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寄云猜到了手书的内容,她犹豫半晌,还是将手书收好,和孟承诉了半天衷肠,在狱卒的催促下依依不舍地走了。
太师的证词和冯明德没什么出入,两人的证词合在一起,算是完整的证据了,这些就是虞家所有罪过的根源,虞清不像上次能清晰看到这些往事,他让孟言把太师的证词念给他听。
孟言握着虞清的手一句句地念,只觉得虞清的手越来越冰凉,后来他也念不下去了,他揽过虞清,轻抚他的后背,安抚道:“咱们不看了,也不想了,等情势稳定下来,我带你去见父皇,一定要给虞将军讨回公道。”
虞清靠在孟言的肩膀上,久久没有出声。眼盲之后他虽然心中害怕又不甘,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无助过,漆黑的世界里,只有孟言的声音和体温环绕着他,虞清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太过依赖这个小他十岁的人。
这种依赖,无端让虞清觉得害怕。
孟言察觉到他的情绪,搂过虞清的腰,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一手环着他的腰,一手扯开了虞清眼上的纱布。
虞清吓了一跳,忙伸手去阻拦,可是纱布还是被孟言取了下来。虞清的双眼上还沾着青色的药膏,淡淡的,看着就像青草的汁液。
孟言说:“虞清,你睁开眼。”
虞清犹豫片刻,缓缓睁开眼,双眼乍看起来和常人无异,细看下去会发现比常人的浑浊一些。
“能看到什么?”孟言问。
虞清摇摇头,他只能感知到烛火的亮光,看的到十分模糊的影子,其他的什么也看不见,他不知道孟言想要他看什么,心里难免有些急躁,眼睛治了这么久,成效微弱。
“什么都看不见,瞎子能看见什么。”虞清挣扎着就要从孟言身上下来。
孟言用力将他按住,托着虞清的腰,凑近他贴在他耳边说:“你能看见我,虞清,无论你眼睛是好是坏,你都可以看到我,只要你叫一声,伸出手,我就在你面前。”
感受到虞清渐渐清晰的心跳,孟言继续说:“我知道你从前受了很多委屈,我也知道你的不安害怕,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我不能说让你全然信任我,但是我希望你在我身边的时候,能够安心,能够不再害怕,我到你身边来的晚了些,这都不要紧,以后我会加倍把错过的那些日子全都补回来。民间有句俗语,叫父债子偿,父皇带给你的那些伤害,希望我能慢慢抚平。”
“……说的什么胡话!”虞清听不下去,出声打断他。本来孟言前面的话让他很是感动,可是说着说着就变了味,虞清脸色微红,借着微红的光线就要从孟言身上下来,却忽而被孟言抱着站了起来,他吓了一跳,双腿下意识就勾住了孟言的腰。
孟言轻笑一声,“这可是你自找的。”
虞清被蒋太师供词而影响的失落情绪,就这样被孟言连哄带闹的化解了。
今年的除夕夜宴看起来格外冷清,无中宫皇后,无东宫太子,皇帝下首的位置只剩下孟言,颇有些孤家寡人的意味。孟言带着吴氏和孟夕出席,孟夕刚满一岁,胖嘟嘟的见到谁都伸着手要抱,他的可爱模样缓解了皇上膝下的寂寞,皇上对这个皇孙格外疼惜。
胡寄云作为孟承的家眷,虽然还未被幽禁,但是也没资格参加除夕夜宴。她站在诚王府的后院,瞧着漆黑的夜幕,手里捏着孟承要她交给皇上的那份手书。
孟承做过的事,她一点都不知道,那日虞清口中的孟承,仿佛是个陌生人,胡寄云从来没想过,那个对她呵护备至的人在外面是这样的狠毒心肠。
她打开手书借着廊下的灯仔细看了一遍,越看越心惊,这份手书若是交到皇上手中,孟言必定活不了,可是这份手书同样也是她肚子里孩子活命的筹码。
更何况,她清楚的知道,孟言绝不会允许她有机会将这东西交出去。
胡寄云是在正月初一找到孟言的,她将写了虞清真实身份的手书亲手递到孟言面前,“我知道王爷犯下滔天大罪已是无可挽回,我只求大哥一件事,希望大哥念在往日情分上,保下我们母子,我想给王爷留下一个血脉。”
孟言接过手书,看也没看,对胡寄云道:“其实父皇不一定会牵连诚王府满门,只要弟妹告诉父皇你已怀了皇孙,父皇或许会饶你一命的。”
胡寄云凄然一笑,“就算父皇放过我们,大哥会放过我们吗。”
“弟妹是个聪明人。”孟言道,“孟承做的事是他咎由自取,我自然是要保住你们的,只是我还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等孩子生下来,过继到我的名下。”
胡寄云猛地抬起头,满脸惊愕,“不!这怎么行!这是王爷唯一的孩子!”
