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了春天气也不见回暖,风吹过来依旧冷飕飕的,后又下了一场雨,才开的杏花被雨打的七零八散,平添几分凄寒。
后半晌姜善一直待在清竹轩,云献不在,只他自己,歪在榻上对账本。炭盆里点着红萝炭,焚着清雅的香。约摸掌灯时分,云献带着一身寒气从外头回来,姜善上前,接过他的披风,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云献问道:“怎么这会儿来了?”
“我早就来了,在你这里待了半晌了。”姜善道:“后院闹得厉害,我不想往前凑。”
云献换了衣裳坐在榻上,问道:“怎么说?”
“还不是那位新夫人么。”姜善在云献对面坐下来,道:“她一来便将管家权要了过去,日日叫我和王溶去她跟前立规矩。三姑娘要预备着说亲了,年前就在学着管家,这下好了,什么都摸不着了。还有王溶,王溶本就不喜欢她,两人在一块总没个好脸色。前几日她罚王溶在西廊上跪了三个时辰,倒春寒的天,在冷风口吹了三个时辰,回去王溶就病的起不来身。”
“她这般行事,府上人没说什么?”
姜善哼了一声,“头先还有个每日的晨昏定省,后来她也不来了,说是对王妃的孝心不在这上头。王妃气的训斥她几句,转天王爷就被参了一本。你说,这叫什么事。”
云献抚着茶杯边沿,“真是稀奇。”
“王妃已然不再理她,几位姑娘都避得远远的,王溶又病了,跟前只剩下我。我不想往她那里凑,索性告了假,府上诸事,随她摆弄吧。”姜善说着,划拉几下算盘珠子。
云献笑问:“你就不怕她趁机把你架空了?”
姜善哼笑一声,“我在王府经营了这么些年,她要是这么快就能架空我,我倒还服她。”
姜善甚少这么讨厌一个人,瞧他说的话,倒像是在为自家人鸣不平似的。这就像是小孩子之间玩闹,他的小伙伴与旁人吵了架,他就帮着自己的小伙伴不搭理那人,好笑又好玩。
云献忽的想到了什么,问道:“端玮呢?”
“二公子?”姜善想了想,道:“似乎新夫人还能听得进去二公子的话,不过到底有限,新夫人的主意可大着呢。”
云献笑了,“端玮久经风月,又生得一张好皮相,总不会连个小姑娘都哄不住。你且看吧,府上就快平静下来了。”
云献猜的是对的,没过多久,姜善就看见了端玮同李氏女一同去给王妃请安。李氏女姿态虽还透露着高傲,到底规矩没有错。她也放下了管家权,只留了一小部分,没有继续在府中大动干戈。从王妃院里离开的时候,端玮同新夫人并肩走在一起,看上去感情很好。
只是这份模样落在王溶眼里,无疑是杀人诛心,本来快要好了的身子生生呕出了一口血。
姜善去看他,王溶躺在床上,面色苍白。他紧紧拉着姜善的手,“我不怕被那李氏女为难,训斥也好,罚跪也好,从前在宫里我什么苦都吃过,没有什么挨不过去的。我只怕他不要我。”
姜善心酸不已,只得好言安慰王溶,说二公子不是个薄情的人,兴许他也有他的不得已。
“真的吗?”王溶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抓着姜善。
姜善答他,“当然是真的,所以你得快些养好身子啊。”
姜善没有云献那样出口成真的本领,王溶一连病了十几天,端玮一次都没来看过。后头姜善实在没法子了,跑去端玮那里请他去瞧瞧王溶。
端玮坐在水榭里描花,姿态漫不经心,“姜管家回吧,他生病了我去瞧,这是哪里的道理。”
闻言姜善心里凉了一半,他语带恳求,“好歹这么些年的情分在,二公子哪怕只给他一个念想呢。”
端玮沉默了很久,末了,他撂下笔,“姜管家不回,我就先走了。”
姜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兀自气闷,一转头发现端玮做的丹青落了下来。姜善不知道这是不是端玮故意留下来的,不过也没有关系了。念想是一个人的事,不需要另一个人承认。
端玮描了一幅牡丹,这个时节,毕竟这个春天这么冷,牡丹或许要比以往开的更晚。姜善把那幅牡丹那去给王溶,王溶果然提起了一些精神。
