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步步上前,手中剑滴着血,落在白玉阶上。
楚策不避不闪,颇为愉悦地弯起眼眸,“待城外鸣金收兵,便是你丧命之时,永安自有摄政王与太子看顾。”
林书俞一愣,太子怕是那出生不久的小崽子,摄政王又是哪来的?
他面色泛冷,一字一顿:“传国玉玺在何处?”
楚策笑而不答。
林书俞便阴测测地笑了一声:“陛下若不肯说,便断一指,手指没了便挖眼割舌,如何?”
五味当即咬牙挡在了楚策身前。
此情此景,颇为熟悉,当年五味也是这般挡在他身前,死在梅庚手中。
“好大的本事。”
一声朗笑自身后传来,黑衣劲装的男人闪身而出,背影挺拔,腕上的银质护腕熠熠生辉,他挡在前头,手中寒芒冷剑挽出个繁琐剑花,瞧着面色剧变的林书俞,笑得极为恳切:“想动内子,可问过本王了?”
宫中暗道的位置梅庚清楚得很,他得知林书俞要回永安便猜着这孙子不怀好意,故此借假死之名快马加鞭地赶回永安,谁料想刚赶过来,便听见林书俞大放厥词要断小媳妇的手指。
很气。
非常气。
梅庚是个心狠手辣的大魔王,他现在只想把刚才林书俞对小策说过的话,在他身边试验一遍。
“西平王?”结结实实愣了半晌的五味忽而一声惊呼。
同样难以置信的还有林书俞,他出招迅速,又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还没死?”
梅庚:“……”
这不巧了,他也想问这句话。
梅庚抬剑挡了,冷冷道:“劳你挂心,等着给你送终呢。”
真正的生死之斗,两人都是真正下了死手,招招搏命。
两辈子,梅庚也是头回知道林书俞有多深藏不露,而林书俞明知败局已定,打起来便更是无所顾忌,他终是舍弃了体面,如野兽般狠声嘶吼:“凭什么,凭什么!”
是森冷入骨的怨毒,却不知究竟是在质问谁。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夜静山空,浮生偷闲
林书俞比谁都知道自己已经是穷途末路。
他并非是在质问,而是不甘。
对权势的渴望,多年苦心孤诣的谋算,一朝化为泡影。
怎能甘心?!
梅庚诧异于林书俞的顽强与执迷不悟,招招皆是欲焚尽一切的决然,但他并不与之硬拼,而是逗弄般地试探,再闪躲,长剑耍得漂亮,虚虚实实分不清哪一招是真。
“梅庚!”林书俞气急败坏,“你不是战神吗?为何躲躲闪闪?”
梅庚言简意赅,并且送去一招虚晃:“本王乐意。”
林书俞招招杀手,却总是被梅庚鬼魅般的身法躲去,两人缠斗半晌,竟是谁也没伤着谁。
城外息兵罢战,风承玉擒住楚倡回宫复命,携兵围剿叛军的柳长诀也跟着入了宫,当即掺入战局,助梅庚生擒林书俞。
太和殿前,白玉阶染血,尸身横陈,林书俞被风太尉押在殿前,披头散发,衣衫染血,却哑声冷笑:“你们赢了我又如何,总有一日,你们必然败给人心。”
梅庚站在高阶之上,俯视着满眸不甘的男人,轻声嗤笑:“本王从未想赢过人心,又何来败?”
人心又哪里是可以任意谋算的呢。
善人作恶,恶人为善,矛盾至极,不过是一念之差。
恰如林书俞,分明有治国之才,称其满腹经纶也不为过,却偏偏用在了草菅人命为非作歹上。
若他肯报国,日后必在朝中有一席之地,流芳千古,奈何他为权势蒙了眼,一心要成为凌驾于天子之上的尊贵之人。
——由此,一错再错,一败涂地。
不待林书俞再开口,梅庚身后便传来一声清清肃肃的冷声:“押下去,将此地清理干净。”
梅庚脊背微僵,觉着这语气里掺着寒冰。
风承玉又瞧了眼‘死而复生’的西平王,遂押着林书俞告退。
侍卫宫人忙着清理尸体血迹,梅庚正斟酌着该同小媳妇说些什么,结果刚一转身,那身着帝袍的年轻楚皇便与他擦肩而过。
梅庚:“……”
有些委屈,他出现的如此及时,小策似乎也并未消气……
楚策瞧也没瞧他,径直走向纤尘不染的白衣公子,弯起眉眼笑了笑,“兄长,我还以为你不会进宫来。”
刚从战场回来的柳长诀一袭白衣不曾染血,眉目清清冷冷,“怕你死了。”
楚策和颜悦色,“无妨,兄长来了刚好,接下圣旨吧。”
柳长诀投以疑问眼神。
楚策温温和和道:“朕刚封了你做摄政王。”
柳长诀:“……”
……他到底为何要担心这没良心的?
