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院判背着药箱躬身而入,只看到了跪在阶下的程沐,转念便知陛下三日不朝的缘由。
石院判跪了下来。
宣帝问道,“赵嫣可确身中丹砂?”
石院判道,“赵大人身中丹砂久矣,丹砂无解,活一天便磨一天的性命。”
“石院判是太医院的老人,关于赵嫣与先帝之事,石院判知无不言,朕不问罪。”
“臣知无不言。”
永历三年冬天的一个无星无月的深夜里,宣帝先是见了翰林院的史官,又见太医院院判。
其后入太庙,太庙本无祭祀不入。
宣帝未带随侍孤身一人,于第二日天际将明时出来。
据后来太庙修缮的宫人口舌,供奉于太庙的先帝牌位俨然被毁得面目全非。
史官出宫后病倒了数日,大夫说是接连三日滴米未尽,全凭着一股气提着,如今这口气泄了,人便倒了。
院判出宫后不日告老还乡,临行前对皇宫的方向三跪九叩,以此作别。
先帝于建安二十七年的上元节病故。
永历四年初的上元节与前三年不同,宣帝以“体恤百姓”为由并未大肆铺张。
第一百零五章
香雾袅袅,明堂高祭。
太庙顶上的琉璃瓦缀满积雪。
长廊深邃安寂,有人的脚步声传来。
太庙中殿厚重的五色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一道影子投掷在蒲团上,被烛光拉长。
楚钰的眉眼掩映在黑暗之后,看不出神情。
大楚立国百年两代帝王的牌位供奉于太庙,日日有宫人精细打扫,烛案上不染尘埃。
高祖皇帝下方的牌位上书“大楚圣祖皇帝之位”八字。
楚钰忽然冷笑起来。
天家无父子,他从很小的时候便知道这个道理。
他的父亲看着他的眼神不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像是看着手心翻覆的一枚棋子。
楚钰这一生最恨被人摆布。
他是太子时为先帝摆布,先帝死后做了帝王,却被赵嫣摆布。
如今赵嫣死了,却又被命运摆布,父非贤父,母非生母。
他对骊妃无一分印象,直到后来将朱旻盛调至身边,骊妃的模样才渐渐丰盈。
那个女人悲惨的一生于朱旻盛的口中为他所知,遂斩杀戴高与太后宫中旧人。
戴高被他亲眼看着活活杖毙,到死都不能瞑目。
他贵为帝王,自己的生母在冷宫中受尽屈辱。
太后给了他嫡出的身份,抚养他长大,虽不亲近,却并未苛待。
如今对外称病,实则被他幽禁于后宫之中。
石院判说,赵嫣在先帝的寝宫自戕过。
关于赵嫣的往事楚钰心中已能连成脉络。
从建安十六年至今,一个人的一生是怎样一步步被推至悬崖,到最后粉身碎骨。
从石院判口中得知这些注定见不得光的过去,楚钰才真正明白了他在大理寺所做的事对于赵嫣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亲手折断了赵嫣的脊骨。
此前无论世人如何唾骂,赵嫣心中自知他未曾以色侍君。
因问心无愧,尚能面不改色承受着泼天的诋毁与流言。
而他一手毁了他的问心无愧。
楚钰心间大恸。
他伸手拿起先帝的牌位,端倪半晌,甩袖将牌位砸在了铺陈青玉砖石的地面上。
看它脆弱不堪地断成两截,掀翻烛台上的红蜡。
满目的烛火烧成血一样的红。
血火点进天子一双阴冷诡谲的眼中,楚钰声音沙哑的可怕,全然不顾自己被火燎烧到的一阙衣摆。
“父皇,这天下现在是朕的天下,赵嫣也是朕的,哪怕他死了。”
生前威名赫赫的圣祖皇帝或许这辈子都没有想到,在他死后的某一天,他供奉于太庙的牌位会被自己的亲子一手毁弃。
听说后来宣帝下了一道暗旨。
于是翰林院从赵家查抄的所有珍本一夜间尽归皇帝私库。
不少翰林院著书的大儒扼腕叹息,程沐病中亦曾知闻。
心中只觉仿佛最后一丝与那人的牵连也就此斩断,目露怅惘之意。
太后仍在后宫称病,渐渐有些风声传出。
太后名为养病,实为幽禁,而这些流言蜚语也只在暗中零碎地传,上不得台面。
宣帝大权在握,六部皆是他的口舌耳目。
他高高在龙椅上受众臣跪拜,看起来同历史上每一位出色的帝王没有任何不同。
