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嘉面色惨白,手指扎穿血肉。
不知过了多久,皇陵中的禁卫有人喊一声,“起驾一一”
千余人马护送着皇帝往京中行去,同时押运守陵卫队中这次犯下大错的士兵交于京几处置。
崔嘉踉踉跄跄地爬起来,自责与痛苦将他淹没。
小时候的崔嘉对赵嫣极度崇拜,后来崇拜变成厌弃,厌弃中参杂恶欲,直到他知道当年真相的时候,终于意识到了极度复杂的感情。
他想让赵长宁多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
而不是像看着一条狗。
为了不做一条狗他将赵长宁未死的真相告知皇帝换来了荣华富贵。
而最后崔嘉才发现,他在皇帝的眼中依旧是一条狗。
他竭力想摆脱的命运始终无法摆脱。
崔嘉苦心经营来的这一切得之赵长宁,失之赵长宁。
最后一刻崔嘉心中的人性胜过贪欲。
在他后悔的时候却一切都晚了。
无论是赵茗还是赵嫣,他与他们一同长大,各自的命运终于走上了殊途。
崔嘉整理了自己的衣带,抚平衣带上的褶皱与余灰,勉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人而不是像一条狗。
刘燕卿走到崔嘉的身后叹息,“往后好好做个人吧。”
崔嘉离开的脚步狼狈不堪。
刘燕卿准备去领他的杖刑,此后京城再无他的容身之地。
对刘燕卿而言他在京城是为了赵嫣。
赵嫣若不在京城留下没有任何意义。
刘燕卿算计了一辈子到最后两手空空,孑然一身。
这才是赵嫣的狠绝之处。
他与赵嫣棋逢对手,最后输他一着倒也快哉。
刘燕卿回头看了眼身后渐渐淡下的浓火,一双细长的丹凤眼中波澜不惊。
他依然是当年在江中垂钓的翁客,与他同立船头的人却已倏忽不见。
程沐是真正看戏的人。
他看着先帝的尸首化为焦土,看着赵嫣的一生凄惨落幕。
皇帝走了,崔嘉走了,刘燕卿也走了。
守陵卫队在清扫战场。
护着赵嫣的影子尸体在先帝的棺木前漆黑如炭,不成形状。
依稀能看出是手心的地方握着一枚玉佩,被守陵卫队的士兵擦拭干净尘灰放入自己的背囊。
程沐是一个清醒的旁观者。
年轻的史官手中捧着自己呕心沥血所作的书稿在这阴冷的地宫中站立许久,离开的时候背脊笔直如风中青杨。
永历八年冬春之交的时候,皇陵地宫起了一场大火。
起火点位于置放圣祖皇帝棺椁的主墓,圣祖皇帝的尸身几乎被高温炙烤与棺椁融为一体,只剩下空洞的颅骨无神地看着地宫顶上的明珠。
与先帝的尸身一起化为乌有的还有成千上万的古董珍玩。所幸有一条浅川阻隔,并未牵连地宫中其他墓室。后来随着皇陵地宫重新修缮,留给匠人出入的密道被封存,许多真相埋进厚土无迹可寻。
据说当时牵涉甚广,守陵卫队四千余人接连获罪,统领贺山被杖毙。
民间风闻当夜有多方人马往来,血火冲天,杀声阵阵。
后世史书对这一场蹊跷的大火猜测颇多,有人说这源自匠人不小心摔翻了灯盏,有人说源自一场蓄谋已久的复仇。各家自执一辞,定论成谜。
第二百三十一章
于小野黑巾覆面,一路跟着赵茗。
赵茗身手很好,于小野要比他身手更好才能不被发现。
他跟着赵茗一路行至一处医馆,赵茗身负重伤,大夫为赵茗包扎的时候将他的外衣搁置在案几,一枚令牌从案几掉落,于小野隐在暗处,看清楚了那是西北军的令牌。
被西北军劫走的人是谁?
于小野的脑海中划过一条苍白纤细的手臂,其上布满累累伤痕。
是什么人能让众臣讳莫如深,惊动西北军的人马拼死护卫,连陛下也因他失态。
赵茗在医馆中养了两日的伤便匆匆上路,于小野纵然十分小心也不免留下痕迹,在第三日的时候赵茗兜着圈子走了好几次弯路,在往潼关去的一道山坳中隐匿行迹,于小野行至山坳的时候一轮明月正当空,漆黑夜幕中听闻积雪压断树枝的声音。
于小野环顾四周,心道不好。
果然赵茗趁夜色从树梢冲将而至,手中一柄带着干涸血迹的刀直杀而来,粼粼月下闪着冰冷寒芒。
于小野一招闪过,与赵茗勾缠一处。
他二人均是西北军帐下的精英,多番对招赵茗因伤口未愈渐落下风,被于小野所制,于小野遂将赵茗捆了起来,伸手扯下赵茗腰间令牌拿在手心把玩,“你这令牌倒是别致。”
于小野用来捆着赵茗的绳子几乎勒进皮肉。
赵茗无法挣扎,咬牙道,“小爷的令牌与你有什么关系?”
