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皈向来话少,但说起话来便是一针见血,可是他对方韧的脑子不太抱有希望,故此说完转身就走。
话已至此,便无需再说。
——
分明是晴好的艳阳天,回到宅院的梅庚却冷着一张脸,只因出了大牢后不久,楚策便强行挣开了他的手,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往回走,脸色苍白得吓人。
到底是在街上,梅庚不好发作,刚进了院子便攥住了少年纤细手腕,冷下声问:“怎么?怕了?”
楚策明显一惊,他的抗拒显而易见,尽管不曾挣扎推搡,可指尖颤得厉害,甚至不敢与他对视。
那样残酷血腥的手段,楚策也曾是领教过的,不过并非是十指之痛,而是剥皮之苦。
蛰伏在骨中的恐惧,每一寸皮肤都在疼,仿佛沁出了鲜红的血珠子一般。
可他的恐惧和拒绝却触怒了梅庚——他怕了,他要走。
没人愿意同一条疯狗在一起。
冷意从骨子里攀上,如坠冰窟,梅庚眼底不自觉凝出霜花似的冷,手上的力道也重下来,压抑在骨子里的疯狂叫嚣着,引得怒火滔天。
他冷笑一声,伸手捏住了小孩白皙的下颌,俯下身去一字一顿,语气却轻柔得很:“怕也无用,小策,你是我的。”
楚策没应声,只是颤得更厉害,一双润泽潋滟的眸子盈满迷茫与无措,像头失去庇护的小鹿,柔弱又可怜。
梅庚却被他这幅模样取悦,攥着纤细腕子的手一松,那细嫩皮肉便留下淤痕,转而揽着细腰搂紧,附耳轻声:“你乖乖听话,我便不会将那些手段用在你身上。”
威胁堪称阴狠,可怀中少年没再继续沉默下去,他哑着嗓子说了句:“不要这样。”
“不要哪样?”梅庚低缓而磁性的嗓音若天山冰碎,又似湮灭了七情六欲的漠然。
留住他,绑起来,拴起来,无论如何容不得他逃走。
梅庚心里阴暗又狠毒的想法如野草般疯长,几乎想不顾他年岁尚小将人抱回去狠狠压在榻上,可怀里不做声的少年没有再推拒反抗,而是倏尔狠狠地拥住了他,仿佛用尽力气一般。
梅庚因他这出乎意料的举止而怔住,却听见少年近乎带了哭腔的恳求:“梅庚,不能这样。”
不能……这样?
梅庚闭了闭眼,心底暗嗤,反问:“那要如何?”
少年温热的额心抵在颈窝,抱着他的力道很大,仿佛溺水中遇到浮木的人,不断颤抖,却慢吞吞地说起话来,似乎是强压着颤音,以至于一字一字说得缓慢且清晰。
“梅庚,是我,是我不好,今日.你没做错。”
梅庚默然,不大明白楚策这又是怎么回事。
“可是……”楚策顿了顿,仿佛是在斟词酌句,“……不要那样对我。”
梅庚彻底无言。
楚策的拒绝让他愤怒甚至难以自控,可偏偏这小孩好像寻到了他的软肋,如此示弱下来,总是硬如磐石的心也软了个彻底。
他低下头,粗粝掌心抚着少年的脸颊,迫他抬起头来,下颌上鲜红的指痕极明显,却使得眼眶微红的少年更添艳色。
只一眼,梅庚便知道,他吓坏了。
像只瑟瑟发抖的小动物,却固执地、倔强地窝在他的怀里,向令他恐惧的人寻求保护。
前世他手段还不曾如此狠戾,楚策也从未见过他这般凶狠的一面,梅庚神情顿时复杂起来,最终懊恼占了上风——他到底在做什么?
小策毕竟是个孩子。
西平王深吸了口气,指腹轻轻摩挲着他泛红的下颌,揽着人轻轻道了句:“抱歉。”
虽不知楚策怎么会吓成这样,但他到底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怒火渐熄后,梅庚掌心都沁出冷汗来。
——他在做什么?威胁面前这个小家伙?
