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钦不知道他在骗自己还是在骗赵茗。
兴许上天垂怜,假话说多了便成了真话。
赵茗许久才冷静下来。
冷静而麻木地去厢房处理自己流血的伤口。
他感知不到疼,也感知不到冷。
他觉得自己狼狈的像一条即将被抛弃生满疮疤的野狗。
宁轲死了,宁轲的妻儿并没有随宁轲一起去死。
逝去的人已经逝去,活着的人要怎么才能爬出无底的深渊?
赵茗将自己蜷缩在黑暗的厢房中,带着一身流血的伤口呜咽出声。
室内的烛火微微晃动。
起风了。
楚钦闭上轩窗,用手指拂开赵嫣两颊垂落的发。
第一次见到赵嫣的时候也是一个冬天。
只手遮天的内阁首辅乘坐一顶暖轿,暖轿在雪中发出声响。楚钦勒住乌追,便见轿帘中露出一张脸,流转的双目如漆黑深夜中熠熠生辉的明珠。
楚钦嗅到了他身上浓烈的药香。
内阁首辅如此年轻,却已经病入膏肓。
是他见色起意,才有之后种种嗟磨。
他答应赵嫣许多事,没有一件做到过。
楚钦当时在边境放手,从未想过有一日接回来的是个不死不活的赵长宁。
而如果不是陆惊澜以命相护,他连这具躯壳都不会有。
食言而肥,是他的过错。
相信楚钰,是他的过错。
没能及时带走赵嫣,也是他的过错。
他做错这么多,怎么配得到原谅?
第二百三十六章
赵嫣被彻底摧毁。
他不住地咳嗽,呕出的红血沾满胸前衣襟,惨白的手指攥紧楚钦胳臂,昏沉的噩梦侵袭他的神智,难缠的病痛折断他的生机,曾经惊才绝艳的新科状元郎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饮鸩止渴的二十年磨碎了他的骨髓,也将要吸干他的精魂。
楚钦喉口仿佛有一块热铁在滚烫的高温下融化成浓稠的血。
明月渐被风雪覆盖。
门外一布衣荆钗的妇人手中牵着半大孩童停下脚步。
孩童问道,“娘,为什么不进去?”
妇人叹息,“让他们好好呆一会罢。”
孩童犹豫,“里面的人要像爹一样死了吗?”
妇人捂住了孩童的嘴,“不许胡说。”
这母子二人相携远去,一盏昏灯拖长地上的影子。
赵嫣的病情每况愈下,到后来药食不进,骨瘦如柴。
若他自己没有生志,即便请来了世上最高明的大夫也束手无策。赵茗像一个预感到自己就要失去一切的孩子,整日守在病榻前不让任何人靠近他的兄长,神情痛苦,状若疯癫。楚钦在外缄默驻足,任由骤风倒灌进衣裳撕裂身上久未愈合的伤口,红色的血迹在脚下晕染出可怖的形状。
有一次夜里赵嫣醒了过来。
他睡的太久已经忘记今夕何夕,混沌又疲倦的大脑来不及思考,睁开眼睛看到了赵茗伏在身畔便以为自己还在赵家,低咳两声道,“阿茗怎么还不去学堂?”
赵茗握住赵嫣的手,猩红的双目就要沁出红蜡似的泪,“先生今日有事,阿茗便没有去。”赵嫣低声叹息,“学业不可荒废。”
赵茗竭尽全力才能遏制住自己的哭腔,多年前他没有遵听赵嫣的嘱托,甚至在赵嫣劝诫时候与他发生争执,这一次他当着赵嫣的面点了点头,赵嫣遂放下了心,倚靠在赵茗的肩侧再度昏睡了过去。
楚钦在门外听的真切。
赵茗是赵嫣的命。
他握住腰间的银刀,拇指在银刀刀鞘的缝隙中无意识地摩挲。
不知他在赵嫣心中又是什么。
是出尔反尔的伪君子,还是言行不一的负心人?
他无数次地渴望赵嫣醒来,而当赵嫣真正有了清醒的时刻,他却畏首畏尾的像一个懦夫,颤抖的连一扇门都推不开。
他在害怕什么?
害怕赵嫣眼中冰冷的恨意,亦或是害怕赵嫣如同看着陌生人的眼神?
