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街上人头攒动,由早至晚不歇。天暗下来,就又添了卖灯烛花火的,酒楼又有歌舞声飘出来,街道坊间越发热闹。
殿前司巡了一日,过到金梁桥,恰好到了交接的时候。
“殿下可要先回去?”
都虞侯看着萧朔神色,试探道:“天色已不早,今日那位少爷……”
萧朔蹙眉:“纵然晚了,他也不会不准我回府。”
“……”都虞侯才听了部下议论,忙收了心思,低声道:“是。”
都虞侯迟疑半晌,小心翼翼道:“那不准您睡在榻上……”
萧朔沉声:“也不曾。”
都虞侯欲言又止,看了看萧朔,垂手照往前走。
萧朔这一日都被看得烦躁,再忍不住,停下脚步:“你们想得都是些什么?我与他——”
都虞侯尽力体察琰王心思:“清清白白,只是寻常友人见一面,断无关系。”
“不是!”萧朔蹙紧了眉,“我与他两情相悦,莫非就只能睡在榻下、不准进门?!这是哪家道理,哪处话本上是这般写的?”
都虞侯几乎不能将王爷同话本联系起来,愣愣挨了一通训,也觉不妥,忙闭了嘴。
萧朔自觉方才失态,皱了皱眉,压了压语气:“我与他……虽两情相悦,却不曾有那般狎昵叛道之事。”
他声音并不高,四周亲兵护卫听了,却都眼睛一亮,忍不住飞快竖起了耳朵。
都虞侯身兼重任,横了横心:“是是,能与王爷两情相悦,定然极知进退、识大体。”
萧朔脸色好看了些:“不错。”
都虞侯:“绝不会同王爷胡闹,把王爷关在门外、赶出卧房。”
萧朔默然片刻,看云琅并不在四周,咬牙道:“……正是。”
都虞侯摸对了门路,松了口气,笑道:“纵然因为什么事与王爷生了气,也定然妥当解释、好生商量,不会胡搅蛮缠,动辄不讲道理……”
萧朔:“……”
都虞侯愣了下:“王爷?”
要巡的街已只剩最后两条,到了陈桥便能交接。萧朔不再与这些人闲聊,翻身上马,自朝前去了。
天色见晚,月上梢头,街边的灯笼也已尽数亮了起来。
上元节祭祀太一神,汴梁素来有风俗,自年前便开始筹划,到十五那一日,满城都会是璀璨花灯。
外城正中,那一架鳌山已隐约假造出了端倪。
十余丈的竹架高挑,以牛皮筋绑缚,中间两条鳌柱直通上去,有金龙攀附盘踞。等到上元节那天,龙口会点上最亮的两盏长明灯,鳌山挂满的灯也会一起点亮,万灯千盏,熠熠生辉。
萧朔驻马,静看了一阵,重新抖缰催马,继续朝陈桥大营过去。
走了一段,他忽然稍稍勒马,向旁侧看了一眼:“去过景王府了?”
“还没有。”云琅拎了缰绳,同他闲闲并辔,“方才看见些热闹,跟去看了一会儿。”
萧朔微怔,看了云琅一眼。
“没去闯祸。”
云琅看他提防神色便忍不住乐,从袖子里摸出个张纸条,攥成小团弹过去:“别急着交接,这几个地方,你派人去查查。”
萧朔不着痕迹,将纸团隐在掌心:“你发觉了剩下那几股戎狄暗探的踪迹?”
萧小王爷向来心思敏锐,云琅很是没趣,转头看灯:“你着重查有刀剑兵器、能八面迎客的地方,自然不错,只是还疏忽了一处。”
萧朔问:“什么地方?”
云琅有意不急着说,向上指了指:“这灯你认不认得?”
“……”萧朔平了平气,看他一眼:“槊绢灯。”
云琅不想他竟还认得,颇诧异地看了萧朔一眼,抬头道:“这灯以百炼钢作骨,灯弦全是细韧铁线。外面蒙一层厚实绢布,风一吹回转如飞,有横槊的金铁之声。”
萧朔似有所悟,抬头扫了一眼。
“我在楼下勾栏,见了一伙杂耍伎人,耍的是万点流星。”
云琅道:“就是将火|药填在精致绢布里,点燃药线,叫火星烧开绢布四溅,点点流萤一般,煞是好看。”
“灯骨灯弦,全仗绢布绷成形状。”
萧朔道:“若是里面藏了火|药,绢布烧毁,自会散开迸射,伤人远胜刀剑。”
云琅点点头:“我跟去大略摸过了,找着些端倪,剩下的藏得太严,还要慢慢追查,就退出来找了你。”
萧朔听他说得轻巧,蹙了蹙眉,又细看了一眼云琅。
“看我做什么?”云琅道,“几个戎狄暗线,若还能叫我伤着,我也不必领兵了。不如回府只管设个温柔乡,将你往榻底下哄……”
“胡说什么?”萧朔低声,“不可妄言。”
“是我先妄言的吗?”
