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握紧了刀,就像剑客握紧了他手中的剑。
他身负重伤以刀斩杀七人,重伤未愈又添新伤,杀最后一人时候已经是强弩之末,此时与楚钰对上毫无胜算。
年轻的天子向着陆惊澜走近,陆惊澜没有后退半步,他若是后退了,还有什么人来护着赵长宁?
陆惊澜拼死与楚钰缠斗一处,不多时便占了下风,余力用尽,气息奄奄,被楚钰一脚踹翻在冰冷地面,手中带血的刀扎进石缝中,楚钰险些一瞬间削去了他的手腕。
陆惊澜被楚钰一脚踩中了咽喉,陆惊澜仰面咳嗽出声,干裂的唇角沁出红色的血。
楚钰盯着地上的男人这张丑陋的面容,心间如有滔天的火焰灼烧,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的炸裂,楚钰举起了刀,这一刀下去,就要将陆惊澜砍断成两截。
刘燕卿盯着王生青白的面颊,看着王生就要死去,心中毫无波澜。
崔嘉立在刘燕卿身后,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榻上的红帐。
那一团被锦被覆住的人影动了动,崔嘉借着红帐还能看到他裸露的半截纤薄胸膛,细白脖颈上又刺目的吻痕青痕,扶着床帷艰难而孱弱地起身,外头披着一件凌乱的青衫遮覆住内里的光景,却因为软成一沁水的手脚而从榻上滚落下来。
崔嘉脚步向前,却被刘燕卿抢先一步,刘燕卿过去将人揽进怀中,对上了那双漂亮的眼。
“停手。”
细长的五指攥紧了刘燕卿的衣袖。
赵嫣身上的药性还未完全解去,声音还带着欲气,眼角发着红,唇瓣被啃吻的肿胀,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赵嫣在他的怀中,眼中从无他刘燕卿的影子。
心里想着别人,身上还带着那个丑陋的男人身上糜荡的气息。
赵长宁,你知道他对你做了什么竟然还在护着他?
还是从头到尾,你就是自愿的?
刘燕卿猛地握紧了五指,五指似乎要捏碎赵嫣的肩膀。
赵嫣听到刘燕卿冷淡至极的声音,“陛下,他醒了。”
楚钰猛地收住了落下的刀,抬眼看过来与赵嫣对视,赵嫣咳嗽几声,手指在袖中蜷起。刘燕卿分明感受到怀中的身体在微微颤栗,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做。
赵长宁就像一块捂不热的冰。
又像是山中难以撼动的顽石。
刘燕卿不知道赵长宁的坚持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他带着这份固执的坚持将要往何处而去。
刘燕卿觉得自己胸口处发疼,渐渐浸透四肢百脉。
他这许多年游戏人间,竟从未尝过心痛的滋味。
今日一遭方知比烈火焚身更甚矣。
楚钰从刘燕卿怀中接过赵嫣的时候,赵嫣全身发抖,却始终未向刘燕卿求助。
刘燕卿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楚钰将外氅裹覆在赵嫣身上,将赵嫣打横抱起。
赵嫣手脚困倦,傀儡一般软绵绵地倒在他怀中,漆黑的发丝在楚钰的肩膀上铺开,间或几缕白色。
楚钰在赵嫣耳边低声道,“你不想让他死,朕不杀他。你跟朕回宫,宫中好好养几日身体,刘燕卿能丢了你一次,还能丢第二次,还是宫中安全。”
赵嫣沉沉闭上双目,不知是否听到。
楚钰一碰他的额头,入手滚烫一片,人竟已昏沉晕厥过去。
刘燕卿皱眉,终究还是上前一步,“陛下……”
楚钰冷笑地看着刘燕卿道,“日后他服的药你配好了送进宫中。”
刘燕卿盯着楚钰怀中的赵嫣良久道,“好。”
陆惊澜浑身血淋淋地躺在冰冷的青砖上,双目沁红,全身的骨头恍若碎裂。他依旧没有护住赵长宁。
若这只手还没有废一一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临行前楚钰看了眼地上的陆惊澜,眼神阴鸷起来。“这王生既然是你刘府的人,便交给你处置,他不想要这个人的命,但是你别让他活的太舒服。”
刘燕卿答,“臣遵命。”
崔嘉问刘燕卿,“大人为什么不阻止陛下?”
刘燕卿问道,“你又为何不阻止?”