就不该来。
不做迟疑,白衣公子将红玉梅花佩塞进楚策手中,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
接旨是不可能接旨的。
楚策也不拦,不过是条后路罢了,太子年幼,须有人镇得住朝堂。
梅庚默不作声瞧了半晌,谁知楚策转过身看不见他似的,兀自往殿内走。
“……小策。”梅庚伸手扯住了墨色帝袍的一角。
楚策客客气气地扯回来,睨去一眼,“你谁?”
梅庚:“……”
完了,哄不好了。
西平王抿了抿唇,理直气壮:“你男人。”
楚策盯了他片刻,忽而弯起眉眼笑了。
“巧了。”楚策敛袖,很是自然地道:“不是死了吗?”
梅庚:“……”
“棺材都进皇陵了。”
“……”
楚策不再多言,果断转身就走。
宽大袖袍内,攥着乌木簪的手掌已沁满冷汗,骨节泛白。
抬入皇陵的双人棺,是他为自己和梅庚备的。
他拿不准梅庚究竟是死是活,更不知那勿念二字可是梅庚传来的消息,即便早有猜测梅庚假死一事,可哪怕只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的可能——他真的死了呢?
即便只是浩瀚夜幕中一颗星子般渺小的可能性,也足以让他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梅庚又何尝不知。
如何高明的算计也总会有猝不及防的意外。
他面色苍白不已,腹上黑衣已被鲜血浸透,站稳都已然勉强,却只是痴缠地瞧着那道背影。
还好夜深,又穿了黑衣,小策没瞧见。
最终一头栽落白玉阶,意识昏沉前,万千无奈。
……小家伙怕是又要心疼了。
——
广明宫中,天子榻上,俊美而虚弱的男人尚未清醒,面无血色,白的近乎透明。
“怎么回事?”楚策阴沉着脸,浑身透着郁色的沉冷。
太医跪伏在地,战战兢兢道:“回陛下,西平王腹部有伤,看其模样时久未愈,体内又有余毒未清,高热不退,这才昏迷不醒。”
他每说一个字,楚策面上阴云便多一分。
片刻,楚策端着与往日无异的平静语调问道:“如何医治?”
太医道:“陛下放心,臣开个方子细心调养,再将伤口处理妥当,假以时日必定痊愈。”
“去吧。”楚策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觑看一眼面色苍白的男人,平日强如神佛般的西平王,也不过是个会痛会死会昏迷的凡人罢了。
太医匆忙退去,五味才轻声劝道:“陛下放心吧,西平王这不是无事吗?”
“嗯。”楚策低低地应了一声,又道:“你也出去吧。”
待房中终于只剩下两人时,楚策慢吞吞地上了榻,将自己窝进了男人怀中,仿佛刹那变回了幼时沉默又柔弱的少年。
他靠着梅庚的肩,仿佛寻到了归处,闭了闭眼,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支乌木簪。
长夜漫漫,世道纷乱,寻一人,偷得浮生一日闲。
——
梅庚醒来时,发觉怀里抱着个温软的小家伙。
稍微偏头,便能瞧见青年沉静的睡颜,他将额心抵在自己肩上,露出侧颜,又乖又软。
于是心便软的不行。
梅庚不曾动作,也不出声,就只是这样静静望着思念许久的人,恍然觉着又是一生。
从辽北疾马赶回,顾不得伤口因毒不曾痊愈,也顾不得体内余毒残留,风餐露宿不分昼夜,一是为思念,二是为担心。
他也会怕。
怕来不及赶回。
怕回来时永安已破。
怕自己只能抱着心上人的尸体哭。
简直……怕得要命。
梅庚眼里尽是柔和,他望着连接蹭蹭帷幔的木榫,长长地舒了口气。
“梅郎……”身侧的青年低低地唤了一声,嗓音微哑又软,猫叫似的撒娇。
“在呢。”梅庚翻了个身,侧躺着将人小心翼翼地揽入怀,搂紧柔韧纤瘦的腰身,轻吻便落在青年如画的眉眼间,裹挟着几声耳语低喃,“小策,小策……我很想你。”
无时无刻,相思成灾。
晨起的楚策没了昨夜的气势,他先是懵懵懂懂地睁开眼,旋即蓦地红了眼眶,嘴一抿,泪便下来了。
梅庚慌了神,手忙脚乱地轻轻拍他脊背,柔声安抚:“怎么哭了?”
