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数十万将士怨憎四起,无从遏止。
秦王府仍旧安谧如同在酝酿着风暴的壁垒。
楚钦的舅舅周显于江南密信,信书“时机已到”四字。
杨太傅上折奏请秘密处决秦王,楚钰思虑一日,下诛杀暗旨。
而锦衣卫去往秦王府时已人去楼空。
江南周家举家西迁。
永历四年三月中旬。
西北哗变,童章手握真正的兵符现于军中,西北众军倒戈。
而荣昊非坐以待毙之人,暗中查清周太皇太妃被秘密安置于邺城童章名下一处私邸。
率京中同来诸将杀出一条血路围堵,西北军不敢妄动,局势胶着两日。
周太皇太妃自焚而亡,私邸灼烧成一片通天血海。
荣昊再无倚仗,赵茗阵前顺应军心斩杀之。
自此大楚西北八十万军黑旗易帜。
朝廷派去的信使还未踏入西北邺城一步,便为邺城边将一刀毙命。
秦王檄文于西北传出。
列数荣家罄竹难书的罪行,以清君侧为由拉开了大楚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西北之乱的帷幕。
后世史官关于西北之乱众说纷纭,依稀可窥见背后错综复杂的政治筹谋。
自此荣家两子一死一残,荣昌海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升平百年的盛世烽烟再起。
纵然是楚钦也从未想过,西北军的刀刃有一天会对着自己的同袍,甚至会连累自己的生母。
事已至此,程沐接旨修史无论对朝廷亦或秦王皆已无意义。
程沐却笔耕不辍,任由世外血雨暝晦,狼烟遍地。
崔嘉为摆脱秦王府门生的身份重拜入荣家门下。
荣昊已死,趁荣家正值用人之际,从京畿被提入六部,一身青袍换紫袍。
大楚重文轻武的弊端初现端凝,京师重兵与西北持平,可堪大用将领却寥寥无几。
文官披甲入战场,虽勉强能统筹大局,到底失了血性,以摧古拉朽之势崩塌。
战火烧至流火七月。
西北军攻至河东关隘。
河东地形易守难攻,是一道绵延百里的天然屏障,河东一破则潼关破,潼关沦陷则京城危矣。
所幸朝廷援兵已至,河东守将又是难得的将才,将黑甲拼死抵挡于命门之外,京城方有喘息之机。
河东以北战火绵延,历代兵祸总伴随匪祸,匪首横行鱼肉,官府业已瘫痪,远至岭南皆有北方受之波及的百姓走水路逃亡而至。
陆惊澜以为这一生都不会踏足岭南。
可他还是来了。
从京城到岭南的水路,食不裹腹的女人抱着哭喊不歇的孩子坦露胸乳喂奶,骨瘦如柴的佝偻老翁拄着掉漆的木杖低声叹息。
船上腐烂而浓烈的尸臭让他一时间以为回到了多年前岭南瘟灾的时候。
每天都有人饿死,于是船上每天都在往江中抛尸。
死尸在江水中浮沉,被浸泡发白,终变成鱼饵。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
陆惊澜握紧了腰间的青玉剑,遮覆住了眼底一片修罗般的血色,伸手递给船夫两锭银元。
船搁浅靠岸,陆惊澜随着逃难的百姓一起,踏上了这片曾满目疮痍复又新生的土地。
岭南温暖,四季春花漫山。
赵长宁如果活着,应该会喜欢。
第一百一十九章
岭南近海,河道众多。
岭南十八郡中又以相郡为最,自古以来水患频发。
半年前相郡从京城调任一位刘太守,听闻乃治水之能臣,引河修道,建堤通渠,水患虽解,却毁了农田作物,相郡官员开仓放粮,免数万百姓之灾荒。
如今北方横遭兵祸,流民涌入岭南,岭南十八郡只此一郡开棚设粥以济之。
刘太守年纪尚轻,生一张白玉面颊,鞋跟踩在袜底,成日眉眼弯弯的模样,身边跟着一个叫做福宝的小厮。
王婆子是相郡有名的媒人,但凡当地富甲的婚事无一不重金聘她出头露面。
王婆子去太守府邸替豪绅家的女儿说亲,人在侧堂候着,却见刘太守狼狈的从里间出来,不知被什么人浇满身药渣子,发梢往下淌着漆黑的浓汁,脸上却不见恼,拿青布衣袖胡乱擦了擦发鬓,这才注意到了王婆子,王婆子上前行礼,堆满褶子的老脸凑上前去,“王婆子今日来是给大人保个媒……”
刘太守抬头勾魂摄魄一笑,“家有悍妻,实不敢纳妾。”
