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忠皱了皱眉,来回看了看这两人神色,将原本要问的话尽数吞了回去。
“应城关窍,绝不可失,失则云州再无掎角之势,成孤军孤城……故而须得有条妥善退路,可夺应城腹心,以除后患,除非夺朔州城日,退路可毁。”
白源静了一刻才道:“少将军那封信里,当初是这么说的。”
韩忠忍不住问:“什么信?”
白源摇摇头。
那封信不止题头,连署名落款也没有,只是放在了朔方军的帅案上。
信上半句闲话也不曾说,写的除了战事时局,就只有那之后五年的安排。
五年后,朝局不可测,时局不可推,故而要靠后人再来定夺。
再后十年,便托后人之后人。
岳渠看见了那封信,连夜砸开不归楼,将白源扯起来,才发觉躺在不归楼密室里养伤的云琅竟不见了。
岳渠问他要了最擅爬山趟路的药农与戎狄的行脚商人,疯了一样找了一宿,照着描述的地方走遍,终于找到了信上所说的那处悬崖。
悬崖高耸,飞虎爪也望尘莫及,最胆大的药农也不敢上。
除了花几天时间开凿小路,搭石阶土坡,能上去的只有江湖里盛名已久的流云身法。
那时候,京中有人往琰王府送御米的事刚传出来。琰王叫人陷害中了罂粟毒,头风发作重病垂危的消息出了京城,随着北上的商人,当酒后闲话传进了不归楼。
岳渠拿刀逼着他手下那些跑堂的茶博士,遥遥对着悬崖,一遍接一遍地喊,嗓子喊破了就再换一个。
喊了整整一夜,坐在崖边的少年将军重重叹了口气,拍拍手上的土,掉头回了郁郁葱葱的林子。
韩忠心头紧得喘不上气:“那天晚上……云将军是去做什么的?”
“不知道。”白源道,“那之后,也没有人问过。”
云琅从崖边下来,卖了马,同几个南疆来的商人说过几句话,只身去了岭南。
京城里来了个古怪的马商,只重金买下了这一匹马,暗中护送着云琅出了北疆。后来又来了个更古怪的养马人,在云州城里住了九个月,将那马好生将养着送终埋骨,竟还立了一方小小的墓。
那匹马老当益壮,好草好水舒舒服服养着,生了匹小白马,俊得很,一看便是能神行千里的料子。
白源看着眼热,一度想买下来送去朔方军,那人却不肯买,将马带回了京城。
没人再问过,云琅那一夜去悬崖边上,究竟是去做什么的。
韩忠听得默然良久,长叹一声,将带来的一坛酒慢慢洒在地上,对着阴山深深一揖,回了镇戎军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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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子闪烁,探望着莽莽阴山。
云琅只喝了那一卺女儿红,摊开了手臂放松仰着,抬手遥遥虚攥了颗星星,像模像样拍进萧小王爷手里:“给。”
萧朔连他的手一并握住,掌心贴合,慢慢交拢握牢。
云琅很是得意:“如何,风景是不是很好?”
萧朔握着他的手,将云琅揽在自己膝上,垂眸望着山下。
景色的确很好。
月色细缎一样抚过山林草木,映在溪水里,叫流水碰碎了,银光流泻叮咚,碎成星点又重新拼合,一路向下,汇进主干流远。
这些水脉都是这样发源的,就连那两条养活了无数人的江河,听那些遍查山川的游侠说,倘若一路沿着河道追溯回最源头的地方,就只隔了一座山。
天大地大,山高水远。
“今后再来此处。”萧朔道,“需得带上我。”
云琅枕在萧朔膝头,眯了下眼睛。
他已犯了些困,尤其有萧小王爷放哨,便更用不着支棱着耳朵八面不漏,那些不知藏了多久的倦意从至深处悄然冒上来。
云琅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半开玩笑:“这也是先锋官的军法?”
萧朔摇了摇头:“不是。”
云琅好奇:“那是小王爷的家规?”
萧朔:“不是。”
“不是军法,不是家规。”
云琅来了兴致,翻了个身:“我凭什么要听?”