孟言走到胡寄云身边,耐心道:“弟妹细想想,孟承以这样的罪名被处置,往后他的孩子在京中如何立足,父皇即便现在放过你们,可是以后呢,这种事谁也说不准,将他过继到我的名下是最妥当的。”
胡寄云跌坐在地上,仿佛失去了浑身的力气,眼泪直流,久久不能言语。
孟言让人扶她回去休息,临走时道:“弟妹好好考虑一下,十月怀胎期间,我一定保你们母子无虞。”
作者有话说:
孟言留下这个孩子的原因下一章会讲
第66章 父子
孟言要孟承的遗腹子,不过一个原因,要拿他来制衡秦家。
事到如今,孟言成为储君只差一道圣旨了,将来他当了大梁的皇帝,二公主永萱也到时间归京,届时,他只有孟夕一个皇子,秦家和闽州候的势力必定权倾朝野,孟言再想镇压,恐怕十分困难。
若是能再养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同样流着皇家血脉,身后还有蒋家旧族和胡家的势力支撑,即便比不上秦家,但也可制衡一二,让淑妃有所忌惮。
等孟言坐稳江山,选谁作为太子培养也不是旁人可以左右的了。
虞清从屏风后面缓步走出,问道:“你想的如此周全,万一诚王妃生下一个女孩呢?”
“那也不要紧,只当是给孟夕多个妹妹相伴,最主要是想告诉淑妃,只要我愿意,可以不止有孟夕一个孩子。”
虞清脸转向孟言,看着他模糊的影子,微微摇头,“你当初向二公主和淑妃信誓旦旦地保证,只会有孟夕一个儿子,如今刚过一年就出尔反尔,只怕淑妃和永萱公主还不知道怎么骂你呢。”
“我本来也没想这么做的,是孟承这个孩子来的太巧了,你也想我能保住这个孩子的对吧?”孟言有些心虚,他讨巧地看着虞清,“无论我怎么算计旁人,对你我可从来没有说过半句假话。”
“没有吗?”虞清淡淡发问,语气并不凌厉,却还是让孟言生出一丝冷汗。
他贴上虞清,哼哼唧唧耍赖,“那也是迫不得已嘛,我不是故意的。”
虞清本也没打算追究,逗他两句罢了,两人说笑一阵,自去歇息。
除夕节假之后,诚王谋逆逼宫一案有了定论,经过三司会审,大理寺最终定下诚王孟承大小罪状十一条,其中最大的罪便是私自发兵意图谋反,此乃死罪。
太师虽为从犯,但是皇上对他愤怒非常,觉得孟承之所以走到这一步都是太师怂恿挑唆的缘故,故而也判了死罪,蒋家至此,算是倒了。
孟承被判决后,一直在喊要见皇上一面,孟言自然没给他这个机会。
诚王府的其他人皆被下了大狱,等候处理,诚王妃胡寄云听闻孟承的判决,于王府中自尽身亡,为孟承殉情。
经过这些事,皇上悲怒交加,心情大恸,病情又开始反复,他却硬撑着一口气,没有将监国的权利交给孟言。
孟言并不着急,反正现在虞清的眼睛还没好,他有的是时间。
胡寄云身亡的消息传到天牢,孟承几乎崩溃,没等到行刑那天,就触柱而亡。真正的诚王妃在一个偏僻小院子里,紧紧抱着肚子,哭得泣不成声,若不是为了心爱之人唯一的血脉,她早就随他而去了。
诚王府被抄后,里头的人死的死跑的跑,成了一座空府,忍冬之前被孟承关押着,如今却不知所踪。
虞清派人出去寻,再怎么说忍冬终究是他从小到大的婢女,如今算是将功补过,虞清预备给她一笔钱,将她打发出去自己过日子。
可是找了几日也没有消息,虞清料想她是趁乱跑了,便没有再放在心上。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后,到了虞将军夫妇的忌日,从前虞清在宫里不能亲自前去祭拜,出宫后头一年又碍着身份不敢去,之后便是陪着孟言出征崎城,一堆事忙下来,竟然还没有好好地去上一炷香。
今年闲在京中,皇帝又病重,虞清没有什么顾虑,便决定前去祭奠,孟言知道后,死乞白赖非要跟着去,虞清无奈,只得带他一起去。
虞将军夫妇当初被陷害通敌叛国,死的时候虞清都不能为他们收尸,幸而有虞家军里的人帮他们偷偷立了一座合葬墓碑,在京郊一座小山上,人迹罕至之处,被高大的树木遮挡,潮湿阴暗。
两人到后,孟言发现墓前整洁干净,像是常有人打扫的样子,他扶着虞清走上前,安慰道:“你放心,虞将军夫妇的墓碑有人打扫,还有香炉和点心,应该经常有人前来祭拜,他们不至于孤独。”