云琅还没翻他旧账,先挨了萧小王爷教训,硬生生气笑了:“纵然以讹传讹、三人成虎,也得先有个起头的才行吧?琰王殿下,你究竟是怎么回的杨阁老?同我说说?”
萧朔被他戳中软肋,肩背绷了下,没了动静。
云琅张望一圈,没看见那个校尉,看着萧小王爷面沉似水,满心好奇:“都指挥使铁面如山,给人家的处罚令还没撤下来?”
“他今日往开封狱送了十七人。”
萧朔道:“开封尹将他扣了,叫他在大堂边上,帮忙拍惊堂木。”
云琅一顿,心服口服:“……”
汴梁每到新年,直至上元节,按例都会举城狂欢。像这般巡街时扯走的,大半都是真喝得烂醉、当街斗殴的,虽未必全都破法,却毕竟违律,送去开封狱倒没什么不对。
正逢冬季,夜间寒冷。任凭这些醉鬼横卧街头,只怕要在雪地里倒头昏上一夜。
不如去开封狱睡一宿,醒透了酒,警训告诫一番打发回家,反倒更稳妥些。
于民有利,于律法无伤,唯一受罪的便是拍惊堂木活活拍疯了的开封尹。
御史台最严苛的御史来了,也寻不出半点能弹劾萧小王爷的错处。
云琅看热闹不嫌事大,压了满腔幸灾乐祸,朝萧朔拱手:“若开封尹半夜去砸咱们家门,千万叫我看热闹。”
萧朔知道云琅有心揶揄,却终归叫那一句“咱们家门”熨帖了心肺,扫了云琅一眼,不与他计较:“回府等我,今日事了,我自会同他们说清缘故。”
“这种事急什么?”
云琅还挺想同萧小王爷寻个机会,试试两个时辰的事,闻言失笑:“无非几句闲话,说说怎么了?我也没小气到这个地步,一句也不准人讲……”
萧朔道:“不准。”
云琅愣了愣:“啊?”
“你的事,不容世人嚼口舌。”
萧朔不愿多说这个,蹙了眉道:“天不早了,回府去等我。”
云琅怔了半晌,看着萧朔叫灯火映得有些冷厉生硬的侧脸,心底反倒像是探进只手捏了捏,跟着无端一软。
萧小王爷能容他上房揭瓦,能容他纵马来寻,容他有意在人前张扬晃悠、设法抢了来日掌兵之权。
偏偏沾了点狎昵轻佻的意味,才偏了半点,就分毫容不得了。
云琅拎着马缰,走在汴梁街头。回头看时,竟忽然不知自己究竟是恼他这古板迂腐的脾气,还是其实一早就已因为这个,才会动辄设法胡闹招欠。
就只为了叫萧小王爷冷着脸、将自己从街上一路揪着领子,连拖带扯地拽回端王府去。
云琅有滋有味想了一阵,决心不与萧小王爷计较,侧头看了看汴水。
夜灯璀璨,光华流转,汴水映着流火,一派繁华。
良辰美景。
想……当街伺机轻薄萧小王爷一口。
云琅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忙摇摇头:“罢了罢了,我走。”
萧朔看他脸色变来变去,皱了皱眉:“什么?”
“没事。”云琅有贼心没贼胆,清心明目,热乎乎摇头,“我不想在开封府大堂拍惊堂木。”
他前言不搭后语,萧朔听得莫名,还要再问,已被云琅当胸扔了盏灯过来。
最寻常的莲花灯,汴梁人人都会做。将竹子破成细条,系牢两头压弯,用纸糊上,层层叠压,成莲花形状,能放在河里飘上很远。
云琅扔来这一盏,却又与寻常的有些不同。
萧朔将灯拿在手中,借着路旁灯笼看了看,看清了这一盏并蒂莲河灯灯芯的潇洒字迹,心底竟跟着不觉一热。
“你我几年没赏过灯了?”
