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忙将酒坛牢牢抱稳,莫名其妙:“干什么?”
“没事。”云琅揉揉额头,“想多了……喝你的酒。”
来景王府前,他特意去了趟金吾卫右将军的府邸,同常纪问清了大理寺卿之事。
照常纪所说,皇上原本极信任大理寺卿,甚至在云琅回京就缚、又被投进大理寺狱后,也未生出疑虑。
直到那日,景王入宫伴驾,闲聊时忽然提了一句,大理寺卿与三司使的秀才试竟是同年同乡。
景王奉命修天章阁,收纳朝中官员籍贯履历,看见这个倒也并不奇怪。只是他说者无心,皇上听者有意,反溯推查,竟查出了不少蛛丝马迹。再联系起大理寺将云琅仓促抢了下狱,这才挖出了大理寺卿这一桩深埋着的暗棋。
此事前因后果,虽全说得通,却毕竟太过凑巧。
以景王的脾气秉性与天资,能做出这种事、说出来这般巧妙的话,只怕八成是背后有人支招。
虽说当年交情不错,却毕竟多年不见,知人知面难知心。云琅不欲冒险,才假作刺客唬他,想要设法替萧朔试探景王一二。
“如今看来,是我想多了。”
云琅按了额头,静坐一阵:“那句话……是先皇后教给你的?”
景王诧异道:“你如何知道?”
云琅看他一眼,耐着性子拿过酒坛,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品了一口。
……先皇后。
自回京后,他始终尽力不叫自己想这个,有时几乎生出错觉,仿佛就能这么不再记起来了。
此时叫景王这个夯货牵扯出来,才知不仅半分没忘,反倒记得清清楚楚。
“确实是先皇后教的。”
景王坐在他对面,大抵也知此事不容声张,声音压得比平常低,随夜风灌过来:“当年你走以后,先皇后便将我叫去,教了我这句话,叫我背牢。”
“先皇后说,贤王当局者迷,轻易不会怀疑一个有从龙之功的下属,但贤王也生性多疑,只要一句话,就能叫他察觉出端倪。”
景王背诵道:“还说……这话不能早说,也不能晚说。早说了,新帝势力还不足以同襄王抗衡,只怕要动荡朝局,晚说了……”
云琅静听着,见他不往下说,抬了下头:“如何?”
景王握了握酒杯,看了一眼云琅:“你知不知道?我这天章阁修了五六年了,就那么一个小破阁,拆了盖盖了拆,御史台弹劾了我十二次。”
景王说起此事,还觉格外恼火:“那个御史中丞怎么回事?简直一块石头!咬都咬不动,世上怎么会有人迂腐到这般地步……”
云琅眼看他拐远,轻咳一声。
景王叫这一声咳嗽提醒,收了心思,将话头拐回来:“总归……先皇后说了,叫我不论要不要脸,必须一直拖着,拖到你回来。”
云琅垂了视线,静坐一阵,抿了口酒:“等我回来做什么?”
“你要么不回来,若是回来,定然是为了别的什么人。”
景王叹气:“要么是萧朔,要么是朔方军,要么是萧朔和朔方军。”
“为了他们,你迟早会自愿就缚,到时候多半要落到大理寺的手里。”
景王道:“先皇后说……你生性骄傲凛冽,一身锐意,宁死不折。襄王降服人的那些手段,使在你身上,只能得到一个死了的云将军。”
云琅慢慢攥紧了手中酒杯,眼底一搅,又尽数敛进深处。
景王看着他神色,犹豫了下,又低声道:“先皇后还说……”
云琅笑了笑:“还说什么?”
“还说……先帝有先帝的打算,为祖宗江山,为朝堂社稷。”
景王道:“有些事,她虽不尽赞同,身为皇后执掌六宫,却必须要与先帝站在一处。”
景王看着云琅:“那时先皇后将你硬押在宫中养伤,又搜出你身上虎符,交给大理寺硬结了案,其实清楚你有多难过……”
云琅哑然:“我从没因为这个生气。”
“先皇后知道。”景王道,“先皇后说,你心里其实什么都清楚,所以不生她的气,也不生先帝的气。可你难过,于是这一桩桩事就都变成了刀子,叫你自己生吞下去,一刀一刀剖穿了心肺脏腑。”
云琅如今与萧小王爷交了心,已不愿再困于这些过往,笑了笑:“心肺脏腑也早长好了。”
他弄清了景王的立场,心中便已落定大半,并不打算再多耽搁,起身道:“喝你的酒罢,我还得回府。回去晚了,萧小王爷说不定要疑你将我扣下,来你府上要人。”
往事已矣,云琅少有归心似箭的时候,没了耐性多留,起身出了观景亭。
“先皇后说!”景王被押着背了少说几页字,急追了几步,扒着亭柱飞快囫囵背,“你若因为没赶上丧礼,没能回来守孝,总耿耿于怀,便是叫端王家的孩子染了迂腐古板的破脾气!莫怪她看你来气,去梦里打你的屁股……”
云琅背对着他,微微一顿,重新站稳。
“端王是叫人以全府性命威胁,为保妻儿,才会自殁于狱中,不怪你救援不及。端王妃自尽宫前,也全不是因为先帝昏聩不理,而是贤王早交代了镇远侯,将嫂嫂拦死在宫门外,更要以携剑闯宫为名污她与端王有谋逆之心,要将端王府满门抄斩!”