王婆子盯着太守满头药汁恍然大悟。
太守府的仆役陈官却知,哪里有什么悍妻,分明是位孱弱的病公子。
陈官进这府邸的时间比刘太守还早。
府邸原来的主人姓陈,因治水不利被朝廷问罪,他们这些人便迎来了新的主子。
病公子在一个万籁俱静的深夜被刘太守从一辆布满馥郁香气的马车上抱进太守府。
若非那起伏不定的胸膛还在艰难地呼吸,陈官几乎以为那是一具漂亮的尸体。
陈官蝼蚁般的一生从未见过比这病公子更美貌的男人或者女人。
像剥了一层苍白的画皮披在身上,睁开眼睛就能变成敲骨吸髓的精怪。
刘太守每日一下公堂便入后厅,后厅住着浑浑噩噩的病公子。病公子的卧房隔壁辟一间药室,药室的药材极其珍贵,尤以几乎绝迹的夜乌藤为最,夜乌藤以根入药可活脉解毒,于是陈官知道,病公子并非重病,而是毒入肺腑。
刘太守日日以口哺药,病公子贴身之事从未假手他人,过了十日,病公子终于在病榻之上勉力抬抬眼皮,露出睫羽覆下一双如同琉璃一样的眼珠子。
陈官在一边随侍汤药,看到刘太守如释重负地对福宝道,“总算不是无用之功。”
福宝拖长了声音,“等公子醒来,大人每日哺药,我必一五一十告知。”
刘太守眼中藏着勾子,唇角却弯折道,“我求之不得。”
塌上的人低垂的眼睑像裹着一团朦胧的雾气,困倦极了,再度沉沉昏睡过去,刘太守细心理顺病公子枯草一般的发丝。
十日又复十日,岭南的春花漫山遍野的时候,病公子渐渐好转了起来。
病公子真正清醒的时候,恰逢陈官当值。
明月高悬于天际,月光洒在院落的蓬勃生长的野草上。
陈官守在病公子的卧房外,嘴里叼着树叶,百无聊赖地数着地上的蚂蚱。
忽闻里头有响动声,推门而入,见那病公子不知何时清醒过来,挣扎着下了床榻,却因为手脚俱软,摔倒在冰凉的青砖上。
雪白的亵衣凌乱披裹于纤细的双肩,裸露出来的肤色被窗柩外透进的月光蒙上一层清润的柔光,病公子的胸膛因为吃了疼而起伏剧烈,泛起绯薄的红。乱发掩住那双微微上扬的眼睛,在有虫鸣鸟叫的春夜里孱弱地一呼一吸,纤细的腰身仿佛都要随之折断。
陈官小心翼翼上前,温柔地拂开了病公子垂盖眉睫的长发,便看到了一双漆黑的眼瞳。
“这是何处?”病公子艰难地开口,声音像冷硬的石子剐蹭窗栏。
陈官屏吸回话道,“这是刘大人的府邸。”
病公子再没有说话,他摔在地上,却无力起来,低低咳嗽了两声,示意陈官扶他起来,倒像养尊处优惯的。陈官将人扶起,对于他们这些做惯粗重活计的人而言病公子的体重不比一捆木桩来的沉。
陈官将他扶至点着梅花熏香的塌上,却听到病公子哑声问道,“刘大人去哪了?”
陈官答,“刘大人去处理水患后遭灾的难民。”
病公子犹疑道,“京城何来水患?”
陈官答,“公子怕是记错了,此处是岭南。”
那病公子闻言猛烈地咳起来,这一次再收不住,直接呕出一口血,殷殷的红染透纯白绣着暗纹的衣襟,星星点点溅落在胸膛,头半歪在了陈官的肩上,满头枯发披散下来,幽微的药香参杂着铁锈一样的腥味。
陈官维持着僵硬的姿态,将昏迷的人置在鸳鸯枕上,背上为热汗浸湿,粘腻一片。
外头传来了响动声,陈官知道是刘太守回来了,遂恭敬相迎,刘太守脚步很急,听陈官说人醒后又晕沉过去,细长的丹凤眼眯了起来,“他问什么了?”
陈官如实回答,刘太守摆手道,“无事,你且退下,这里有我。”
陈官退下前鬼使神差回头看了眼,见刘太守瞧着那病公子的眼神,像是男人看着女人。
王婆子来府中的那一天,正逢病公子醒来,刘太守被病公子掀翻了药碗,兜头泼了一身。病公子发了脾气,泼别人一身滚烫的药汁反伤到了自己,脸色比死人还白,靠着美人塌低低喘息,咳嗽不止。
刘太守也不恼怒,说尽好话,那病公子却始终未发一言。
第一百二十章
陈官看来,那京城口音的病公子似有死志。
自清醒后不进汤药,不食餐饭,病体支离,弱不堪风,似一把伶仃骨头。
后来有一日,陈官守在门扉,透窗看去见刘太守一身暗色官袍,修长的手指抬起病公子尖俏的下巴端凝道,“似乎又瘦了些。”
那病公子看都不看刘太守一眼。
刘太守一双丹凤眼眯了起来,“气我救你,还是气我带你来岭南?”
