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横咬了咬嘴唇,脸上带出了些不甘:“师尊从前不是说,只有我一个弟子的么,如今、如今……”他闭了闭眼睛,大声道,“师尊难道是要食言么?”
陆丰看着他,缓声道:“你是对我心存不满?”
“并非如此!”石横说着,脸上露出些伤心,“我只是太过爱戴师尊,以为师尊说的话永远不变,但是、但是师尊食言了。”
陆丰没有说话。
石横看着他,委屈地问:“师尊,您为何要收其他的徒弟,是弟子做得不够好么?”
陆丰瞧着他,神色微起波澜,片刻后,缓缓道:“我确然说过只有一个弟子。”
石横愣了一下,脸上喜色乍显。然而陆丰又道:“但,我并没有说,你就是那不可更替的一个。”
闻听此言,石横蓦然睁大眼睛,脸色也刷的一下白了,他张了张嘴:“师尊,我……”
陆丰淡淡地道:“时移世易,天地且有沧海桑田之变,何况是人。石横,我的弟子,并不是唯唯诺诺、只会听信尊长权威的应声虫。倘若有一日,你所求索的大道也有所更易,那时你如何自处?”
“凡人尚且知晓‘尽信书不如无书’,你已经修到筑基,难道修道心性还不如一介凡人么?”
他这话说得极重,石横脸色已经如雪片一般的白。陆丰再看他一眼,神情不辨喜怒:“若还是不悟,回宗后自去无念谷自省,何时参透,何时出关。”
无念谷是流华宗内罚禁思过的所在,谷内一片荒芜,灵气稀少,一般弟子都不愿踏足。石横脸色一变,没想到陆丰会令他去无念谷思过。他神情变幻,半晌,沉默地低下头,“……弟子知道了。”
——
云舟在一座山顶修建的巨大平台降下。
亓官一落地,就好奇地看向周围。只见群峰争涌,云海翻腾,却不见流华宗山门所在。
亓官转头问:“师父,这里就是流华宗么?”
陆丰瞧他一眼,略停了一晌:“不错。”
一头巨大的云虺忽然从翻腾的云海中探出头来,那蛇身鱼翼的古怪模样,吓了左家人一大跳。老左一伸手把妻子护在身后,阿深伸长胳膊试图把亓官拉过来,亓官却已抽|出长剑,不由分说地冲了上去。
陆丰瞧着他的背影,没有动作。
“亓师弟住手!”蔺如叫了一声,拂尘一甩,缠向他腰间。
亓官闻声刹住脚步,看了看那往后撤了十几丈的云虺,疑惑地转头:“它不是妖怪?”
“是妖,也是本门护山法兽。”蔺如将他拉回来,解释道:“云虺自小生活在这一片云海中,幼年时即已化去横骨,潜心修炼。它们虽然样貌吓人,但性情并不凶恶,你多看看也就习惯了。”
说罢冲那头云虺招了招手,“来。”
云虺果真靠了过来,扁平的脑袋搁在山顶平台上,蔺如便教亓官携着左家人登上去,又道:“山门有护法大阵,修为低下的弟子出入,都要借助云虺之力。”
一时云虺离了山顶,一头扎进茫茫云海中。左家人一开始还胆战心惊,不想这云虺虽然相貌怪异,腾飞起来却颇是平稳,心中便渐渐安定下来。不过一刻,眼前的云雾散去,显出如被新雨洗过的碧翠山色。
云虺将几人放下,便即重新回到云海,转眼消失不见。
此处已在山门之内,陆丰便领着亓官等人去找地方安顿——原本,有事弟子服其劳,但石横已表露过不满,陆丰自然不会将此事交于他手。
石横错后一步跟着,等陆丰将人安顿妥当,才恭敬地施礼道:“师尊,弟子去无念谷了。”
陆丰瞧了他一眼,并未多言,只微微颔首。石横便沉默地唤出法宝,头也不回地去了无念谷。陆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眉心微蹙。
“师父!”
身后传来亓官的声音,陆丰转过身来看着他,缓声道:“从今你便是流华宗外门弟子,若是有事,便去寻方才那位荀管事。”
亓官有点不明白,茫然地看着他,陆丰撇开视线,过得片刻,才又道:“……我走了。你好好地在这里修炼。”
他说着就要离开,亓官跟上来几步,拽住他的衣袖,仰着脸疑惑地问:“师父,你要去哪里?”
