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琅张了下嘴,没能出声,胸口起伏两下,低头笑笑。
“父王当初决意夺嫡,无论缘由为何,都定然已经有所动作,且有所成。”
萧朔起身,去替他拿参汤:“正是因为已有所成,才逼得敌方不得不兵行险着,玉石俱焚。”
云琅心神仍定不下来,靠在榻边,怔怔出神。
萧朔去了外间一趟,灭了炉火,将参汤提进来,分出一碗晾着:“我原本不愿同你说这些。”
“你还是……得同我说说。”
云琅勉强笑了下,伸手去接:“我这些年荒废久了,确实差出太多——”
“什么叫荒废。”萧朔淡声,“不会行阴私权谋之事,不会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就叫荒废了?”
云琅抬头,迎上萧朔眸底玄冰般的深寒凛冽。
“父王当年遇害,身畔助力,自然隐入暗处。”
萧朔道:“这些助力,有些被发觉了,打压排挤、架空在朝堂之外。有些还不曾被察觉,甚至还有些,仍在朝堂的中枢之内。”
“当初父亲夺嫡,孤注一掷,为保家小平安,也并不曾将这些讲给我。”
萧朔蘸了桌上茶水,在案上慢慢写下几个名字:“这些年,我旁观朝堂纷争,隐约摸出几个人,只是还不能全然确认,要再试探甄别。”
“我来。”云琅稍微缓过一阵心口麻木,撑起身,“叫我这么一闹,该察觉的,心中当有些决断。”
“端王叔当年既然已卷入夺嫡,虽然下狱仓促,却不会毫无准备。倘若是端王叔一派的心腹,定然被王叔特意嘱咐过,我虽出身镇远侯府,却是无论如何都能信得过的。”
云琅记下了那几个名字,低声:“他们若有心思,第一个想找的……应当是我。”
“王府太显眼了,不知多少人盯着。你只说我在府中饱受折磨,命在旦夕,将我拉出治伤……梁太医那个医馆便不错。”
“你……你教教我。”云琅扯了下嘴角,“我学东西一向很快,等学会了,便替你甄别……”
萧朔端过晾着的参汤,低头轻吹了吹。
云琅:“……”
云琅心底仍纷乱着,看他动作,哭笑不得:“说正事呢,你——你先别做这个。”
萧朔莫名看他:“我连参汤也不能吹了?”
“……能。”云琅耳朵发烫,干咳一声,“我看不顺眼。”
云琅仗着带伤,胡搅蛮缠:“你转过去吹。”
“罢了。”萧朔抿了一口参汤,试了试冷热,“同梁太医说好了,过几日便将你抬去医馆。”
“好。”云琅撑起身,“你何时——”
“但对那些人,应当如何分辩甄别、试探算计。”
萧朔:“我不会教你。”
“这时候,你还赌的什么气?”云琅无奈,“是是,小王爷天赋异禀,小王爷冰雪聪明,当初我不该拿栗子砸你,说你榆木脑袋不开窍……”
“你到了医馆,只管躺在榻上养伤,帮我分析局势推断利弊,谋求大局。”
萧朔道:“算计人心、驱虎吞狼的手段,你学不会,也不必费脑子学。”
云琅静了片刻,低头苦笑:“萧朔。”
“当初,父王不曾把你托付给我,先皇后也不曾把你托付给我。就连你自己寻死路,也不知道来托付我。”
萧朔试好了温度,将参汤抵在云琅唇边:“于是,我也只好自己把你托付给我自己。”
云琅闭了一会儿眼睛,抬了抬嘴角,慢慢一口一口将参汤喝了。
“等去了医馆,我会以怕你潜逃为由,派人贴身看管你。”
萧朔不想叫他再多费力气,一臂揽住云琅,稳稳端着药碗:“到时候,自然有人甄别他们。”
云琅倚在萧朔臂间,诸多念头纷杂混乱,说不出话,含混应了一声。
萧朔看着他喝净了参汤,将碗放在一旁:“现在,少将军的正事议完了?”
“你少这么起哄。”云琅失笑,虚踹他一下,“寒碜我?还少将军,我统哪家的兵?”