怒火之后又是懊恼自责,他只庆幸好在未对楚策做出什么,低下头瞧着缩在怀里小猫似的楚策,梅庚不忍,又长叹:“别离开我。”
良久良久,得了少年轻轻地一声回应:“嗯。”
轻音随着馥郁芬芳的桂香,香飘十里,根深蒂固地入了心。
其实庚爷就是没安全感()
第七十六章 五殿下的报复
梅庚总以为他能对楚策狠下心,刚回来时,自以为可以冷眼旁观任他生死,后来发觉难以放手,便又自以为可以将楚策拿捏在掌心,可瞧见楚策惊慌失措、瑟瑟发抖的小可怜模样,还是万般不忍。
过于矛盾。
如今什么都还未发生,楚策是无辜的,他总是狠不下心。
榻上少年睡得尚不安稳,屈膝抱着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紧攥着锦被的一角,时不时地蹙眉,梅庚瞧在眼里,怎能不心疼。
他曾恨不得楚策受尽这天下之苦。
而今却盼着楚策一世安然。
梅庚苦笑于自己的善变,又对楚策无可奈何,借着烛光以视线贪婪描摹着少年睡颜。
——这是他爱了两辈子的人啊。
当夜,南国细作与西平王的折子便离了临漳,次日,又是个阴雨天。
梅庚虽有心留下蓝翼尾蝶,但几经斟酌之下,到底还是将暗室内的毒蝶付之一炬,这东西难受掌控,即使战场之上有奇效,但却需要人命喂养,到底是祸害。
倒是他心尖儿上的小殿下,那日后,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若无其事地与他亲昵,谈笑,只是睡着时会魇住或惊醒,像是一尊碎裂的雪瓷瓶,又裹上一层粉假作安好。
接连两日,阴雨不断,梅庚料理了临漳数位官员,不得不亲身处理临漳公务,被公文淹没的西平王殿下深夜冒雨回府时,便瞧见那临时的别院还亮着烛火,隐隐约约一道影映在窗上。
梅庚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那少年正伏案浅眠,身着素白里衣,乌发披散,发尾垂落,闻声抬起头来,本就柔和的眉眼在烛光下愈发温润。
“怎么不去榻上睡?”梅庚绕过小几,俯下身从背后将楚策抱入怀,轻轻吻了吻他的额角,扑面而来的清冽冷香。
说完他又轻轻皱了下眉,这些日子楚策睡不安稳,又不免叹息,他着实忙得顾不上小殿下了。
何况这事儿本来就是因他而起……
“如今临漳官员不足,明日我同你去衙门吧。”楚策打了个哈欠,自然而然地转了个身,伸手勾住了梅庚的脖颈,困倦地耷拉下眼角,“这两日小雨不断,漳河水位上涨,恐生事端。”
“你先顾好自己吧。”梅庚哭笑不得,将人打横抱起往内室走,嘴里还念叨,“才两日便清减了些,未好好用膳?”
楚策不答话,慵慵懒懒地窝着,心说你现在知道关心了?先前威胁我不是很爽?
梅庚也不知他是在置气,刚将人放榻上,准备出去沐浴,却蓦地听见楚策似是随性一句:“梅庚,若我不喜欢你,你欲如何?”
脚步骤然顿住,梅庚转过身,身形遮住烛光形成大片阴影,将少年拢在其中。
片刻,男人轻描淡写道:“用尽手段得到你。”
梅庚坦诚直言,索性撩袍坐在榻边,伸手轻轻抚了楚策鬓角垂下微凉的乌发,眸中尽是深情款款,所言却极尽执拗无理:“若你当真对我无意,我也绝不放手。”
似乎是担心楚策会拒绝,他握住了那只节骨分明的手掌,指腹不断摩挲着白皙掌背,目光灼灼。
楚策没有出声,沉默了良久,久到梅庚以为他不会再回答的时候,才轻轻笑了一声:“还好我也喜欢你。”
——还好我也喜欢你。
男人先是僵硬了片刻,他不是初次听楚策说喜欢,可每次听,心都忍不住软成了细软的云。
“自你从西北回来后,我便担心你因老王爷之死对皇室有所怨怼。”楚策撑着身子坐起来,便往梅庚怀里歪过去,被男人稳稳搂住后,才继续道,“果不其然,待你回来后,竟将我视作无物。”
梅庚多少有些心虚,将温玉似的小孩搂紧了,没作声,心说若非你前世干出的那些混账事,我又何至于迁怒?
楚策扯了扯他的衣袖,精致温柔的眉眼浮现几分委屈,“五味叫我莫轻信你,可梅庚,这世上我能相信的唯你一人。”
“我……”梅庚哑然,倒是不知该怎么哄慰委屈的少年。
他那时确实不想再理会楚策,可也无法反驳他——你前世杀我全家还杀了老子的兵,还想我怎么待你和颜悦色?
分明占理,但梅庚偏生说不出口。
楚策却又轻轻道:“但那晚你背我回宫,我便知,你舍不下我。”
委屈中存着狡黠,借以掩饰那不易察觉的些许复杂。
他也是那时才知道,梅庚究竟对他用情多深,竟还能原谅曾经做下那些事的他。
“你啊。”
梅庚无奈,伸出手指狠狠点了下少年的额心,又凑近去落了个轻轻柔柔的吻,低声呢喃:“是舍不下你,生生死死都舍不下。”
梅庚将人抱得更紧,轻啄了几下柔软脸颊,似有若无地在唇边落了个吻,到底还是没有吻在柔嫩的唇上。
小孩还小,梅庚又不是没经过事的毛头小子,哪怕只是唇齿相依,他都怕自己会把持不住。
“梅庚。”楚策又软声软气地唤他,清朗的嗓音如珠似玉,悦耳动听。
梅庚叹口气,低下头吻了吻秀挺的鼻尖,苦笑一声,“小家伙,能不能老实点?”
