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杀亲弟。
虐杀兄长。
太原屠城。
桩桩件件狠毒到令人发指。
而闹事喊冤的洛阴教众已被禁军拖走,百姓面面相觑,方才的动摇与恻隐之心此刻烟消云散,再瞧向尚未断气的林书俞时,眼里便只剩痛恨鄙夷与厌恶。
林书俞临死前的最后一条毒计,再次付诸东流,死不瞑目。
直至他咽了气,梅庚才收回漠然的眼神,低低地笑了一声。
风溯南尚未从震惊与解气中回神,下意识问了一句:“你们早就知道他会闹这一出?”
“并未。”梅庚放下了茶盏,“早做准备罢了。”
林书俞小心谨慎,也正因如此,他对自己千般小心的计谋极其自信。
他恰恰输在这一点。
无论是梅庚还是楚策,都明白未知便是无限可能,任何一场局都有可能会输——所以他们比林书俞更小心谨慎。
总算亲眼瞧着心腹大患死的不能再死,梅庚理了理袖袍便欲起身,却被虞易轻声唤住:“梅庚,劳你带句话给他,我很抱歉。”
梅庚顿了顿,“他并未怪你。”
事实上,楚策压根没拿那当回事。
虞易叹了口气,“那也是要说的。”
风溯南知道他们说的是哪回事,当时梅庚的死讯传回永安,楚策除了轰轰烈烈地办了一场丧事,生怕旁人不知西平王死了似的,便只剩无动于衷。
太过冷静,便显得冷血无情。
“哎,你也是。”风溯南睨了眼西平王,“那么重要的事只告诉陛下,也不同我们说,小爷还以为你真死了呢。”
梅庚想起匆忙在乌木簪刻上的两个字,轻笑一声:“他也不知我还活着。”
为不打草惊蛇,他不敢留下任何马脚,意味不明的两个字,换做是他,谁知道是临死前的诀别,还是并未死的暗示。
从小策先是生气后是委屈的态度,可见他是真怕了。
风溯南和虞易都是一怔,却见梅庚眼底满溢着柔和,轻声慢语:“他是大楚的皇,怎能容旁人瞧见狼狈。”
他的小策,可以在他面前委屈难过,哭泣落泪,但在万千百姓与满朝文武面前,他先是楚皇,后是楚策。
——
北方部族与西北部族战事未歇,但楚军已然占据优势,取胜指日可待。
逆贼之首伏法次日,因救驾而受伤的西平王上了早朝,一身云水蓝的朝服,给人萧萧疏疏的清冷感,并未戴冠,而是以一支普通到堪称粗糙的乌木簪挽了发。
于文武百官虽好奇,却没人敢问。
笑话,便是西平王不穿朝服来上朝,恐怕也无人说个不是。
谁料龙椅上已经深不可测许久了的陛下慢条斯理地道了句:“西平王发间乌木簪颇为别致。”
“啊。”梅庚微挑了眉,笑道:“回陛下,此乃内子所赠。”
“原来如此。”楚策煞有介事地应一声。
彼此相视一笑,生出无限缱绻。
文武百官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所以西平王那支乌木簪是陛下送的?
以陛下如今权势,何以会送这么个寒碜东西,再深思片刻,便猜得出来——这是陛下亲手做的!
窥探到真相的各位大人都有些麻木。
身为大楚天子与一方藩王,如此堂而皇之光明正大且大胆地示爱,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永安的三月乍暖还寒,楚策忙于政务,梅庚本欲请旨去西北阵前,早日灭了祸患也好让心上人轻松些,谁知人还未走,便被还不满四月的楚钰绊住脚步。
自产子后,段玉锦元气大伤,整日靠着汤药续命,而楚钰也好不到哪去,再如何金贵的养着,到底还是没躲过去。
楚钰病了。
段玉锦这个生母受不得刺激,直接晕死过去,照料小太子的任务便落在了楚策这个皇兄身上,天子分身乏术,便将西平王一同扯上,两个大男人一个处理政务,另一个便抱着又软又小的楚钰哄,喂药照料亲力亲为。
襁褓婴儿这一场病,高热不退,太医院的太医们跪了满地,束手无策,异口同声:“怕是不成了。”
因这一句话,楚策窝在西平王怀里哭了一场,又沉默不语地抱起了小皇弟。
梅庚看得出,楚策待这个幼弟真心实意。
所幸楚钰活了下来。
那日天光晴好,烁日高悬,北方传来捷报,夷族王自尽,北方尽归大楚,冥冥之中似有天意,濒死的楚钰退了烧。
楚策当即将先前册封太子的诏书昭告天下。
朝野又是一片哗然。
朝臣们再次窥见真相,极少数守旧派几次欲撞柱死谏,为首者便是御史中丞,称太子病弱难堪大用,跪求陛下收回旨意,收纳嫔妃,开枝散叶。
自西平王与与御史大夫骆宽等人暗动手脚,已许久无人请旨纳妃封后,御史中丞如此一闹,便又有权贵官员动了心思,整日奏请废太子纳嫔妃,却被楚皇轻描淡写一句“战事未平天下未定何以兴师动众”给堵了回去。
五月初时,西平王现身于西北站场,率军攻城。
惨败的北地军与西夏合并,又有北方部族逃窜投奔,故此西夏军得以壮大,与楚军交战,势均力敌。
西夏与大楚的国仇家恨实在罄竹难书,若真论起来实如恒河沙数,西夏女系为尊,当年唯一的嫡公主被西平王废得彻底,西夏的高傲碾落成泥。
如今新仇旧恨加一起,战况着实惨烈异常。
梅庚赶至金川时,恰逢一场恶战后,尸横遍野,血染裕江。
单单是西平王三字,便已让西夏军恨之入骨又闻风丧胆,只身单骑手持银枪的西平王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无数将士振奋高呼:“梅将军来了!是西平王!梅将军!”
不过是闻声,便已令西夏一万大军心生退意。
梅庚二字,便是西北军的战鼓,西北军的军旗,驰骋疆场,所向披靡。
他是西北阵前绽开的烫骨红梅。
西北之战又是两年,楚军攻入西夏都城,女王姜瑾焚宫自尽,大楚逆贼楚畑被当众斩杀,自此西宁挂上了印着暗赤色楚字的玄墨色旗帜。
天下尽归大楚,诸国为臣,四方拜服。
西平王奉命班师还朝,至永安城外时,正是凛寒深秋。
城外枫叶铺就十里路,寒山薄云,归途艳烈。
身披甲胄的西平王高坐红鬃马,暗红披风随风猎猎,一路溅起赤染无数。
直至瞧见远处红绫摇曳的轿辇,收缰勒马翻身而下,梅庚身上旧伤新伤纵横交错,甚至额角也因箭矢落了个浅浅的印记,无损其堪称凌厉的俊美。
轿辇之上,身着红袍的天子掀开车帘,锦袍比这十里枫叶艳烈百倍,眉眼偏又似江南春意,遥遥一望,尽诉相思。
于千军万马与满朝文武的眼前,他们久久凝望,交织的视线缱绻旖旎,最终在枫路之上,行至一处,咫尺之遥。
远征归来的将军单膝落地,哑声道了句:“末将,幸不辱命。”
掷地有声。
今生,赠你一场锦绣山河,四海安宁。
天子弯了眉眼,扶他起身,眸底深情更胜暮雪春风,他说:
“朕携枫红十里,来迎朕的将军归家。”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