萧朔拿过帕子,递到他手里:“统我家的兵。”
云琅微怔,抬头看他。
“既然正事议完了,我也有件事要问你。”
萧朔不同他费话闲扯:“你那日忽然让我吹参汤,是闹得什么毛病?”
云琅还在想夺嫡的事,险些没跟得上:“啊?”
“从哪学来的……这些乱七八糟。”
萧朔想要叱责,看看云琅脸色,尽数压回去了,只冷声道:“还有当初胡扯的什么‘自己动’、‘这样那样’……”
“小王爷。”
云琅愣愣看着他:“您自己写话本,自己平日里都从来不看的吗?”
萧朔一时被他噎住,险些发作,狠狠瞪他一眼:“少东拉西扯!”
“我东拉西扯——”
云琅一阵气结:“你点评得像模像样,还说我苍白流水账,不真挚不动人,莫非自己其实一本都没看过?!”
“看过封皮。”萧朔沉声,“没看过便不能点评了?我要点评御膳,自己还得去御膳房观摩不成?”
云琅从没见过萧小王爷胡搅蛮缠,一时竟被他堵得无话,按着胸口:“……”
云琅心服口服:“萧朔。”
萧朔蹙紧眉:“说话!”
云琅:“你大爷。”
萧朔:“……”
云琅拿过那床大花凤凰的被子,蒙在萧朔头上,自己倒回去,自顾自和衣面壁躺下睡了。
萧朔溢着冷气坐了一阵,将被子扯了,抛在一旁:“你说,这些都是同话本上学的。”
“废话。”云琅都懒得同他说,“我还能怎么学,去青楼转两圈,看有没有官兵来抓我在床?”
萧朔静了良久,久到云琅几乎犯困睡过去,才又道:“当初你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不是我说的。”云琅打了个哈欠,“有个叫韦庄的说的。”
“你还立志。”萧朔道,“等你满了二十,及冠那日,要睡遍天下青楼。”
云琅:“……”
云琅撑着胳膊,翻了个身。
萧朔仍冷着神色,定定看着他。
“萧朔。”云琅抬手,摸摸他的额头,“我二十岁的时候,不在青楼,在吐蕃躲追兵。”
“二十一岁时,我在党项吃土。二十二岁,我在大理滚沟。”
“五年间,以京城为轴心,我划出去少说两千里路,兜了三个半的圈子。”
云琅想不通:“你不都一直派人追着我跑吗?”
“你行踪隐秘。”萧朔沉声,“到了一处,要找到你,也要花些时日……”
云琅:“……”
“这些时日。”云琅深吸口气,字正腔圆,“我也在专心逃命,不曾到过青楼。”
萧朔神色不动,依旧在榻边岿然坐了一阵,肩背似是缓了缓,起身道:“睡罢。”
“慢着。”云琅扯住他,“这么大的人,你当真一本话本都——”
他这语气萧朔极熟悉,一听便知道云琅又要设法嘲笑捉弄自己,拂袖冷然:“自然看过!无非设个圈套,试探于你罢了。”
“当真看过?”云琅狐疑,“看过哪句?可知道自己动什么意思么?”
萧朔被他戳破,眸色愈寒,咬牙道:“你那句……叫我吹一吹参汤,便是话本里的,我亲眼见过。”
“……”云琅轻叹:“真会挑。”
萧朔皱紧眉:“什么?”
“无事。”云琅没出卖书房枕头底下的《教子经》,施施然点头,“知道了,小王爷博览群书。”
“云琅!”萧朔含怒道,“你少戏弄于我!倘若——”
“没戏弄你。”云琅枕着胳膊,看着怒气冲冲的小王爷,实在忍不住,“我想看那本写了吹参汤的话本。”
萧朔:“……”
“我不是被托付给你了?”
云琅伸手,拽拽他袖子:“小王爷,想看。”
萧朔:“……”
云琅压着笑,轻咳一声,还要再捉弄他一二,萧小王爷已霍然起身,头也不回,匆匆出了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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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大家。
27、第二十七章
王爷半夜传唤府内, 叫在书房共议正事。
为保稳妥,特意亲手写了重点详情,叫左右分发下去, 在心中反复默诵清楚。
“王爷……”
老主簿捧着王爷手书, 心情有些复杂:“您当真要寻这个?”