陆丰微一振袖将他挥开,再看他一眼,身影如水波一般,渐渐淡去,只留下一句:“若能进入内门,自有见我之日。”
——
陆丰回了山,并不回去自己的洞府,而是径直去了历代掌门所居住的金顶仙府。
青衣老者轻捋胡须,望着出现在高台之上的身影,绽唇微笑:“师弟回来了。”
陆丰在他身前不远的蒲团上坐下,清逸脸孔如这座屹立在山巅的高台一样,有一种清傲孤绝的气息。
青衣老者——流华宗掌门张松阳如是做问:“妖潮如何?”
陆丰微微皱眉:“我沿途问过数名妖王,灵松真人等均道并不知情,麾下也并无小妖参与此事。倒是千重岭的鹿元君提及,她治下有人用特殊法门,引走了不少灵智未开的妖兽。”
张松阳长眉一皱:“果真是有人在背后操纵。”
陆丰道:“我留了一具傀儡身探查此事,希望这一回不会无疾而终。”近百年来,妖潮时有发生,害了不知多少性命,修道界怀疑有人暗中操控妖兽,屡屡探查,但每每半路就会丢失线索,委实怪异。
张松阳闻言,眉头舒展,欣然道:“既有师弟出马,此事想必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陆丰不置可否,转而言道:“实则,我此番前来,是为另一件事。”
“哦?”张松阳微微笑了起来,“莫非是为你那新带回来的小徒弟?”蔺如是金顶府一脉弟子,当先一步回山,便已事无巨细地禀告了一遍。
“……”陆丰沉默半晌,缓缓道,“他的来路,我看不透。”
“是看不透,还是不愿看?”张松阳呵呵笑道,“师弟乃分神修士,虽然如今藏剑不出,但区区搜魂小术,岂能难得倒你?”
陆丰皱眉:“……再是术法精湛,搜魂之术也难免会损伤神魂,此举不妥。”
“那,你欲如何?”
陆丰沉默了片刻,垂下眼睛,注视着自己的袖角,仿佛还能感受到少年拉扯着的分量。半晌,他缓缓摇头:“我也不知。”
他抬起头来,问:“师兄,我当年走火入魔,可曾离山?”
张松阳迎着他的目光,摇了摇头:“并未。你生出心魔,将渡雷劫,是我亲手将你封入阵中。而后雷劫散去,你自然醒转,此后再无异状。”
陆丰默然无语。
张松阳看着他:“我听说,你把石横送去了无念谷思过?”
陆丰微微皱眉,过得片刻,才道:“我从前疏于管教,而今才发现,他心性有些偏狭,于日后修行不利,便令他去面壁反省。且无念谷有无数先辈留下的修道真印,望他能感悟一二。”
张松阳道:“但若先辈的修道真印如此容易揣摩,无念谷也就不会成为处罚弟子的手段了。”他缓缓地,语气悠长,“师弟,你以为自己不知如何是好,实则,本心已经有所偏向。”
“……”陆丰怔了一会儿,脸上难得显出一些困惑,半晌,他喃喃低语,“果真如此么……”
第17章 师父?
张松阳最后道:“师弟,当年你走火入魔,是石横教你清醒过来,而今你便是内心有所偏向,也不可亏待于他。”
陆丰知道他的意思,默然片刻:“待他自省几日,我便令他回来。”
张松阳微微颔首:“你有分寸就好。”
此事便就此揭过。
那厢,左家人已在流华宗外门安顿下来。
因是元禄剑君亲自交代下来的事,那荀管事也颇为尽心,将一应柴米用具都备了齐全送来。只是左家人心性淳朴,如此周全倒有些不安。
荀管事一打量便知究竟,遂笑道:“列位不必忧心,山门弟子也有不舍亲缘的,接来家人在此居住,这凝翠山一代人家皆是如此。这屋舍是山门给的便宜,你们住着便是,只是再多的却也没有了,柴米等用物也只领这一年的,此处山林广阔、田亩尽有,往后是种田为业、还是打猎为生,俱都由得你们。”
“此处僻静些,周围也开阔,若要寻热闹,往山下走一刻,便有城镇市集,逢年过节也热闹得很。若有想买的物件,也大可去看一看,寻常凡人所需,大都有的。”
那荀管事絮絮叨叨说了一串,事无巨细都交待了一遍,也没有不耐烦的模样,最后还问,“诸位还有什么不清楚的,老夫知无不言。”
老左和妻子对视一眼,客气道:“再没有不清楚的,劳烦管事。”又拿了一封银子谢他照拂,“不知管事珍爱什么,只能拿这样的黄白俗物做礼,惭愧、惭愧。”
荀管事虽是依令行事,但见左家人客气,脸上也多带了分笑意,稍许推辞,便也就收下了。
旁边一直沉默的阿深忽然道:“敢问管事,凡人若是也想修行,可有门路?”