楚策回以个无辜又单纯的笑,刻意又往男人怀里蹭了蹭,梅庚脊背又是一僵,权当小家伙是无意的,却没发觉楚策低下头时眼底闪过的狡黠微光。
——那日又是威胁又是凶,害他这两日噩梦不断,总该吃些苦头。
这报复着实让西平王欲拒不能。
等西平王用冷水沐浴回来时,五殿下已然在榻上睡熟,手里还攥着他方才脱下的广袖外衫。
少年玉面,映着暖色烛光,恬淡安静。
梅庚拥着他阖目的时候还在心里暗想,若是大楚安稳,或许他喜欢的小孩也会永远这般温暖。
伴着淅沥小雨入睡,一夜好眠,雨夜空寂,次日却仍不见天光放晴,接连数日下来,漳河已有决堤之势,次日梅庚还不曾去衙门,便被砸门声惊醒。
方韧在门外高声道:“王爷!王爷!外面出事了!”
惊醒了房中相拥入眠的两人,梅庚和楚策近乎是同时睁眼,西平王朗声喝道:“在外候着。”
外头便没了动静,房中两人迅速起身穿戴,开门时梅庚还顺手束了发,尚且算能见人,五殿下则只是以玉簪挽起,稍显凌乱,不过年纪尚小,倒更显得可爱。
不待梅庚问,方韧便面色难看道:“漳河近日有决堤之势,临漳这群百姓竟然要活祭。”
活祭,以活牲畜祭祀,梅庚也曾有所耳闻,可瞧方韧那吃了苍蝇似的表情,当即蹙眉道:“用什么活祭?”
方韧深吸口气,道:“活人。”
楚策蓦地睁大眼,梅庚也瞬时面色铁青。
兴许是忌惮梅庚这位西平王和楚策这个货真价实的皇子,活祭之事竟始终被他们瞒着,甚至想趁天还未亮便去祭祀,结果被守着漳河的守卫兵瞧见,这才报过来。
“他们要拿孩子祭祀。”方韧怒道,“听说还是个襁褓婴儿!”
“叫上秦皈,去看看。”梅庚转身欲取油纸伞,袖子却被攥住,楚策手持油纸伞,轻声,“我与你同去。”
“你留下。”梅庚毫不犹豫。
楚策蹙眉,“你带不带我去?”
“……”梅庚哽住,随即伸手狠狠捏了把少年脸颊,还顺手将伞拿过来,“走走走。”
两人冒雨赶赴漳河河畔,远远便瞧见远处人头攒动,乌压压地跪了一大批人,竟还悬着红绸,在雨中湿哒哒地垂着,零落萧条。
本地官员竟是一个都没来,只见那河水翻涌的岸边,白发苍苍的老妪怀里抱着襁褓,正对着漳河絮絮叨叨念着晦涩难懂的咒语,伴着婴儿尖锐凄厉的哭喊声。
梅庚身后跟着秦皈和几个暗卫,方韧又直接叫上了禁军,赶到漳河边时声势浩大,惊扰了正在准备活祭的百姓。
周围几个持刀的守城兵一瞧见,仿佛瞧见了救星似的迎上去,连忙道:“属下恭迎西平王,五殿下。”
“少啰嗦。”梅庚面色比那随时可能决堤的河水更可怕,弥漫煞气,眯起眼瞧着那明显惊慌的百姓,抬手指去,“将祭品取来,本王先瞧瞧。”
守城兵面露迟疑之际,只听雨中响起几道破风声,几息之间,那先前站在王爷身后的黑衣男人已然抱着个大红色的襁褓回来,“王爷。”
梅庚面无表情地将襁褓接过来,小孩已经哭得声音嘶哑,小脸涨红,有气无力的。
眨眼之间便被夺走了孩子,站在河边的老妪先是愣了一下,旋即便面色扭曲地癫狂道:“快!快将祭品抢回来!时辰要到了!若是再不将祭品送予河神大人!我等必要葬身在这漳河之中!”
惊慌失措的百姓顿时找到主心骨似的,对死亡的恐惧将活人逼成兽,他们仿佛已经不再恐惧,接二连三地高声道:“将祭品还回来!”
“对!快将祭品还回来!”
“你们难道想看着临漳都死干净吗?!枉为皇室!”
第七十七章 慈父楚策
人群慷慨激愤,仿佛梅庚要断了他们生路一般,雨水声,河水声,呼喝声,交织成一片令人烦躁的嘈杂。
秦皈拔剑而出,剑芒冰冷,冷银色的剑身锋利,他持剑狠声斥道:“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