“怎么。”萧朔看着窗外,神色漠然,“我不能找?”
老主簿忙摇头:“不是不是。”
深夜忽然得了传讯,老主簿还以为是什么极要紧的正事,大半夜急匆匆跑来, 特意带了府上几个最机敏伶俐、忠心耿耿的家将。
……
老主簿侍立在一旁,看着多半是同云公子吵输了嘴的王爷,欲言又止。
萧朔被他搅得越发心烦,沉声道:“有话就说!”
“王爷。”老主簿低声道, “不瞒王爷, 咱们府上大半家将仆从, 都是当初朔方军退下来的旧兵。”
“我知道。”萧朔蹙紧眉, “那又如何?”
“打个架、烧个铺子, 自然能行。”老主簿道:“斗大的字是识不到一箩筐的。”
萧朔:“……”
“识字的。”老主簿道, “都按吩咐, 去分拣盘理府内这些年的书信卷宗了。”
萧朔抬手, 用力按了按眉心。
“人手……不够。”
“不能,不能去每个书铺。”
老主簿讷讷:“找里面写了替人吹参汤的话本……”
萧朔阖着眼, 死死压着火气, 冷声道:“罢了。”
“倘若王爷确实急着要。”老主簿怕王爷吵输的次数太多, 一时激愤去办了云小侯爷,咬咬牙,“老仆拼了, 亲自去——”
“罢了!”萧朔叱了一声,看着老主簿眼中忧虑关切,尽力缓了缓语气,“叫他们……也下去。”
老主簿忙应了是,小跑回去,遣散了终于从说文解字里翻出第三个字的仆从下人。
萧朔坐在窗前,周身寒气四溢。老主簿不敢太扰他,悄声:“王爷……”
萧朔沉声:“你也下去。”
“这几日都是云公子住书房,诸般摆设,也是按云公子顺手的布置了。”
老主簿轻声:“外面留了人,王爷若用不顺手,便叫他们。”
“不必。”萧朔道,“没什么不顺手的。”
老主簿忙俯身应了是。
“前些年,他没完没了往府上跑。”
萧朔看了看老主簿,皱眉:“那时便将书房折腾得像是蝗虫过境,动辄找不着东西。笔用完就丢,书看完便塞到枕头底下,我也忍了。”
老主簿看着萧朔神色,一时有些困惑,不知该不该表扬他们王爷:“是……”
“他还嫌我的棋不好。”
萧朔坐了一阵,又沉声道:“换了汉白玉的,也没见他夸一句。”
老主簿心道棋子无辜,云小侯爷大抵嫌得是您的棋艺。此时不便多说,顺着道:“云公子实在过分。”
“嫌点心不好,也按他口味做了。”萧朔越想越气,咬牙寒声,“病得站都站不住,站起来第一件事,是给我下巴豆……”
老主簿估摸着王爷这股火也憋了不短时日,只是碍着云公子身子不适,不便发作,当即连连点头:“确实太得寸进尺了,当给云公子些教训。”
萧朔闭目静坐了片刻,身上冷意反而渐渐散了,靠在窗边,睁开眼睛。
老主簿小心看着他神色,试探道:“王爷?”
“拿纸笔过来。”萧朔淡声道,“研墨。”
老主簿忙点了头,没叫下人帮忙,将被云公子折腾到屋角的桌案搬回来,又铺开了宣纸。
砚内还有些残墨,是云琅攻读《教子经》时做笔记剩下的。云琅离了书房,去偏殿听墙角,也没来得及叫人收拾。
老主簿拿清水洗了,重新细细磨墨:“您要写什么,教训云公子的章程吗?”
萧朔执着笔,原本尚蹙眉沉思,闻言抬头:“什么?”
老主簿以为说错了话,不迭摇头:“没什么……”
“不必害怕。”萧朔道,“说得有理。”
老主簿愣了下:“啊?”
“正烦恼写什么。”萧朔铺开纸,重新提笔,“没规没矩,的确应当教训。”
老主簿还没回过神,立在一旁,悄悄瞄了一眼。
灯光昏暗,看不清王爷写了什么,隐隐约约像是个云字。
老主簿实在按捺不住,放轻动作掌了灯,想要再细看,萧朔已盖了那张纸:“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