甚至还纳了勇毅侯府的嫡女做了新妃。
贴身伺候着的朱旻盛却知道,年轻帝王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后宫中的新妃却一眼都不曾看过。
而那新妃被皇后捏住了把柄,对皇后言听计从,更不敢欺君媚上。
从前帝王的枕边日日放着一团陈旧至看不出颜色的外衫。
自那团外衫被炭火烧成了灰烬后便开始失眠。
偶尔短暂入睡,醒来的时候年轻的脸上是仓皇无措的神情。
直到寻回了理智,一张面容遂又沉冷端凝。
朱旻盛看在眼中却毫无办法,只能每日入睡前于龙案点上安神香。
安神香久用成瘾,实不得已而为之。
楚钰一次都没有去过乱坟岗。
却夜夜在梦中见到森森的白骨,林立的荒冢,盘旋的秃鹫和野鹰。
于梦中肝胆俱焚。
第一百零六章
又一场雪后,西北凯旋的大军遥遥而至。
冬日的暖阳驱散了阴霾。
塞外的游子从血火中拼杀出来,终于回到了他们生长的土地。
京城各个酒馆的说书人一拍醒木,开始讲述秦王于漠河一役中阵前杀敌的故事。
秦王民间声威已然盛极。
“话说那赫连丹乃不世枭雄,一刀劈来,秦王殿下纵然骑一匹乌追马,仍难以躲避,此时乱阵中杀来一白袍小将,正是黑甲座下宁轲是也……”
酒馆中一戴着斗笠的黑衣男子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骨节修长的手中布满薄薄的茧子,是常年使刀的手,而他的腰间却没有刀。
楚钦数日前私自回京,均戴斗笠以示外人。
如今西北大军归来,宁轲的棺椁也该回来了。
随着宁轲的棺椁一并回来的,还有赵茗。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说书人讲完一章回,醒木落下,看客们投掷满台铜板,巷口的酒馆内掌声如擂鼓。
“咱们秦王殿下可真是命大。”
“听说这场仗凶险的很,若非宁将军,咱们秦王只怕也……”
“秦王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我瞧着秦王殿下比今上……”
“呸呸呸……祸从口出。”
看客三三两两意犹未尽地散去,酒馆角落里一漆红桌案上放置几锭碎银。
说书人和邀赏的小童极目望去,只见一道高大的影子湮没于鼎沸的市井人声。
宫中的动向秦王府一应俱知。
从皇帝杖毙太后宫中旧人,到提携朱旻盛始,楚钦便知道骊妃一事皇帝已然知情。
如今追查何人所为毫无意义,嫌隙已生,再无回转之余地。
皇帝闭朝三日,见史官,见太医,赵家珍本尽归皇室私库。
他是时候见见这位程大人了。
程沐尚在病中,身子将好便在卧房点一盏昏灯笔耕不辍。
翰林院的官舍乃清幽之地,壁垒高墙,入目皆书,程沐一双眼瞳布满血丝。
他是史官,他有责任要将真相传诸于世。
白色宣纸上书数百字,详细记录赵嫣生平诸事。
最后一行赫然是充满愤懑的一句。
“我朝圣祖,手段有余,德不配位也。”
书注的主人已死。
十多年前就死了。
而他要让世人知道,大楚最后一位内阁首辅,不是背负恶名的佞幸,是流芳千古的名臣。
程沐咳嗽了两声,手中青羊软毫置于书案一侧。
抚额站起,披上外衫,提灯出门,一步步踩着积雪,积雪映着灯花,雪中脚印很深。
直到翰林院墙外的北风带来凛冽的寒气,满怀愤怒与悲意方散了些许。
身后有人的脚步声传来,“程大人可否借一步谈?”
程沐回头,见一高大的黑衣青年蒙面而立,周身无多余的缀物。
衣着质地高贵,借着光影能看清楚如刀锋一般的眉眼。
这一切都彰显此人身份不凡,却不想暴露人前。
程沐环顾四周,入目枯杨残叶与深寂的夜色,未见翰林院同僚的影子,犹疑问道,“不知阁下……”
那黑衣青年遂摘下蒙面之物。
程沐眼瞳徒然睁大,压制住脱口而出的惊呼,“秦王殿下?”
西北大军此时应在京城远郊安营扎寨,候旨领封,秦王何以至此?
楚钦道,“深夜入翰林院,本王实有疑虑未解,劳烦程大人解惑。”
程沐道,“殿下欲知何事?”