“只是同你商量。”
萧朔抚了抚他的发顶:“你若不同意,便亲亲你,哄你答应。”
虽说两人都饱读话本,该看的不该看的一应看了不少,萧小王爷这般学着话本温柔小意起来,也实在太过难得。
云琅实在难得见这种机会,尤其听萧朔这样一本正经说出来,几乎忍不住唇边笑意,故意咳了一声:“那自然不答应……”
萧朔揽着他,深深一望,在云少将军唇畔落了个吻。
点水的吻,透着酒香,沁过肺腑心脾。
云琅耳根一热,兀自强撑:“不答应。”
萧朔吻上他的眼睛,将浓深睫根蕴着的隐约潮气吻净了,唇畔蹭了下轻颤的睫尖。
云琅打了个激灵,嘴硬:“不——”
萧朔将人揽起来,一臂护住肩背后心,吻净了少将军负隅顽抗的所有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爱大家!
139、第一百三十九章
少将军叫琰王殿下亲烫了, 自琰王殿下的腿上蹦出去,又朝阴山里的戎狄部落讹了三百匹马。
……
一宿宴饮,次日高卧。朔方军精锐暗中巡城不断,应城军马却不曾有过半点要出城突围的动静。
“倒是有些别的动静。”
景谏带人巡了一夜一日, 天晚才回营, 披甲进帐:“昨夜应城强征耕牛五头, 给那群金人供上去了。”
“耕牛?”刀疤愕然瞪了眼睛,“襄王疯了?生怕他这城里不打起来吗?”
白源坐在一旁, 将药炉放下,摇了摇头。
“没疯?那是怎么想的, 粮食再不够也不能杀牛啊。”
刀疤费解:“开春正该是犁地的时候,应城里没有多少流民,都是本城百姓。守着祖田, 给多少银子也没人肯卖牛的。”
“不征牛, 也没有别的办法。”
景谏哑然:“昨夜那肉香酒气,我闻着眼睛都快绿了, 何况金人?”
“少将军给过他机会, 以金人昨夜那般动摇的战心战意, 只靠应城兵马也能解决干净。”
白源道:“倘若他能醒悟, 当断则断,也不会行此下策。”
朔方军设宴诱敌,暗地里不知布了多少兵马,一来是防备城内突袭, 二来也是在等应城内的动向。
倘若襄王一派能当真有些骨气, 先忍痛断了这把谁也握不住的双刃刀。纵然两方敌对,朔方军也不是不能出手相助,先一同抵御了外敌, 回头再来彼此清算。
“给了一宿的机会,可惜。”
景谏叹了口气,接了一碗热腾腾的藿菜羊肉羹,一口气喝净:“箭在弦上,如今只怕谁也退不得了。”
帐内一时没人说话,炉火静烤着泛苦的药汁,不知是谁低低叹了口气。
应城里不只有铁浮屠,有叛军,还有寻常的百姓。
朔方军围而不攻,不只是因为攻城太耗兵力,更因为一旦攻城,以襄王狠辣心性,定然将平民尽数驱赶着顶在前面、押上城头。
“不攻城,少将军不也有不攻城的打法么?”
白源笑道:“有好消息,马匹盔甲已到了大半。加上昨日忽然多出来的三百匹马,再给我一两日,就能配齐了。”
“好事啊!”刀疤一喜,“
到时候还按老法子,三面紧一面松,放个口子让他们钻。只要敢从乌龟壳里头出来,看他们还怎么拿别人当挡箭牌!”
“依我看也是好事。”白源拨了两下火炉,看向云琅,“少将军不说话,是否我们漏算了什么地方?”
“嗯?”云琅撑坐起来,笑了笑,“也不是。”
他已用不着再喝参汤,身上虽还有些亏损,慢慢调理食补便已足够,如今白源的药是拿来祛湿理气的。
不归楼这些年攒下来的上好药材,有不少在戈壁草原才长,京城都难得一见,全砸在了云少将军的身上。
北疆风沙干燥,等过了早春的霖雨,更能将这些年积在筋骨间的湿寒散得干净些。
云琅攥了攥手腕,接过先锋官吹得不烫了的药,喝了两口:“我在想,战局倏忽变换,唯有这仅剩的一两日……谁也动不得。”
“我们动不得,是因为要等马,还要等大军赶到。”
景谏想了下,点头道:“襄王与金人憋在应城内,僵持拉锯,进退两难,自然也动不得……还有哪一方?”
云琅不语,将药碗放在一旁,一只手探进了小王爷的袖子。
萧朔看了看云琅神色,自袖中摸出块糖,单手剥开糖纸,搁在了尽力保持威严的少将军掌心:“朔州。”
景谏愕然:“朔州?”