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
世人恨赵嫣。
赵嫣自己也恨。
连赵茗都不能拉回他的生志。
喉口血腥四溢,楚钦面无表情擦拭干净唇瓣的血迹。
后来又过几日,童章从西北轻骑悄然来一趟。
楚钦将军中要务与童章交代清楚后在别庄外为童章送行。
童章一路翻越雪山而来,还是风尘仆仆的模样便要归去。
军中有林舒坐镇,暂时出不得乱子,却也不能久留。
“殿下保重。”
楚钦没有说话。
落在童章的眼中年轻英俊的西北王如今变成一具憔悴的躯壳。神色疲惫,不修边幅,黑色的披风猎猎作响,沉谙的眼瞳布满红丝。
像是将自己困进了笼子并被夺走钥匙的野兽。
童章叹道,“刘燕卿也救不了他?”
楚钦摇头,“刘燕卿即便能救,也不会救。更何况赵嫣如今……”
谁能救的回来一个一心向死的人?
童章皱眉,“刘燕卿这个人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楚钦忽然道,“兴许他是对的。”
童章吃了一惊,“殿下你……”
楚钦苦笑,这确实不像往日的他会说的话。
“我不知道他还有多少日子,西北军务这些日子拜托你与林舒。”
童章朝楚钦拱手,“殿下与我客气。”
楚钦似是闲谈,“我这一生注定无后,将来赵茗有了孩子,那孩子便是西北军将来的主子,你们拥戴他要像拥戴我一般。”
童章沉默地看向双鬓斑白的楚钦。
宁轲死了,赵茗疯了,楚钦老了。
他们西北的这群兵如今只剩他与林舒全须全尾。
“属下明白,会替殿下守好西北,此间事妥我等静候殿下回来主持大局。”
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交付无需赘言,一个眼神与动作便能心意相通。
童章与楚钦在别庄外辞行。
临行前童章还交给楚钦一个锦盒。
童章并未亲眼所见,而是军营中的守将传话说是一位穿着长衫的白发公子身后带一名扎着两条辫的小厮来军营所留,并指名西北王。
楚钦打开锦盒,锦盒中有一柄面目全非的金色弯刀。
童章走后,楚钦捧着锦盒眼前一黑,很快稳住身形。
生老病死,爱欲恶妒本是人之常情,然而真正遭遇的时候仍旧不免有摧肝断肠之痛。楚钦本是饱经杀戮,心性坚毅之人,而即便是山岳也有倾塌的一刻更遑论是血肉之躯。
第二百三十七章
永历八年四月初十。
楚钦在雪山下的别庄外送走了童章。
楚钦手中牵着马回去后正遇到宁轲孀妻。
眉眼憔悴的妇人躬身行礼,楚钦遂问一句,“人可还好?”
妇人眼神惊诧,“殿下不知?您带来的病人午时清醒,被赵将军带出去了。”
楚钦心脏猛地一颤,“去了何处?”
妇人答,“应该是去了雪山。”
楚钦翻身上了马背,握住缰绳的手不住颤抖。
他心中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若这一次见不到赵长宁,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赵嫣难得精神状态好了些。
赵茗从病榻上将他扶起,隔着轩窗见到远处连绵起伏的雪山如同沉默的巨影,其上遍布晶莹剔透的枝干。或许会有小貂从枝干一跃而下埋入积白中滚作一团雪球。
赵嫣的神情柔软,却因被寒风侵袭而猛地咳嗽出声。
“阿茗,带我去看看雪山。”
赵茗微微一愣,“哥哥的身体……”
赵嫣摇头,“无妨。”
赵茗叹息,“哥哥想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
别庄虽在雪山脚下,真正走起来距离雪山还有一段距离。
赵茗将赵嫣扶上马车一路颠簸而至。
枯黄的原野抽出嫩绿的草叶,再过几个月就能看到成群的牛羊和牧人。
赵嫣或许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赵茗背着赵嫣。
就像他小的时候赵嫣背着他。
赵嫣伏在赵茗的背上。
轻的像一片羽毛。
赵茗摸着赵嫣枯瘦如柴的手臂竭力控制自己痛苦的神情。他在战场上能一刀斩断敌人的脑袋,却不能见赵嫣掉一根头发。即便曾经争执最为剧烈的时候赵嫣抽打他,赵茗也只是咬牙忍着从未反抗。
赵茗将赵嫣放在枯黄的草地上。
赵嫣倚靠在将要抽出新芽的树干,任由冷风吹乱发丝。
人的生命不比干枯疮痍的老树,老树逢春能换新颜。
温霭日光映着赵嫣半侧面颊,看起来有了几分血色。
赵嫣今日清醒的时候发觉自己四肢可以动弹,头脑格外清醒,素来不知冷热的身子感受到暖意,仿佛破碎的血脉重新融合在一起。
赵嫣倚在树下对赵茗道,“阿茗,我给娘报仇了,看在哥哥快死的份上,不要再记恨当年的事了。”
赵茗偏过了头,于是赵嫣没有看到赵茗泪流满面的一张脸。
赵茗从未如此痛恨于过去的自己,许久才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轻声道,“哥哥在胡说什么,你会长命百岁。”
赵嫣笑了,他的眼神温柔的像还在看着当年不谙世事的孩子。
每个人都说让他长命百岁。
哪里有长命百岁的人?
