡掌柜闭紧了嘴,脸色很是莫测,手中还捧了个什么东西,上头精细着覆了块上好的天蚕丝绢。
庞辖细看半晌,眼睛一亮。
他认得这把剑。
当初入京给本家送礼,他从角门叫人引入府时,恰巧碰上将作监两柄新剑出炉,还送来庞府请太师赏玩过。
仿古剑巨阙的形制,蘸火藏锋、倒钩血槽,锋锐无匹。
殿前司与侍卫司各分了一柄,侍卫司的那一柄曾格外神勇,险些击杀了逃逸的逆犯云琅。
……
以如今庞家的滔天权势,想来已不止能叫这不归楼的人俯首,连侍卫司的暗卫也拿来当护卫随身了。
庞辖挺了挺背,只觉一时也跟着风光起来,扫了一眼胡先生,快步过去:“敢问二位……”
白衣的年轻人似是才看见他,视线转过来,蹙了下眉。
庞辖叫他一扫,竟平白矮了数寸,心头打着怵停步,更恭敬了十成十:“在下云州城代太守庞辖,听闻京中来了贵客,特来……拜会的。”
白衣年轻人扫了他一眼,道:“庞辖?”
“庞家在淮南府的旁支。”
他身后侍卫低声道:“四年前补的荫,如今云州城内,勉强是他说了算。”
庞辖听见这“勉强”两个字,面色隐隐难看了一瞬,偏想了半晌竟无从辩解,只得扯出来个有些发僵的笑:
“阁下说笑了,本府虽然——”
白衣年轻人点了点头,朝他伸手。
庞辖怔了怔:“要什么?”
“官印。”
白衣年轻人并不看他,只说了一句,便同身后侍卫吩咐:“今日起在云州城行事,搬去太守府,做事方便些。”
他身后的黑衣侍卫周身冷冽,只听他吩咐时神色稍稍和缓,伸手替白衣年轻人理了理披风,低头应了一声。
庞辖愣了半晌,到底忍不住,勉强笑道:“二位……尚急不得。”
“虽说两位身份,本府已大略心知肚明,可为保稳妥,该有的过场还是该走的。”
“二位若有本家手令信物,还请一观。”
庞辖攥了满手的冷汗,壮着胆子道:“下官此举,也是稳妥为上,务求对得起京中的老太师……”
白衣年轻人脸上透出些不耐,眉峰微蹙,抬了抬下颌。
他显得格外倨傲,偏这一身目中无人的清贵,分明就只有钟鸣鼎食才养得出。
庞辖常年游走在达官权贵间,虽不曾钻营出头,眼力却是一等一的,比谁都更清楚这架势的真假。他此时已有些后悔,方才硬攒出来的几分胆子也颤巍巍散了八|九成,心惊胆战道:“下官——”
话未落定,那黑衣侍卫已走过来,自胡先生手中拎了那被捧着的无事,扔进庞辖怀里。
庞辖只觉入手坚硬冰凉,下意识抱紧了一看,脸色骤变:“这这这——”
“京中局势动荡,情形危急,见此物如见老太师。”
白衣年轻人皱了眉,不耐道:“还有话说?”
庞辖牢牢闭上嘴。
他已不敢再多说半句话,恭恭敬敬将那一枚做不得假的太师府大印放稳,双手奉过太守官印,深深拜倒在了阶下。
-
太守府。
仆从来来回回忙碌,最好的两间坐北朝南的正房被仔细收拾妥当,住进了京城来的要紧贵客。
师爷进了府门,叫抱了雕花玉瓶匆匆跑动的仆从一冲,险些没能站稳。
阖府上下忙个不停,不剩半个人有工夫说话。师爷立在门口,错愕半晌,快步过了抄手游廊,终于在东厢房寻见了刚搬出来的代太守。
“来得正是时候。”
庞辖见他,目光跟着一亮,笑着摆摆手:“快来,看看这两尊玉摆件哪个风雅些。”
“大人。”
师爷压了压心中错愕不解,低声道:“……有件正事。”
庞辖皱了眉:“什么正事?”
“金人举兵犯境,来势汹汹,已在城外集结。”
师爷定定心神:“岳渠将军已领朔方军出城迎敌,此时两军对峙,眼看要鸣战鼓了。”
“这算什么正事……这些年少打起来了?”
庞辖听得不屑,摆摆手嗤道:“朔方军要打仗就让他们去打,我又管不了他们。难不成两军对峙,还要本太守去掠阵?”
师爷叫他诘得无话,愣愣立了半晌,在桌旁坐下。
“他们打他们的仗,我们做我们的事。”
庞辖摆了摆手:“眼下的第一要务,是伺候好正房那两位,尤其白衣服那位少爷。”
“可是京城本家来人了?”
师爷正想问此事,蹙了蹙眉,低声道:“纵然本家来人,大人也不必这般兴师动众……”
“蠢。”庞辖嗤笑,“你以为来的真是庞家人?”
师爷愣住,抬头看他。
“我今日去不归楼,见了这位祖宗。”
庞辖道:“他身旁跟着那个侍卫,身上的佩剑只在殿前司与侍卫司各有一柄,只有指挥使能随身佩带。那胡涂亲自将人送下楼,送下来了两个人……一枚太师府的大印。”
“大印?!”
师爷愕然:“此等要紧物事,怎会给带出来了!”
“我起先也想不通。”
庞辖低声:“那胡涂向来不将我庞家放在眼里……为何抢先冲他二人发难,后来却不了了之,甚至亲自将人送下来?”
师爷仍惑然不解,看着庞辖,等他向下说。
“说是庞家人,这两人每次说起庞家时,却没有半分畏惧在意,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庞辖眼底神色深了深:“那白衣服的少爷,手里拿着太师府的大印,身旁有禁军将领当侍卫,一身的贵气连庞家也未必养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