虞清扶着孟言的手,在墓碑前跪下,伸手摩挲着那块简陋的石碑,未语泪先流。
当年虞家被抄,虞清被废,他和父母天人永隔,既没能送他们一程,也没有好好地为他们戴孝,只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站在重华宫的桂树下,对月遥遥敬一杯酒。
这些年虞清对虞家的悔恨,从来没有因为时间而淡忘过,在他心里,一直觉得是自己害了虞家,害死了父母。
泪水不受控制涌出,很快便打湿了蒙眼的纱布,虞清跪在地上,抱着墓碑,哭得无声却剧烈。
孟言在虞清身边跪下,扶着虞清的肩膀,无言安慰,安静地等虞清宣泄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虞清耸动的肩膀渐渐平息下来,他接过孟言递到手里的香,给虞将军夫妇深深磕了三个头,哽咽道:“父亲母亲,问雪不孝,今日才来见你们,问雪苟活至今,只想给虞家讨回一个公道,让你们在九泉之下能够安心。”
孟言也跟着磕头,恭敬道:“虞将军、虞夫人,虞家的仇虞清和我一刻都不曾忘记,冯明德和蒋年已经自食恶果,剩下的事情也都在计划中,我们一定会还虞家一个清白的。”
虞清插上香,感受着孟言在旁边磕头上香的动作,犹豫了好久,还是开口道:“父亲,对不起,我还是没有听您的话,我本该从此和孟家势不两立,可是我还是和他们走到了一起。今日我带他来见您和母亲,就是想告诉你们,孟言和那个人不一样,我希望你们不要生气,孟言他……很好。”
孟言听得动容,拉过虞清的手,手指相交放在墓碑上,两人一同触摸着冰冷的墓碑,以此为媒介,将彼此的真诚和想念传达给虞将军夫妇。
“请虞将军夫妇放心,我孟言在此起誓,会一辈子对虞清一心一意,若是有违此誓,必不得善终。”
孟言的誓言还未说完,虞清便开口打断他,“不许浑说。”
“我说的是真的,这个誓言既是说给二老听的,也是说给你听的,我想,若是夫人还在,必定会喜欢我的。”孟言说。
虞清白他一眼,扶着他的手站起来,又朝着虞将军夫妇的墓深深鞠了个躬,说下次再来看他们,两人走之前虞清让孟言清理下周围的杂草。
其实周围很干净,没什么需要清理的,孟言扒开墓碑后面的草,乍然看到躺着一个人,惊呼一声,吓得脚下一个踉跄。
虞清忙问他怎么了,孟言定了定神,将杂草全部扒开,看清楚了躺在草丛里的一具尸体,“是忍冬。”
“忍冬?她怎么在这里?”
孟言拦住虞清上前的步子,叫了一声,远远跟在他们身后的小满和兴儿忙走上前来,将忍冬的尸体搬出来,粗粗检查之后发现忍冬应当是吞金而亡的,她手里还抓着一只剩下的金耳坠。
虞清摸着那只耳坠,轻叹一声,“这是当年她随我嫁进齐王府时,我母亲送给她的。”
孟言皱着眉头看着忍冬,默然道:“大概是她觉得愧对于虞夫人,所以来此谢罪了,也算是死得其所。”
虞清蹲下身,摸索着将金耳坠放到忍冬手里,对小满和兴儿道:“你们找人将她好生安葬了吧。”
回去的马车上,虞清情绪有些低落,或许是今日第一次来虞将军夫妇坟前祭拜的缘故,也或许是因为忍冬的死。忍冬算是从前虞府唯一留在他身边的人,如今她死了,旧人一个也没剩下,虞清和过去的联系就只剩下一段回忆。
孟言明白虞清的心情,劝道:“日子总是要往前过的,旧人去了,还有新人,连晴服侍了你那么久,很是忠心,从今后就让她做碎琼居的管事丫鬟,她对你也不敢有什么别的心思。”
虞清听后不置可否,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身边的一人一物,都和你息息相关了。”
孟言轻笑地捏捏他的手,“我都是你的了,其他人自然也都是你的。”说着,孟言也不禁开始想起往事来,“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你站在月光下,一袭白衣,怀中抱着一只黑猫,遗世而独立的模样,就像是画一样,一直刻在我的脑海中,久久不能忘怀,我当时就在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