景王知道云琅脾气,深知话头一停他便要走,大口深吸气:“还有……还有云家!证据是先皇后亲手掀的,案是先皇后亲手翻的,镇远侯府举族投了贤王,无辜者早除了籍事先遣散,有罪者明正典刑,没有枉死的!累累血债一分一毫也不在你身上!”
景王喊得眼冒金星,仍不敢停,追着云琅喊:“还有那个大理寺卿!先皇后说了,叫你莫怕,谁敢欺负你,她便趁夜入梦,亲自去找那人算账……”
云琅扶了假山石,静听着景王一口气当胸连捅十八刀,扯了扯嘴角,低声道:“知道了。”
“还有!”景王摸出一方明黄织锦,追上来,递给云琅,“这个是先皇后给你的,说若有一日襄王谋逆,刀兵相见,你该用得上。”
云琅头也不回,将那方织锦接了:“还有么?”
景王立在原地搜肠刮肚,尽力想了一遍:“……没了。”
云琅点了点头,将织锦仔细叠好,揣进怀里。
他已没了半分心思多留,四下里一望,草草寻了处顺眼的围墙,径直出了景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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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愈深。
老主簿带人烧好了热腾腾的汤池,只等着两人回来下药包,守着门张望了半个晚上,终于见了回来的云琅。
“小侯爷!”老主簿忙迎上去,“您不同王爷在一处吗?连将军回来了一趟,将您的亲兵带走了,说是有要紧事,可办妥了没有?”
云琅叫他拦住,定了定心神:“萧朔在办,怕要晚些回来。”
老主簿一怔,借着风灯光亮,细看了看云琅神情。
云琅被他看了几眼,有些无奈,笑了下:“饿了。有吃的么?劳您大略上些。”
“有有,后厨一直备着。”老主簿忙点了头,略一犹豫,又试探着扶了云琅,“可是在外头遇了什么事?王爷……”
“不关王爷的事。”
云琅道:“我去内室歇一歇,劳您帮我守着,不要叫人打扰。”
老主簿应了声,仍神色不安:“不论什么事……都不准扰吗?”
“不论什么事。”云琅笑道,“小王爷回来,叫他在窗户底下蹲着。”
老主簿不再追问,替他扶了门,低声应了是。
云琅稳稳身形,进了书房内室,和衣躺下。
老主簿悄悄进来了几趟,照王爷素来的吩咐,点了一支折梅香,将灯熄得只剩一盏,轻手轻脚放在了桌案上。
暖融静夜迎面覆拢下来,云琅在沁了暗梅香的月影里睁开眼睛,躺了一阵,又重新闭上。
……先皇后。
先帝宽仁慈祥,自小便纵宠他,相较之下,先皇后反倒是更严厉的那个。
小云琅的天资再高,练武也是水磨工夫,须得日日打熬筋骨,难免有耐不住无聊、忍不得枯燥,累得爬不起身的时候。
先皇后从不准他耍赖,每每将小云琅轰出去,伤了疼了便上药,上过药缓过来,又将他接着拎回演武场,再往腿上绑了铁块去走梅花桩。
云家以武入仕,先代家主随开国太|祖皇帝打天下,由贴身侍卫一路拼杀到了镇国大将军,受封镇国公。
本朝没有世袭罔替的规矩,若后人不能再凭本事挣来功劳,袭的爵也要随之降阶。传到先皇后一代,已只剩了镇远侯的爵位。
先皇后是家中长姊,将几个弟弟连拉带拽管教成人,惯了雷厉风行,从不知心软为何物。后来入了宫,一时不慎叫家里出了个不肖子已很是糟心,绝不准云琅再如他老子一般不争气。
小云琅听这段家族履历的时候,正叫先皇后按在榻上揍屁股,疼得一嗓子从延福宫喊到了文德殿。
先皇后太过严厉,小云琅一度还很是叛逆,收拾了小包袱抹着眼泪,决心今后都去找先帝一起睡。
……
后来先帝的确偷偷将他藏起来,让小云琅在文德殿睡了三个晚上。又和小云琅一起老老实实坐着,叫先皇后训了半个时辰。
云琅想了一阵,扯扯嘴角,轻呼了口气。