崔嘉面色苍白,“在下地位卑下,不敢冒犯天颜。”
刘燕卿嗤笑出声。
明月楼的命运同多年前的醉红楼一样,被一把火烧了干净。
明月楼的流莺被发回原籍,当日被抓的达官显贵纷纷下了牢狱,明月楼管事的经不住严刑拷打供出了明月楼的暗本,这暗本上记载的皆是这些达官显贵在床笫间酒酣耳热吐露的密事。
有贪污受贿,有仗势欺人,也有欺君罔上,一时间牵连甚广,官员一一下马,又有新的进士替上来。
杨太傅大义灭亲,亲自监斩了自己的孙子,于是其余几位涉案者皆从严处理,一时间乌烟瘴气的朝堂端肃不少。
刘府中几日高门紧闭。
刘府的人将陆惊澜捆缚起来跪在阶下。
他身上的血腥气已渐浓烈。
刘燕卿一脚将陆惊澜踹翻在了地上。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陆惊澜道,“大人要杀便杀。”
刘燕卿摇头,“他不想让你死,我不杀你。我还会替你治伤,刘府的水牢中许久没有招待新的客人了。等你伤好的差不多,便将你下到水牢,每日打断你一根骨头,第二日再接回去,你不会死,但是永远活的不人不鬼。”
陆惊澜咬牙笑了,“大人果真有手段。”
刘燕卿抬起陆惊澜的下巴,“我在明月楼见你与陛下搏斗,身手像极了一个人。”
陆惊澜道,“大人觉得奴才像谁?”
刘燕卿眉眼弯下来,“一个死人。”
陆惊澜盯着墙角自己的影子道,“奴才怎么会像一个死人?”
刘燕卿的折扇敲了敲手心,“既然是死了的野鬼,为何要回来?”
陆惊澜立直了身子,慢慢笑了,“或许是因为死不瞑目。”
刘燕卿也笑了,“这只野鬼很有意思,我留着他在水牢看他怎么魂飞魄散。”
陆惊澜眉头一扬,“大人喜欢看别人魂飞魄散,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有报应?”
刘燕卿回想起赵嫣冷淡的神情,心中道,他玩弄人心的报应,已经来了。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陆惊澜如今伤的太重,现在下到水牢无异于要了他的命。
刘燕卿让人将陆惊澜带去了别厢关押起来,别厢常有大夫进出。
刘燕卿在等,等着陆惊澜的伤好了,将他再度推入地狱。
荣颖被下在了大理寺的死牢。
这死牢中不见天日,荣颖推动着木椅,在昏暗的油灯中凝视自己的影子。
他千算万算未料到赵嫣与皇帝有染。
刘燕卿他得罪的起,却吃罪不起皇帝。
而已经得罪了皇帝,即便是将赵嫣双手奉上,也必然保不住性命。
左右是死,不如毁了赵嫣。
在他死后的长久日子里,没有人能得到他。
荣颖不再是以前身为兄长影子时候有血有肉的荣颖。
他是杀人如麻,能火烧自己生父尸体,置自己生母于不顾的恶鬼。
如今恶鬼终将要踏入黄泉。
荣颖盯着手中的扳指,扳指坠落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
断成两截碎尸。
第二百零二章
赵嫣清醒过来的时候,入眼一片明黄的帷帐。
两侧立着宫女子,垂落的发鬓簪着细细的花钿。
窗侧龙涎香的味道四处蔓延,宫灯高高点起,照亮御案前的金樽与青瓷。
赵嫣一双漂亮的眼瞳猛地睁大,似乎回到了过去的昏沉迭梦之中。
额发瞬间被冷汗岑岑浸透。
眼前的场景与多年前如此相似,赵嫣面色雪白,四肢僵冷,呼吸变成轻飘飘的一团雾。
吱呀一声。
重重叠叠的珠帘被掀开。
来人的脚步声沉稳厚重,在床榻前停了下来。
一角明黄绣着金龙的衣摆垂坠眼前,赵嫣猛地抬眸,正对上楚钰与先帝格外相似的眉眼,缓了许久才分清楚前世今生。
楚钰沉声道,“这处是朕的寝宫,宫人都被拔了舌头,没有人会将你的消息传出去,你安心在此处养病,有什么需要同朱旻盛说。”
赵嫣定定看着楚钰,“我要见荣颖。”
楚钰挑眉:“朕将他押在大理寺的死牢,莫说他对你做下那等事,即便什么都没有做,朕也要他尸骨无存。你去见他做什么?”