于小野掂了掂手中上书赵茗二字的令牌,从腰间摘下了自己珍藏多年已经生锈的令牌。两枚令牌除了名字之外一模一样,侧后方卷龙纹走向为左,颜色呈深玄色。
于小野在赵茗腿弯处恶劣地踩了一脚道,“我曾是西北军的人。”
赵茗睁大了眼睛。
于小野索性摘下自己覆面之物,一收吊儿郎当之态,“无论发生什么我必不会妨碍殿下大事。”
赵茗上下扫视于小野冷笑,“原来是你,若非是你狗皇帝早已死在我刀下。”
于小野叹息,“主帅不计后果连累自己的兵全军覆没,倒都是我的过错?我勤王救驾有何不对?”
赵茗不语,眼中血红。
于小野道,“曾因我的过错导致西北军军心大乱,故才被逐出军营守陵,当年的我与现在的你如出一辙,我时刻想着赎罪,而你在做什么?”
赵茗准备回去看他的兄长一眼。
无论赵长宁是生是死,他必在楚钦面前以死谢罪。
这些他没有必要同于小野说。
于小野道,“带我去见殿下。”
赵茗冷道,“你见殿下做什么?”
于小野盯着早已生锈的令牌道,“这令牌我已不配拿着,借此机会亲自交还给殿下也算是了一桩心愿。”
赵茗道,“若我不呢?”
于小野道,“你一日不答应我便一日不放你,也不知道能否见到那人最后一面,我沿路跟你两日。你浑身是伤草草医治了事,西北王劫走的人一定对你很重要吧?”
于小野的话直击七寸,赵茗额上青筋暴起,被捆缚的双手握成拳状。
于小野从地上折了一根野草放进口中,野草上冰冷的碎雪被温暖的口腔融化。
良久于小野终于听到赵茗的声音,“你若是胆敢将西北王的踪迹泄露,我必不饶你。”
于小野弯了弯眼睛,“我绝不泄露殿下的行踪。”
十日后,于小野带一件血衣回京复命。
贴身伺候的宫女那一日看到年轻的皇帝手中捧着一件破旧衣裳猛地咳出了一口鲜红的血,面色惨白如纸,全身抽搐发抖,沉浮鸢与朱旻盛连夜召了数十位太医诊治,原来是因心神剧振引发体内的寒疾,寒疾来势汹汹,竟一时无解。
第二百三十二章
皇帝的寒疾发作四日余才略有缓和,大病一场的年轻帝王自闭殿门,形销骨立,本便阴鸷的眉眼越发森冷,如同从幽冥中攀锁爬行的恶鬼,毫无曾经威严仪态,杖毙数名近前的宫侍,只朱旻盛一人能在御前进出。
朱旻盛年岁已高,行至帝王身侧,替歪坐在榻前赤脚的楚钰穿上了皂靴。
龙榻枕旁置一件血衣,已腥臭难闻。
朱旻盛跪了下来,“陛下,让赵大人入土为安吧。”
楚钰一脚踹开了朱旻盛,目眦欲裂道,“你在说什么?”
朱旻盛爬行过来攥住楚钰的一截龙袍,龙袍上的金龙面目狰狞。
“陛下,于小野去的时候那赵嫣已是一具尸体,据说被烧的遍体鳞伤,又有浓烟呛入口鼻,哪里还能活?当时于小野亲眼所见,西北王悲痛欲绝的神情如何作伪啊。”
楚钰手攥紧榻前的血衣。
十一离开他的时候给他留了一件外衫。
如今赵嫣死了,他的皇叔撕这一阙衣摆扔给于小野带回京,想来是恨毒了他。
帝王的寝宫燃着一支红蜡,蜡烛沁下红泪,在风声中骤然熄灭。
无光无影的宫室看起来如同阎罗正殿,楚钰阴森可怖的面容隐匿在黑暗中。
赵长宁这一次真正死了。
赵长宁设计的最后一场局,用自己的命将所有人网罗在其中。
他用一把大火与先帝同归于尽,断了刘氏后人子孙后代的官路,将楚钰一生投掷在了精神与肉体双重折磨的无尽地狱中。到最后赵长宁也没有忘记自己的母仇,他料定在他死后楚钰势必寻杨家的过错,折断杨家的根枝,所有伤他害他之人不得老天报应,他便自己执起屠刀。
他是赵长宁。
却也曾经是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内阁首辅赵嫣。
而楚钰却在日久的相处中忘记了这件事。
苍鹰岂能囚困于高楼?