楚策哭得抽抽噎噎,委屈又可怜,紧紧抿着唇不答话。
西平王哄也哄不好,索性一吻封唇,撬开唇齿缠绵悱恻又极尽温柔地安抚他。
难舍难分。
温暖掌心不住地轻抚青年削瘦脊背,指尖轻轻点在尾骨,寸寸上移,待一吻终时,怀里人不但未止住泣音,反倒因喘息急促哭得更凶。
楚策边哭边骂:“呜…你混蛋。”
“……”梅庚叹了口气,“嗯,我混蛋。”
楚策抽噎了下,继续骂:“滚出去!”
“……不滚。”梅庚吻了吻他眼角微咸的泪,瞧了下被小家伙拽得紧紧的袖口,双目泛起融融温情,温声轻语地哄慰,“臣征战在外,思念陛下,如今得见怎么也瞧不够,哪舍得出去呢。”
楚策坚定地不肯松口,分明红了耳尖也不肯吃这套:“你少甜言蜜语。”
这下是彻底哭笑不得,梅庚俯首去吻了吻他的额心,虔诚又含疼惜,字字郑重:“句句肺腑。”
好容易哄住了小陛下,西平王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明知楚策已经饱经风霜,不再年轻,可他好似活了回去,将从未有过的年少恣意补了回来。
矜骄任性,不失可爱。
历经数次生死的两人在榻上相拥,一时间谁也未再开口,无端生出夜静山空的安宁来。
往事如浮光掠影,梅庚不着边际地想了许多,最后珍重万分地吻了吻心上人的唇角,“我离不开你的。”
离不开的。
中了彼此的毒,又是彼此的解药,这一辈子,谁也离不开谁。
梅庚尚未恢复,不消片刻又有些迷糊,阖了眸。
情醉入骨,便好似入了星河璀璨的清梦,梦中是杏花疏雨下的翩翩少年,眉目如画,笑意风流,他开口,轻唤梅郎。
美不胜收。
再睁眼时,对上一双写满柔情爱意的眸,梅庚手中被塞了温热的乌木簪——沾了小家伙的体温。
楚策闭着眼,靠在他怀里,温吞吞道:“待你伤愈,戴这个上朝。”
“……”梅庚思忖片刻,想着在满朝文武中格格不入的自己,忍不住笑出了声,应道:“好。”
你若喜欢,我便戴给天下人看又有何妨?
——虽说,确实有那么些许,损及形象。
但他不在乎,小策高兴便是。
第一百二十八章 枫红十里,迎君归家(完)
叛乱初定,楚倡与林书俞被生擒,楚皇震怒,下令当众腰斩,挫骨扬灰。
行刑那日是上元节后的三日,永安已然从兵荒马乱变得井井有条,不少百姓闻讯围观,楚倡自是没了往日风光,吓得不住地哭嚎求饶。
倒是林书俞,也不甚平静,而是受了天大冤枉一般,满面悲愤,怒斥天子失德。
显得自己像个冒死进谏的忠臣。
攻心之计,实在毒辣。
百姓都过于相信自己所见所闻,见林书俞如此痛心疾首,不免动摇,加之洛阴教众混入,哭天抢地地喊冤,一时间刑场混乱不已。
高坐在不远处茶楼内的风溯南哐当摔了一套茶具,气得骂道:“操!这混蛋也太不要脸了!”
说罢便要从楼阁上的窗子跳下去,结果被一只白皙纤瘦的手扣住了肩,虞易轻叹了口气,“你去了能做什么,莫添乱了。”
风溯南愤愤不平:“小爷去弄死那个混蛋玩意!”
虞易收回手,“你当刽子手是摆设?”
风溯南还想说什么,便被一道淡声打断:“老实些,看着就是了。”
梅庚穿了件烟紫色的华贵长袍,长发束冠,哪还有半分战场之上的铁血模样,活脱脱永安城内的公子哥。
他瞧了眼敢怒不敢言鹌鹑似的风溯南,忍不住笑道:“都到这个地步了,小策还能让他折腾出什么风浪来,安心瞧着。”
确实如此。
林书俞不肯老实,不仅是楚策,连梅庚也早早猜到。
此人虽擅隐忍却实存傲骨,都已是穷途末路却连自尽都不曾有过,最后的体面不给自己留,那便是另有意图。
刑场闹哄哄,监斩官不予理会,下令行刑。
腰斩之刑,犯人并非立即断气,故此林书俞气息奄奄倒在血泊中时,监斩的刑部尚书辛止站起身,手持卷宗,事无巨细地将林书俞这些年做过的事高声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