母亲为他取名嫣,是因他幼年体弱,问询大师后决意取女字瞒骗阎王爷的耳目,刻意求来了长命锁。
母亲去后长命锁锁进深柜,这么多年谁还拿出来看过?
楚钦说他会长命百岁,彼时他身中丹砂,朝不保夕。
赵茗也说他会长命百岁。
活百岁有什么好?
多活一年便多受一年的折磨。
这世上容不下他。
他今日不死,明日也会死。
明日不死,后日也会死。
即便是逃进了活死人墓,也要被扒出来了断最后一丝生机。
如此朝廷才会放心,世人才会安心。
全力拥护的皇室折辱他,一生追求的大道背弃他。他是佞臣赵嫣,早已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状元郎。
赵嫣背负着自己的理想,背负着家族的荣兴,背负着母亲的血仇一路艰难前行,尘埃未定的时候尚能苟且偷生,而今赵茗扛起赵家,母亲血仇得报,天下太平苍生安稳,数年压迫于他身上的高山终于倾覆,绷紧的琴弦要断的时候,再好的工匠也无法挽救。
赵嫣的声音如同破旧的铜锣,“阿茗,赵家素来一脉单传,将来要靠着你开枝散叶,不要让赵家人断子绝孙。”
赵茗僵硬地梗着脖子,“我不要。”
赵嫣又咳几声,帕子上见了红色的血渍。
赵茗盯着帕上的血迹心间酸疼。
“哥哥总是欺负我。”
赵嫣苦笑,近乎哀求,“阿茗,你应不应我?”
赵茗含泪点头,赵嫣遂长长舒了一口气。
“阿茗,日后好好跟着楚钦,他能护住你,如今朝政安稳,不可将当年的真相公诸于世。我知道你恨楚钰,他已得到报应。切莫再因私人恶怨搅乱天下百姓的安生日子。”
“还有陆惊澜……你替他建一座衣冠冢,他这一生无家可归,我不想看他到死变成孤魂野鬼。”
赵茗从赵嫣提到陆惊澜的时候感受到了赵嫣起伏不定的情绪。
赵茗知道赵嫣这是在与他交代后事。
他可怜的哥哥直到这一刻都未提过自己一分一毫。
没有人问他一句,赵长宁,这么多年,你恨不恨?
第二百三十八章
怎么可能不恨?
恨的咬牙切齿,恨的五内俱焚,恨的夜夜不能安枕。
即便如此,所有的怨恨与憎恶仍旧吞咽进了喉咙,随着死亡逐渐高大的影子覆盖上来而湮没不彰。
赵嫣树下的身形像一叶浮萍。
这一叶浮萍搁浅在了西北与中原边境的雪山脚下。
赵茗静静看着自己的兄长,目光执拗而沉谙。
在赵嫣看不到的地方,他用这样的眼神看了自己的兄长二十年。
赵嫣的脚步太快,他追不上。
等到终于追上的时候却即将失去。
赵茗像浸泡在一潭深水中手足俱软,即将被淹没于黑暗的恐慌倒灌进口鼻,让他的嗓子沁出粘稠的血水,只能发出干涸枯竭的哀音。
这时候一只白皙的手落在他的面颊上轻轻抚过,将赵茗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在耳后。赵茗听到他的兄长怅惘的叹息声,“阿茗已经长的比我还高了。”
人之所以追忆过去,是因为过去有美好的回忆。
而赵茗知道他留给赵嫣的回忆不过是无休止的争执与憎骂。赵茗恨不能剖开自己的血肉来忏悔过去的所作所为,而如今他双膝麻木,手足僵冷。
“当年兰青怀的那个孩子,我都想好了名字。”
这么多年赵茗还是第一次从赵嫣口中听到兰青的名字,赵茗随着赵嫣的话意问道,“哥哥取了什么字?”
赵嫣答,“昭。”
赵茗喃喃念着。
赵嫣又道,“取日月昭昭,皎皎君子之意。是哥哥断送了赵家的血脉。”
赵茗又哭又笑,“分明是我错了,与你有什么关系?我本不该将兰青带进赵家。”
若非他错受荣颖挑拨又怎会走到这一步?
然而凡事皆有因果,赵茗若未曾负气从军,或许至今他都不过是一个纨绔子弟,赵嫣真正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