赵嫣盯着跃动的灯花,一字一句道,“我要杀了他。”
荣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
他从白日等到黑夜,从黑夜等到白日。
他的脚腕套着沉重的铁链,地牢中的耗子在用牙齿撕咬稻草。
他没有等来皇帝诛杀的明旨,他等来了赵嫣。
门上的铁锁撞击栏杆,发出清脆的声音。
阴沉沉的来路被灯火照亮。
荣三公子一双桃花眼落在一盏盏灯笼上,唇瓣勾起。
再度抬起眼睛,便见一张糜丽的面容映着微光行来,提灯的太监两旁退去。
眼前这一幕与几年前如此相似。
也是在阴森的囚牢中,赵嫣一鞭子挥过来,抽的荣颖遍体鳞伤。
如今立在荣颖面前的赵嫣已经面目全非。
荣颖自己又何尝不是。
荣颖轻轻笑了,“赵大人别来无恙。”
赵嫣神情冷漠,一步步走近荣颖,伸手抬起荣颖的面颊。
“我答应过你哥哥,若你一辈子不出现在我面前,我便不寻你麻烦。”
荣颖舔唇道,“不知道赵大人那日被伺候的如何?”
赵嫣一巴掌挥在荣颖的脸上,那一巴掌用尽了全力。
荣颖脸偏在一侧,嗤笑出声,“赵长宁一一你这样的身子,以后还有哪个男人敢要你?”
赵嫣手中有一柄刀。
这是楚钰的刀。
用来杀人的刀。
楚钰亲自递到了赵嫣手中。
赵嫣将刀放在了荣颖的脖颈处,刀尖刺破皮肤,有猩红的血沿着明亮的刀光泅染而出。
荣颖苍白的脖颈挨着刀刃却并不躲闪,那刀尖只要再近一分便能割裂浮动的青筋。
“赵长宁,你想杀我?”
赵嫣冷淡地看着荣颖,仿佛看着一具尸体。
“我杀过的人有很多。”
荣颖的睫毛垂下来,在俊俏的脸上投下一大片阴影。
“你还记得醉红楼的时候吗?若不是楚钦带着兵来的早,你已是我囊中之物……”
荣颖脖颈上一阵剧烈的刺痛。
耳边清楚的听见了自己的脖颈被刀破开的声音。
汨汨的血淌在明亮的刀尖,一滴滴坠落在灰色的砖上,砸出红色的血花,泅湿了牡丹花盛开的袍摆。
荣颖手握住刀,细长的手指被染红。
荣颖日日都在尝着刺骨之痛。
而真正刀尖断颈的时候反而不觉得疼。
他甚至笑出声,“赵长宁,能死在你手中,似乎也还不错。”
赵嫣盯着荣颖,看他奄奄一息的模样终于道,“我和你是不同的人。”
荣颖道,“有什么不同?”
赵嫣慢慢附在荣颖的耳边,嗅着他身上的腥气。
“我的良心还在。”
荣颖猛地咳嗽起来。
赵嫣将刀扔在地上,他的衣袖上未曾沾染一滴红色。
荣颖倒下来,他的脖颈上被划开一道巨大的血口。
这许多年的挣扎与不甘随着这道血口一起被割裂,从心脏处奔涌流淌,荣颖面无波澜地看着自己的血液干涸,等着自己的心脏停止跳动。
恍惚回到了那个冻坏双腿的雪夜。
耳畔似有风声哀嚎。
那时候他也是一个人这样安静地等待着死亡。
荣颖从出生起便注定做了别人的影子。
荣昌海教荣升学武赋诗,荣颖若是跟着学,荣昌海便说,“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荣颖很小的时候在想,他该去的地方是什么?
长大后的荣颖明白了。
他该去的地方是勾栏戏院,不是武馆书阁。
母亲软弱任由父亲拿捏,父亲从未施舍过他一个拥抱,荣家的男人注定要做荣府百年荣膺下的傀儡,做荣家这棵巨木的根。
荣颖失去双腿的时候,已经在父亲的眼中沦为一颗废弃的棋子。母亲怯懦的哭啼,除了眼泪什么都没有。
荣颖的才华不为荣家所容,他便就此湮没不彰。
荣颖的手段被父亲骂卑劣不堪的时候,心中在冷笑父亲的虚伪。
荣颖将一生埋葬在荣家,却从未得到过血脉相连的亲人分毫垂怜。
是以他恨荣家的所有人,包括与他一并被命运摆布的兄长。
他为什么回来找赵长宁?
直到如今濒死的时候他才明白,原来他早已厌倦了蝼蚁一样的活着。
他想死在赵长宁的手中。
荣颖伸手攥住赵嫣就要离开的衣摆,赵嫣的脚步顿了顿。
鲜血从荣颖的口中溢出,荣颖恍若未觉,伏在满地赤红中道,“我这一生活到现在,竟从未知道自己真正的模样。”
戏唱的太久,曲终人散的时候,台上的戏子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
赵嫣看着荣颖,从他沾满鲜血的手中扯下自己的衣袍,“谁又见过自己真正的模样呢?”
荣颖闭目大笑起来。
“如果我不是生在荣家一一”
如果他不是生在荣家,此生将是另一翻天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