楚钦道,“本王想知道,程大人当日面圣时同陛下说了什么。”
程沐犹疑不语。
楚钦叹息,“可事关赵嫣?”
程沐错愕抬眼,楚钦对上他惊讶的神情回答道,“他的事情,本王都想知道。”
楚钦离开翰林院的时候,已经月上重霄。
黑夜中的皇城像一座衰朽却又昂贵的坟墓。
这个地方永远都是死人比活人多。
春萝在王府候至三更,才见秦王回来。
穿着夜行衣的年轻男人周身充斥着凌厉的恨意与悲怆。
“春萝,有酒吗?”
她的殿下回来的第一句话,是向她要酒。
声音低哑,压抑在平静的表象下的,究竟是死一般的沉默,亦或是汹涌的暗流无人得知。
“殿下为何要酒?”
“没有酒,本王想杀人。”
春萝没有问她的殿下想杀什么人,她从来是个体贴的婢女。
烈酒入喉,咽喉处燎烧起了灼烫的火。
男人的眼中似有一片荒冷而萧煞的沙漠。
秦王府的长明灯仍旧高高悬起,却始终没有引赵长宁魂兮归来。
第一百零七章
西北军返程安置明旨归入京畿。
一应事宜均由崔嘉负责。
如今崔家一门的荣膺均系崔嘉一身。
崔嘉位置俨然在同等进士中拔高一筹,权势富贵唾手可得,出行仪仗威盛,人人青眼相待。京城水深,人一但涉足,便能窥见许多外人不闻的脏污。而这些脏污即是大部分官员立足朝堂的本钱。
古往今来多少朝堂中人前赴后继,明争暗斗也不过是为了官帽上多添一颗明珠。
崔嘉也不外如是。
曾经在秦王府的羞辱历历在目,让他清楚的知道,现在得到的一切还远远不够。
人的欲望一旦开了扇门便永无止境。
往十里亭去的前一夜,崔嘉做了一个梦。
东街巷口的糖人在梦中栩栩如生。
花灯节花穗满楼,明月正圆。
卖糖人的小贩声声吆喝,嘻笑的孩童提着手中的红灯笼,灯笼的灯芯随着他一蹦一跳微微晃动。
“哥哥,先生不在,今日买炒糖人吧。”
上一次赵长宁用买书的钱买了糖人,被先生用戒尺抽红了手心。
“怎么这么馋嘴,吃一次还不够?”
半大少年皱着眉,轻轻刮了下男童胖乎乎的脸。
“甜食吃多了,牙上会长虫子。”
“哥哥为什么不长?”
“我比你大。”
“我长大后娶哥哥做媳妇,以后天天就能吃到糖人了。”
他童言童语无所忌讳,倒是让少年笑出声。
乌云般的发散开来,少年青涩又漂亮的一张脸映着身后蔽荫的灯火,风中有杏花的香气浮动。
“越吃越胖,还想娶媳妇。”
崔嘉憋红小脸,伸着小手扯赵长宁的细长精致的衣带,“娘说胖了才有福气!”
少年手指中的一卷书重重敲打在他脑门上,“男儿立世要做君子,担家业,兼济天下。若成日只想饱口腹之欲,人与飞禽走兽何异?”
崔嘉大哭,“哥哥骂我。”
少年遂耐心道,“你现在还小,崔家日后舅父舅母都老了,自然要靠着你,舅父舅母宠溺于你,但肩上的担子自己要清楚。”
“哥哥肩上有担子吗?”崔嘉懵懵懂懂地问。
沉默良久,少年终于道,“有。”
“重不重?如果很重,我日后可以帮着哥哥一起担。”
夜色笼罩下的市井人声鼎沸。
少年的手落在崔嘉额头上揉了揉,低叹一声。
揉在崔嘉发顶的手心带着绯热的温度。
崔嘉一身湿汗,惊坐而起。
他的额上仿佛还残留着的滚烫的温度。
满目大红随梦褪尽,恍然不知今夕何夕。
赵长宁当初如此待崔家,如今死了,这是报应。
赵长宁当初教他做君子,担家业,兼济天下。他自己哪一件做到了?
赵长宁没有做君子,他做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小人。赵长宁担了家业,赵家一门的清流名声付之东流,赵长宁又何以兼济天下?若非他死在了乱坟岗之中,天下人恨不得掘墓焚之。
他在惠州老家的父亲听说了赵家出事,赵嫣死讯后,也只是怔怔半晌,长叹一声,再无多言。
赵长宁这一生恶贯满盈,众叛亲离,到死都无一个人肯为他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