荀管事并没有笑话他异想天开,只道:“逢初一十五,会有山门弟子在镇中讲道,列位如有兴趣,不妨去听一听。不过,”他话锋一转,“我这话兴许难听,但确是实情——修行讲求资质天赋,一般的人,即便清修也只能添得几许寿数,能踏入仙途的少之又少;再就是那一等资质有限的,即便勉强有些修行,也走不长远。”
这是老成之言,也是荀管事的切身经历。他就是那资质有限的,蹉跎至今,也只勉强靠着丹药修到筑基,眼见着年纪大了,道途无望,倒是凭借这一点修为,在外门混了个管事的位子。
荀管事交代清楚,便领着亓官走了。
列入门墙的弟子——哪怕只是外门弟子,也自有去处。亓官原本不乐意,还是荀管事道:“迎象台有师长教导,修行上有疑惑便可当面请教,再有同门切磋,互相进益,日后便能早日进境,拜入内门。”
亓官眨了眨眼睛,不说话了。他还记得师父临走时说的话。
他跟着荀管事走了不多远,忽然阿深追了上来:“七官儿!”
阿深奔到他面前,自颈上取下一颗犹带体温的狼牙挂在他脖子上,而后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过了片刻才低声道:“你要好好的。”
亓官点了点头,又道:“我很快回来的。”
——
荀管事领着亓官上了迎象台,给他安排了一间屋舍,指给他膳堂、书堂、讲道堂等,末了递给他一个录了姓名身份的玉牌,又嘱咐道:“切记莫生事端,有事先寻师长,不成就来寻我。”
亓官点了点头,站在院门前目送他离去。
他在原地呆立半晌,忽而想起来什么,转头四面看了起来。这山上这么大,师父在哪里呢?
“你是谁?”忽然一个声音问道。
亓官转过头,就见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年正站在门前,两只眼睛都看着他。
这少年相貌普通,穿着一袭灰色布衫,但眉目清朗,看起来倒不像是凶恶的人,亓官看了他一会儿,道:“我是亓官。”
“亓官?”那少年走过来,“是新来的师弟么?你叫我玄微师兄就行。”
玄微身量颇高,走到近前,亓官便需仰脸看他。他也垂下眼看了看亓官,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他当先移开了目光,道:“我与你同住一间,往后有不懂的,尽管问我。今日天色已晚,等明日我再带你去见师长。”
亓官仍旧看着他,眼睛眨也不眨的。
玄微有些不自在起来,顾左右而言他,“你饿了么?膳堂还需片刻才会开放,你……”他迟疑了一会儿,从袖里摸出一个红艳艳的果子,塞进亓官手里,“这个给你。”
亓官低头看了看那颗足有拳头大的果子,又抬头看了看玄微不太自然的侧脸,鼻尖微微动了一下,面色有些迷茫。过了片刻,他疑惑地:“师父?”
玄微霍然转过脸来。他看了亓官一会儿,脸上有些困惑:“你刚刚,叫我什么?”
亓官看着他,这时脸上显出来一些雀跃之色,又叫了一声:“师父。”
“……”玄微的脸色顿时一言难尽。他呆了一会儿,指了指那颗果子,“……就因为,我给了你那个果子?你、你难道……”
难道有奶就是娘么?他想说这句话,但想一想,似乎把自己也绕进去了,到底忍住了没说。
“师父。”亓官并不知道他的纠结,只两眼晶亮地看着他,一手拿着红果子啃了一口,一手熟门熟路地摸到他的袖子牵着。
“……”玄微低头看了看拽着自己袖子的那只手,沉默了片刻,木然道:“……我不是你师父。”
但亓官并不理会他的辩解,只是抓着他的衣袖,一脸纯然的开心喜悦。
玄微呆站了半晌,微吸了一口气,转身往回走。亓官拽着他的袖子,亦步亦趋地跟着。
外门弟子住的都是一间间小院,一个院子四间房,能容下四个人居住。玄微把亓官带到一扇门前,伸手一推,露出里间千篇一律的单调陈设,又把袖子从亓官手里拽回来,把着他的肩膀往里轻轻一送:“这就是你的屋子。”
亓官回头看他:“师父,你睡哪里?”
“我不是你师父。”玄微纠正,转身边走边道:“我自然也有我的住处。你且休息吧,一会儿云板响起,就可以去膳堂了,你……”他走到自己门前,忽觉不对,转头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