虽说此次云琅来北疆,本就是冲着收复朔州。可朔州毕竟已被占了十数年,中间有过几次交割,也无非是从辽人手里输给了西夏,又套着西夏的壳子塞进了金人的馅。
谁心中都清楚,要夺城池不可急于一时。纵然兵力足够、合围清缴,遇上鏖战日久的,半年一年也都是寻常事。
“朔州……不在一两日。”
景谏担心云琅着急,迟疑着劝道:“攻城夺地,蓄势缓压。朔州不同于其余北疆城池,是当真易守难攻的屯兵重镇,急不得——”
“夺城有什么难的。”
云琅手上利落,屈指敲了小王爷掌心两下道谢,飞快将那块糖塞进嘴里,含去了要命的苦味:“难的是夺城以后,我若将金人赶出来,雁门关拦不住,满地乱跑便麻烦了。”
景谏:“……”
“少将军说不难,我就信不难。”
刀疤从没怀疑过云琅,没心没肺嘿嘿一笑:“少将军只说做什么,我们去做就是。”
“阴山里除了戎狄,应当还有不少流民。”
云琅将药碗向身后藏了藏,坐起来道:“只是藏得太深,不易找到。”
当初云琅离开北疆前,人力已竭军力已疲,实在无力再收复朔州。朔州的百姓被迁去其他城池了一部分,剩下的无处安置,云琅曾想过将他们带回中原,愿意跟着走的却寥寥无几。
安土重迁,骨肉相附。带不走又不肯朝异族狼崽子低头的朔州人,散进山里成了流民,以采药为生,只等着复土归家的那一天。
“白岭能采到那株老参,应当不是碰巧。”
云琅忽然想起来,看向白源:“白叔叔,当初那些事,后来同我大侄子解释清楚了吗?”
白源:“……”
“轻车都尉这些天一直混在城外,不归楼都给下属打理了。”
刀疤举手告状:“我们猜测,是为躲他儿子。”
“不归楼转运马匹,白大哥只在暗中调度,不肯出面。”
景谏压了笑,点头附和:“我们猜测,也是为躲他儿子。”
“……”白源一阵头疼:“好了,此事是我家事,不劳——”
云琅笑道:“不劳诸位费心,我自设法对得起他便是了?”
白源一滞,抬头看向云琅,没说出话。
云少将军……当真记仇。
当年云琅卖了马,要只身南下时,白源不便暴露身份,也曾试图学着岳渠的办法,用萧朔之事留住云琅。
云琅执意要走,对白源说的,也只这一句“此事是我家事,不劳诸位费心,我自设法对得起他。”
“当初胡先生是怎么教我的。”
云琅终于寻了个机会,笑吟吟翻旧账:“家事家事,不正是朔方军大家的事?”
白源坐了半晌,终归泄了气,扶额苦笑:“是。”
“这些年,我们一样是本该死了的人,本该死了的人活着,便是为了些还不能立刻就死的事。”
云琅笑了笑,缓声道:“白叔叔,你是为替朔方军引源头活水,不得已隐瞒身份,你心里比谁都难过……小白岭能懂这个。”
白源用力攥了攥拳,他的手攥得几乎已有些发白,慢慢松开,低声道:“可是——”
“能懂的。”云琅轻声,“我们在乎的人,定然有值得我们在乎的地方。你想要保护他,焉知他不是豁出命来,也想要设法护住你。”
云琅:“我们本该更相信他们。”
白源狠狠一颤,下意识抬头,肩背绷了绷,看向一旁静坐着的萧朔。
当初的端王世子、如今的琰王殿下,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他们其实没有一个人真正清楚。
云琅走后,那个在云州城养了九个月马的怪人,曾来过一次不归楼。点了一杯凉水,一夜冷月。
那人付了十九两七钱三分的银子,说是买这一夜清净月色。小二喜出望外,连连说遇上了个疯子,这钱来得容易,往后天天有月亮看才好。
后来账房核对,替云琅医治用药的花销,不多不少……正好是十九两七钱三分。
“况且我找白岭,也是真有正事。”
云琅笑了笑:“他采药的本事应当有人指点,若请他帮忙,应当能找来阴山里的流民药农。”
阴山太大,他当初绕了十来天,也只来得及绕清楚了对着应城的几处要塞险地。
但朔州人藏在山里,日日翘首望着的是旧土故城,甚至一定有人曾改头换面,悄悄冒死潜回去过。
去寻先祖灵位,去寻至亲遗物,去找回那些纵然丢了命也不能丢的东西。
如今金兵主力被困在应城之内,朔州城中虽然还有铁浮屠,却没有主将下令,是最容易被打散的时候。
若能找到这些人,这一两日间,说不定还有可施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