病公子仍未说话,倚靠着朱红床柱,乌发散落双肩,眼中沉沉死气,撕心裂肺地咳几声,抬起细瘦的手再度掀翻药碗。价值千金的良药洒于青砖之上,沁人的药香扑入鼻腔。
这些日子病公子摔过的药碗数以百计,刘太守见怪不怪,兀自吩咐道,“陈官,再去熬一碗。”
陈官端着新熬的滚烫苦药推门而入,恭敬立在一侧,刘太守伸手接过,哺入口中,将那病公子双腕交叠禁锢上方,俯身亲吻了上去,病公子剧烈地挣扎,双腿踢蹬,孱弱喘息,白皙透着青色血管的脚腕被粗重的力道按压得动弹不得,泛出一圈柔软的红。
病公子失去血色的唇瓣被啃咬的肿起,漆黑的药渍于雪白的唇齿漫溢,沿着一段修长的脖颈淌下,浸透青花暗纹的衣襟,凌乱交叠的衣带松散而开,掩覆其下的是一截若隐若现的洁白腰肢。
红烛昏灯,软枕罗帐,发丝纠缠的玉枕上绣着一双戏水的鸳鸯,无端显得风光动人,香艳旖旎。
陈官低垂着眼睛,不敢多看一眼,耳边仍然能听到病公子细微又急促的呼吸,心跳如擂鼓。
他听到刘太守笑一声,“以前你昏昏沉沉的时候都是这样喂的,没道理醒来了就要由着性子。”
病公子被折腾的狼狈不堪,胸膛起伏不定,眼中带着狠意,一巴掌扇过去,刘太守的脸被打的偏向一边,却也没有被下了面子的恼怒,慢条斯理地盯着那病公子一字一句道,“赵长宁,你插翅难飞了。”
病公子的声音像被撕裂的帛锦,“刘燕卿!”
刘太守散漫站了起来,指腹擦拭唇角遗留的药渍,挑眉道,“日后若是还不肯吃药,我便日日来喂你。”
病公子急促地喘息,从齿缝间挤出毫无威慑的一字,“滚。”
自从那日之后,病公子终于开始吃饭吃药,孱弱不堪的身子缓慢抽出新的根芽,渐渐已经可以下榻扶墙走路。
陈官跟在身后,看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动,不到一刻钟便手脚俱软,歪倒在院落中的野草丛上,陈官扶起他,入手的一片肌肤在热夏冰冷的如同寒窟。
“岭南倒是个好地方。”病公子瞧着远处山间的春花夏草喃喃道。
听他夸赞岭南,陈官到底也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便打开了话匣,“岭南盛产荔枝,京城的达官显贵每年都重金来购,再过十几日出门,河岸两侧都是漫山的红荔。”
长时间跟着病公子,陈官知道病公子是京城人士,京城哪里有这样的风光。
病公子听他提起京城,便又缄默不语。
河岸的红荔盛开的时候,刘太守问病公子想不想出去看看。
病公子在岭南这样四季如春的地方仍旧披着厚厚的大氅,因长久未见日光显得脸色雪白,手中捧着暖炉,病中无力,被刘太守抱上了马车。
陈官驾着马车,不经意回头看了眼,见病公子掀帘看着窗外,不肯错一下眼珠。
窗外的绿树结累累红荔,红荔倒映在清澈的江水之中,有鱼尾游动打出漂亮的水花,惊散了红色的影子,须臾复又聚拢,濛濛碎雨打湿叶稍,荔枝林中可耳闻虫鸣鸟叫。
回程行经官府开棚设粥之地,北方南下的流民数以万计,有人衣衫褴褛,有人沿街乞讨,流民拥挤在粥棚处,端着破碗的手指干枯的像树枝。年幼的孩子踉踉跄跄的跟着女人的步伐,怀中抱着发馊仍旧舍不得扔掉的馒头,有蚊虫停歇盘旋。人何以低贱至此。
病公子惊疑不定道,“这是怎么了?”
刘太守看了他一眼,沉默良久,终于答道,“西北军反了。”
病公子的眼睛落在了刘太守的身上,纤细的手指抓紧了刘太守的衣袖,仿佛没有听清楚。
“你说什么?”
第一百二十一章
刘太守看着病公子攥紧他衣袖的苍白手指,避无可避答,“西北军反了。”
病公子眼瞳恍惑地看着窗外凄惨的景象,手脚冰冷,背脊发寒,急促地喘息,像被阴差锈迹斑斑的铁链勒住脖颈,待缓了一些,便嘶哑着声音问,“赵茗呢?”
刘太守没有答话。
陈官驾着马车,听到里头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