他将那幅牡丹挂在卧房,日夜看着,好像那幅牡丹才是他的情人。
姜善松了一口气,回去跟云献说起这件事。姜善有些不确定了,他不知道端玮现在是不是有苦衷还是乐在其中。
比起府中人,云献显然依然自得的多,还有闲心去掐了一把凤仙花回来,淘成汁子加进香粉里去。
“端玮聪明有余,到底牵挂太多,举止都受着限制。”云献道:“眼下这困局,多半是成王府上下自己做成的。虽说这门婚事是陛下赐婚,但那又如何呢?若一开始拼着抗旨不接受,左不过就是受训斥,不至于真的搭上一条命。陛下那个人,心里很有几分护短在,比起成王,到底首辅是外人,他不会看着自家人被外人逼迫。若是这时候首辅继续施压,那更好了,陛下心里会有个疙瘩。到时候就不是成王与首辅的事,而是陛下与首辅的事了。”
云献继续道:“人娶回来了也有人娶回来了的法子。将李氏女关起来,换掉她身边所有的下人,不叫她与娘家联络,只叫她藏在府里当个摆设就是了。”
姜善道:“府上一开始也只是想把她当个佛供起来就是了,谁曾想会闹出这么些事。”
云献哼笑一声,“一声不吭被供起来的才是佛,整日里兴风作浪的,那就是妖魔了。成王府上下忍让惯了,换了旁人,谁也不能叫她这么猖狂。”
姜善与云献讨论了一回,不了了之。回过头想想,姜善总觉得云献有事在瞒着自己,细究起来却又无从查起。
李氏女的平静没有装多久,很快又跟王妃爆发了新一轮冲突,她想要府上几个收益好的铺子,王妃不同意,叫她管好自己的嫁妆就是了。
这件事闹了一阵,以李氏女查出有孕作为结局。
李氏女有孕之后,将手上所有的事都撂开了,一心一意养胎。管家权又回到了王妃手中,趁着这个当,王妃赶紧教三姑娘管家,大大小小的事都将她带在身边,指望她能在这个空档多学一点是一点。一家子人过成这个样子,也是够憋屈的了。
姜善想尽了法子瞒着王溶,到底没有瞒过去。新夫人不知怎的,召见了病中的王溶,亲口跟他说了这个事情。王溶回来之后便一蹶不振。
新夫人趁机将王溶挪去了王府后街,说他这么久了病病停停身子一直不好,叫他放下手里的事好生修养修养。
她想在王溶的位子上换个自己的人,姜善比她动作快一步,挑了一个王溶的心腹先占住了位子。
王溶那边撂下了,事都堆在姜善身上,姜善一日里忙的脚不沾地,还要分神看顾着王溶。傍晚时分姜善去看王溶,走进屋发现他站在那幅牡丹前头,单薄的好像一阵风就能吹着他走。
姜善心里不舒坦,上前将那画收了起来,拉着王溶在桌前坐下,道:“我给你带了几样你爱吃的菜,过来吃些吧。”
王溶坐了过来,只不说话,他自那日回来,精气神倏地就没了,一天天的,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下去。
云献说必然是新夫人发现了端玮和王溶的事,所以才百般磋磨他。如今移出了府,躲开新夫人的视线,未必就是什么坏事。
姜善不太赞同云献说的话,看王溶现在的模样就知道了,新夫人是不为难他了,他开始自己为难自己了。
“二公子·····”王溶张口,声音有些哑,他方说了这三个字就住了嘴,没再往下说。
姜善心里叹了一声,问道:“他对你就这么重要?说到底,他也就是一个薄情人,为了他这么折磨自己,不值当的。”
王溶摇了摇头,“他对我很重要。”
王溶看向姜善,双眼通红,“我四岁进宫,长到现在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我从没遇见哪个人像他那般心疼我。就为着这份心疼,我无论如何都舍不下。你明白吗,他让我觉得我不是谁都能作践的奴才,我也是个有人疼有人宠的人。”
姜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好半晌,他才道:“可他现在不疼你不宠你了呀。”姜善目光恳求的望着王溶,“咱们放下吧,好不好。”
王溶始终摇头,一边哭一边道:“姜善,我心口疼。”
王溶的情况越来越差,姜善无奈之下请了慕容浥来给他看诊。慕容浥诊完,出来对着姜善摇了摇头。
姜善不相信,“先前云献那么重的伤都能救,他这里怎么就不行了?”