云琅扯扯嘴角:“托襄王老贼的福,今年的灯怕是也赏不成了,寻个机会,把这个往汴水放了罢。”
“上面只写了你心悦我。”
萧朔将花灯收进袖中:“我尚未回应,不算至诚,要写完才可敬河神。”
“你敬河神,河神不敬你。”云琅叹了一声,“只望今年萧小王爷放河灯,切莫再一失足连人带灯掉进河里,要我去捞。”
萧朔:“……”
云琅看他缓和下的眉宇,颇觉有所成就,笑吟吟道:“好了,你且忙你的,我去景王府看看。”
“慢着。”萧朔道,“府上——”
云琅向来随心而动,借了匹马来寻萧小王爷。说了话给了东西,功成身退,在鞍上一踏,身形已没入夜色。
府上托连胜带消息过来,说汤池已修好了,今夜便加热水药浴,都是梁太医叫人研磨的上好药包,头次最见功效。
萧朔有心叫云琅早些回府,话说到一半,眼前已没了人,手中只剩下条云少将军扔过来的缰绳。
黝黑骏马由他牵着,背鞍上空空荡荡,茫然打了个响鼻,凑过来,当街叨了一口萧朔那匹马的厚实马鬃。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有点少,明天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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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七十一章
景王府一样就在京中, 只不过景王是个正经闲王,府邸远在南熏门边上。御街走到头,过了国子监与贡院, 还要再过看街亭, 才能隐约看见外墙。
华灯碍月,直到御街尽头,一路的琳琅花灯才少下来,重见了清净月色。
云琅敛了披风,自树影里出来, 停在景王府门外。
四下夜色冷清,就只有景王府灯火通明,花灯满满当当挂了一墙,中间还添了不知多少上清宫请来的纸符, 尽是招福招财多子多孙。
云琅大略绕过半圈, 寻了个顺腿的地方, 落在景王府内, 往怀里顺走了两张丹砂符纸, 扫了一圈府中大致路径。
观景亭内, 月色正好。
景王萧错拎了坛屠苏酒, 悄悄溜出了卧房, 不叫人伺候,坐在亭栏间美滋滋边品边吟诗。
刚喝到第二杯, 雪亮匕首已自身后贴上来, 横在颈间。
景王骇然一惊, 酒意瞬时散了大半。
月下人影看不清,乌漆墨黑,嗓音低得听不出音色:“要脑袋么?”
景王吓出满背冷汗, 叫夜风一吹,透心冰凉:“要要要……”
匕首向下压了压,身后人又道:“大理寺卿之事,你如实说来,留你一条性命。”
景王一滞,干咽了下:“什么……大理寺卿?”
“王爷一句无心话,叫襄王失了一张要紧底牌。”
身后人低声道:“如今莫非是想说,话皆是胡说的,其实不认得大理寺卿?”
景王心头生寒,一时脑中空白,僵坐着不敢动,却越发闭紧了嘴。
匕首冰凉,贴在他颈间皮肉上,力道拿捏得极稳,稍进一分便可见血。
景王咽了咽,颤巍巍道:“壮壮壮士……”
身后沉默一刻,匕首作势向下一压。
“义士!”景王当即改口,“潇洒临风!皎若玉树!举觞白眼!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身后人静了片刻,似是抬手按了按额头,撤了匕首。
景王心头一喜,闭紧眼睛壮足胆子,哆哆嗦嗦抱起酒坛要砸。
他文不成武不就,胆识又不过人,酒坛才勉强举过头顶,已被来犯的义士刺客稳稳接了下来。
景王一阵慌乱,睁开眼睛匆忙要跑,借了月色,隐约看清来人:
“……”
云琅拎了酒坛,捡了只没动过的琉璃夜光杯,倒满尝过两口,蹙眉泼了:“什么破酒?”
景王:“……”
景王叫王妃管得严,好不容易设法出来偷口酒喝。此时见他这般挥霍,眼睛几乎瞪出来,心痛难当哆嗦着指他:“你你你——”
云琅倚栏坐了,好整以暇抬头。
景王你你你了半晌,看着云琅手里把玩的雪亮匕首,默默怂了,过去自找地方坐下:“你不是叫萧朔打成肉泥了么?”
坊间皆传言,云琅叫人从刑场抢进了阎王府。那琰王半分不怜惜自家血脉,将人拷打得几乎碎了,拼也拼不起来。
碰巧有人见了,某天夜里清净时,琰王府出了辆马车,勉强将人抬去了致仕那位梁老太医的医馆。
如今是死是活,都不很明了。
有的说还吊了一口气,日日在后头静室躺着。也有人说早趁月黑风高,拿破草席卷了,埋在了杏林深处那片无主的坟茔。
景王打听得详细,一度很是紧张惶恐,还特意跑去告诉了蔡老太傅。
“……”云琅看着他:“不曾,蔡太傅没再找你?”
“自然找了,还打了我二十下戒尺,罚我以讹传讹、夸大其词。”
景王怏怏不乐:“我这手心都打肿了。”
云琅看他半晌,叹了口气,将来时的念头尽数遣散干净了,把酒坛扔回了景王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