现在想来,还很是怀念先皇后的巴掌。
先皇后只在读书习武上对他严厉,逼他不准懈怠,不准学纨绔子弟的荒唐习性,却从不在别的事上苛责他。
小云琅淘气,在宫里到处乱跑,剪了先皇后的袍子去扑鸟雀,过了几天才叫宫人发现。
先皇后知道了,不止没训他,还特意叫人拿了竹筐树枝,带着小云琅在宫门口洒了黍米,拿丝线系住树枝、撑着竹筐,教会了他第一个诱敌深入一举擒之的陷阱。
那天捕来了三只家雀,小云琅不舍得玩,兴冲冲揣在怀里跑去找端王叔的小儿子,叫门槛绊了一跤,尽飞散了。
萧小皇孙平白受了无妄之灾,按着往日习惯不论缘由先同他赔了礼,还连着给云琅送了好几天母妃亲手做的点心。
云琅想着软乎乎茫茫然的小皇孙,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先皇后当初其实不大喜欢萧朔,嫌端王的孩子太迂直刻板,又不知为什么老是跟着小云琅,轰也轰不走。
后来萧朔渐渐开了窍,先皇后勉强看顺眼了,却又不知为什么,每每看了便来气,总想拎过来拍上两巴掌。
……现在想来,大抵先皇后才是最先看出萧小王爷那些心思的。
看萧朔不顺眼,总觉得端王家的小子心怀不轨,要将云琅拐走的是先皇后。
遂了云琅的执念,亲自毁了一手拉扯的云家,给了端王府一个交代的,也是先皇后。
宿卫宫变,先皇后年事已高,却仍能亲率宫人死守,护卫禁宫,灭敌杀贼。
可那之后……就再分不清谁是敌、谁是贼。
端王殁了,端王妃殁了,云琅身心伤透,药倒了绑在榻上挣命,萧朔跪在文德殿前,一身缟素,浑身血债。
血脉相连的镇远侯府,投了心思深沉的六皇子,六皇子身后,还蛰伏着心思更深沉的襄王势力。
半步都无从选,半步都选不得。
先皇后搅在其中,苦苦撑了一年,听着边疆一封连一封拿命换来的捷报,终于和着血狠了心,亲手将镇远侯府推上了死路。
云琅用力喘了几口气,侧过身,攥住胸口那封明黄织锦,无声蜷紧。
镇远侯府获罪,他牵连其中,尽力安排妥了诸般事项,再拖不下去,只能潜出城逃命。
萧朔替他开了城门,他在城郊破庙与六皇子定了血誓,一路赶去北疆平叛。
第三日,京师戒严,鸦雀无声钟鼓不鸣,直到凌晨,城内寺庙宫观忽然响起长鸣钟声。
三万钟声,帝后崩。
云琅骑在马上,听着绵延钟声,心中恍惚,竟没能逼出半分知觉。
不眠不休走了三日,看见树下稚子嬉闹,拿树枝支箩筐,洒了黍米诱捕鸟雀。
云琅扯着缰绳,慢慢走到无人山涧处,想要摘几个野果,忽然一口血呛出来,一头栽下了马。
……
云琅躺在榻上,闭紧眼睛,尽力压着乱促气息,无声蜷紧。
先皇后最烦人矫情不争气,最喜欢看小云琅持枪勒马,威风凛凛统兵打仗。
他自小受先皇后教养,最听先皇后的话,将心力尽数放在与萧朔一同挣命上,从不准自己松下来半口气。
如今终于熬过那一场噩梦,走到云开见月,他同萧朔合力,借先帝遗泽与旧臣合力,已将能窒死人的浓雾生生撕开一个口子。
已不必再进退维谷、不必再一定要选一个、舍一个了。
想护的人已能设法护住,原本该有的东西,也能设法夺回来了。
他已让御史中丞取回自己的枪和长弓,做回先皇后最喜欢的少将军,如今矫情起来……先皇后就该夜来入梦,亲自教训他一顿。
就该来看看他。
云琅疼得微微发抖,他不愿叫别人看见这个,死死咬了下唇,将哽咽用力吞回去,忽然听见身后一声极轻叹息。
“小王爷。”
云琅忍着疼,轻扯了下嘴角:“你该在窗户下头蹲着。”
“今夜大雪,我蹲了半个时辰,叫雪埋了。”
萧朔合了门,将身上雪色掸净:“况且……我有要事。”
“什么要事?”云琅背对着他,闭了眼睛尽力笑笑,“明日再说,我今日累了,要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