楚钰呵呵笑出了声,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
喉咙中涌出了血,血淌在了帕子上,朱旻盛起身就要点灯,楚钰挥手制止了花衣大监。
朱旻盛听到了楚钰嘶哑破碎的声音,“我虽高高在上,却什么都握不在手中。”
朱旻盛叹道,“陛下,人要知足。”
得了万倾天下,坐拥太平江山,天子尚且嗟叹命运不公,龙椅下的死人又何处申冤。
鱼和熊掌都想要,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
朱旻盛在黑夜中看不清楚帝王的脸,却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如刀子。
喉咙粘腻的血液被生生吞咽,王朝年轻的君主回顾自己的一生,父非贤父,母非生母,每一步走在万丈深渊,无人可信,无人可托,长久的孤寂一口口如同巨兽将他的七情六欲吞噬,他是先帝与太后一同置放在龙椅上的一柄利刃,时间久了他自己都分不清楚是人是鬼。
对赵长宁无论是爱恨怨憎皆是楚钰生而为人的一部分。
彼时他还能感受到生命鲜活的气息。
如今这一切随着一场大火化为乌有。
楚钰置身锦绣堆中,却如同置身坟墓。
这座巍峨的皇城埋葬了他的祖先,埋葬了他的父亲,埋葬了他的两位母亲,也终将埋葬他自己。
楚钰站了起来。
他的声音如同在幽冥跃动的鬼火。
“点灯吧,天亮了。”
天亮了,这座皇城即将响起许多人的丧钟。
他们的丧钟随着赵嫣的死将一同掩埋青史,被后人猜测与考究。
永历八年的冬春之交,皇陵大火一月后朝野上下传出佞臣赵嫣伏诛的消息。
为何伏诛何地伏诛语焉不详。
没有了辅政老臣们的推波助澜,不明真相的其余官员虽有疑惑却不敢微词,此后民声渐平,流言渐定,时局渐稳。
天子肃清朝政,悄无声息地开始斩断杨家的爪牙。凡涉及杨家的四品以下官员悉数出事,有人被满门抄斩,有人锒铛入狱,杨太傅手中的权力在日渐抽丝中盘剥殆尽。杨廷似乎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天,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党羽被切割干净,看着杨家的势力被其余辅政大臣分割。他知道这是皇帝在为赵嫣复仇,又或者皇帝本人已经厌倦了长久受人桎梏的生涯。
在漫长的四年之后,杨家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结局。
史书记载,永历十二年冬,三朝帝师被以僭越君主,忤逆不敬,染指库银等等数十罪名下了牢狱。
天子仁慈并未牵累家人。
杨廷自缢家中书房,未留只言片语。
杨廷本是辅政老臣之中的主心骨,杨家大厦将倾,数名辅政老臣被敲山震虎,瞬间如同一盘散沙。
皇帝登临权力的巅峰,广纳后宫,广开言路,民间声威日盛,而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撩开那一袭华丽的龙袍,露出的却是瘦骨嶙峋的手臂与如同死灰般的面容。
赵嫣杀了真正的楚钰。
将楚钰的尸体变成了龙椅上维护盛世太平的傀儡。
帝王不幸则苍生幸。
第二百三十三章
后世出了一位十分著名的史学家高远之。
对于史学家而言,永历八年的皇陵大火谜团重重。
圣祖皇帝尸体毁于一旦暂且不论,什么人下的手史书含糊带过,当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从民间传闻中窥视一角做不得证。
远在西北的西北王为何大军压境后人不得而知,皇陵大火之后西北边境黑甲悉数撤军。
此后大楚盛世太平,绵延数代帝王,无一人能出成祖左右。
集权在成祖手中达到了顶峰,成祖身负寒疾,终年不人不鬼,却足足活了六十余岁,受了四十多年寒毒发作之苦。
成祖一生育有四子,两任皇后薨逝之后后位始终空悬,传言这位励精图治的帝王年轻时候喜好男风,不肯立后也在情理之中。
成祖晚年四子与二子发动宫变,太子在这场宫变中被杀,三子体弱多病,受到惊吓不日病亡,一时间江山后继无人,不得已立西北王之子楚昭为储君,此举有意图与西北王交好之意,更多的考量是无论皇储立谁都镇不住西北王,难保成祖病逝之后江山再度动荡,若是立西北王之子则西北大片领土必定真心归顺。
成祖临去前烧毁所有的起居注自云,“皇嗣必起征伐,江山后继无人,果应了当年的誓!”之后口吐鲜血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