“一个想活,一个想死,这能一样吗?”慕容浥留了个方子,说尽人事听天命了。
天命天命,王溶的天命可不就是端玮吗?姜善思虑定,次日便寻了个空去见端玮。路过花园,才发现牡丹花开了,一大朵一大朵的,层层叠叠的花瓣像是天边的云霞,红色紫色交相辉映,雍容富贵。
王溶最喜欢这样华丽的花。
姜善一边想,一边往端玮处走去。还没走到地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声音,他看去,是一个小幺儿。小幺儿忙忙的跑到姜善跟前,气都喘不匀。
“王管家、王管家没了!”
第35章 端玮其人
姜善匆匆赶到后街,才走进小院,三秋就把人拦下了。
“师父······”三秋欲言又止。
姜善脑子里一片混乱,“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替慕容先生送药,一来就看见······”三秋没有说下去,道:“里头不干净,师父就别进了吧。”
姜善推开三秋,径直走到屋门口。只见王溶合衣躺在榻上,面容平静,眼角下的泪痣都还鲜艳这,看去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他手里还握着那幅牡丹,一边卷轴滚落在地方,露出半朵雍容华贵的牡丹花。
屋里还站着两个人,一个福泰,一个王溶跟前的小厮,眼下预备着给他收拾装裹,见姜善过来,两人都停下了动作。
姜善走进屋,坐在榻边,去握王溶的手。王溶的手无力的垂着,冰凉不已。
三秋从后头跟过来,“师父。”
姜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昨儿还好好的呢,怎么今儿就没了呢。”
一时间,几人都是无话,那个王溶跟前的小厮只是抽泣。
三秋近前来,低声道:“师父,人已经去了,先叫他们把衣裳给换上吧。后头诸事都要您来操持,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
姜善只好起身,那边两人将衣裳给王溶换了。
姜善弯下身子,将那幅画拿了起来,方才收好,门忽然被打开了。
几人看去,只见端玮惨白着一张脸站在门口,举止仓皇,不见一点往日的风姿。他看见了榻上的人,像是当头被人打了一棒,在门口站了许久才敢抬步进来。
姜善看着他步履缓慢的走到榻边,手指落在王溶没有呼吸的鼻翼之间,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屋里人谁都没有说话,仿佛这样就还能听见王溶微弱的呼吸声一样。
端玮颤抖的越来越厉害,到最后几乎是不可抑制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他弯着腰,仿佛照在他身上的每一缕日光都是尖锐的冰凌。
王溶没了的这件事很快传遍了府上,王妃念了两句佛,给了几十两银子发送。到底王溶是病死的不吉利,只停了三天的灵,第四天便匆匆下葬了。
端玮后来几天都没有出现,听人说他将自己管在书房里,整整三天不吃不喝。
姜善已经想不了那么多了,他看着棺材下葬,黄土一点一点的把棺材淹没,直到看不见。好像一个人的一生,慢慢的被淹没,直到看不见。
姜善回到府中,没由来的觉得冷清了许多,他往日里也不是日日和王溶待在一起,大家都有自己的事,偶尔遇上了说说话,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
一个人,他活得时候倒没觉得有多大的存在感,可他一死了,事事都在提醒着活的人,那个人已经死去了。
姜善闷闷的坐了一会儿,起身往清竹轩去。天气暖了,云献又把小方桌抬到了廊下,闲来无事便坐着看书喝茶。
姜善站在小石子路边,倚着翠绿的竹子看他。
云献发现了他,问道:“站在哪里做什么,怎么不过来?”
姜善不知怎的,鼻子酸的不得了,道:“有些累了,走不动了。”
云献一怔,道:“那你别动了,我过去就是了。”
他走下台阶,走到姜善面前,清晰的看到了姜善眼中的疲惫与难过。
云献伸手将姜善揽进怀里,轻声道:“歇一歇吧。”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姜善身上的力气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放纵的依靠在云献身上。
云献伸手,慢慢的从姜善的头颈抚摸到肩背,一下一下,充满了安抚的意味。
开春后,云献换了窗上的纱,屋里厚重的毡子毯子都收了起来,换上了许多绸缎东西。里间的雕花彩漆拔步床上挂着缠枝团花的帐子,床褥拿汤婆子仔仔细细暖过一遍。床头摆了一尊古铜香炉,一边的高几上放着白玉的炉瓶三事。
云献脱下姜善的外袍,将他的头发打散,掀开锦被放好软枕,叫他躺在床上。
“好好睡一觉,那些不开心的事就不要去想了。”云献拢了拢姜善的头发,“我就在这里陪你。”
姜善点了点头,闻着床榻之间熟悉的香味,慢慢的阖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