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禄剑君眉梢微动,神情不辨喜怒:“既然知道,还敢替他说话,你与他交情很深?”
“弟子承人所托,不能食言。”韩冲推崇大道,不喜人钻营,但犹豫了一会儿,终究道,“妖物围城时,亓道友也曾与我等并肩而战,弟子见过他的剑,一往无前,锐意难当,属实难得。”
“如此说,是为他的剑?”元禄剑君看了他一眼,目中似有深意,转而敛去,神色仍旧是淡淡的,“那我便看一看,他的剑有多厉害。”
韩冲愣了一下,却听元禄剑君吩咐:“我已将禁制打开,你去领他上来。”
韩冲下意识应是,等到出了门,他忽然想起一事,神情微变。
元禄剑君这样的大能修士,灵识一动,即可铺盖数千里地界,莫说对望仙楼里发生的事了若指掌,就是这座义阳城有一丝一毫的动静,都瞒不过他。是以,宗门弟子日常均会谨言慎行,以免犯了错叫长辈抓个现行。
偏偏他下山日久,日常所见均是灵识铺展范围不广的筑基修士,时日一长,话语间便少了遮拦,一时也没有想到避忌的问题,过于肆意了些。
一念及此,韩冲不由得暗幸自己并没有收取那对碧海睛珠,否则若是给元禄剑君留下见财起意的印象,可就大大地不妙了。
韩冲领着亓官上了楼,须臾便进了一个昏蒙蒙的地界——
从外边看,望仙楼不过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楼宇,不过内里却用术法拓出了一方小天地,虽则只有几里方圆,却也尽够镇守弟子日常修炼道法所需。
陆丰先脚进来,原就在这里修炼道法的祁师姐等人不知他的来意,纷纷停下来,有些拘谨地过来问好。
紧跟着,韩冲又领着亓官进来,顿时投过来好几束诧异和好奇的目光。待听得元禄剑君要考校剑术,一时都围拢了过来。
“这位道友是什么来头?”
“他的剑法很厉害么?”
几人拉着韩冲问来问去,唯一知道些内情的祁师姐站在一边,有些担心地看着亓官。
亓官倒并不发憷。从前他练剑的时候,师父都要看的,这般考校与之相比并无不同。
他站在那里,探手从腰间摸出来一柄剑——这还是妖物围城时小藤胡乱塞给他的,原以为在混乱中丢了,没想到阿深后来去找老左的时候,又给他捡了回去,他出门时顺手就塞进了腰带。
陆丰见了那柄剑,心神稍稍一动,微一抬手,就将之摄了过来,端在手中细看。
这时石横也赶了来:“师尊。”
陆丰“唔”了一声:“既然来了,就看一看罢。”
石横应是,见他持着一柄陌生的长剑打量,也多看了几眼。此剑通体乌黑,乍一看去无甚出奇之处,只剑身靠近剑柄处,用细篆镌刻了三个字:不吃素。
石横一眼扫见,不由笑了起来:“不吃素剑?这剑名倒也别致。”
陆丰并未多言,只屈指一弹,剑身嗡鸣,其音清越如乐。
“不错。”他将不吃素剑掷还给亓官,缓声道:“你可尽情施展所学。”
亓官接过剑,看了看师父,转身对着不远处的土丘挥出一剑。这一剑他使的是割草剑,剑诀运转起来,灵力奔涌而出,霎时一道凌厉剑气从不吃素剑迸发出来,平平推出,往前卷滚了十几丈方停下来,那道横亘在面前的土丘已经凭空矮了一半。
“噫?”几个旁观的修士神色端正了些许,没想到这一剑居然威力不小。
亓官拎着剑,转头冲陆丰道:“师父,我没灵力了。”
师父?
这一声出来,在场众人都按捺不住疑惑,纷纷朝陆丰看去。石横也愣了一下,不确定地看着陆丰:“师尊?”
陆丰道:“一击而废,不堪一战。”
他脸上神情淡漠,只简单评点一句,像是对那一声“师父”并不放在心上。说罢又隔空一摄,手掌中即出现一枚玉瓶,往亓官方向送去:“此是重元丹,再练。”
重元丹即是恢复灵力的丹药,有上中下三品之分,元禄剑君手里的重元丹自然不是凡品,众人都忍不住面现异色。
亓官却不知道那些,他接过来,倒出一粒,当糖豆一般嚼一嚼咽下去,再闭目调息一刻,便再度挥剑,劈柴剑、割草剑……他也没个章法套路,总之就是横劈竖砍,仿佛都是信手挥出,一时剑气纵横来去,劈山裂石,无有不破。
很快,这小天地里就横七竖八地多了许多道深沟,短则十余丈,长则几十丈,围观众人的神情也越来越凝重。
祁师姐看向白衣清丽女子:“蔺师妹,你的明尊不动身诀可能扛得住?”
蔺如道:“一时半刻或能坚持,但若是这等连绵不绝的攻势,”她摇了摇头,“我不是对手。”
韩冲的枪法走的是霸道路数,此时也缓缓道:“与他相比,我所剩也唯有对敌经验而已,倘若他灵力更浑厚一些,我也不是对手。”
另一边,石横错后陆丰半步站着,神情仍旧平静,只剑芒亮起时,映照得他的眼神有些微的闪烁。
第13章 假慈悲
最后一剑,亓官的剑势陡然一改直来直去的风格,变得飘忽起来,那凌厉的剑气也不见了踪影,剑意却笼罩了这一方小天地,仿佛无所不在,须臾,万千道剑光迸发出来,如星火急雨,劈头盖脸地向着众人罩去。
陆丰望着这漫天的剑光,神情似有一丝怔忪,转瞬即被敛去。石横看了他一眼,叫了一声,“师尊?”
陆丰吐出两个字:“无妨。”心念一动,灵识即扑涌开来,转瞬就将漫天剑光网罗在一起,却并不灭去。
亓官终究灵力有限,不一刻便支撑不住,他撤了灵力,提着剑粗喘了两口气,而后,转脸望向陆丰,“师父,我练完了。”
陆丰却并不看他,侧头问石横:“看出来了什么?”
石横想了想:“亓道友的剑法确实威力巨大,然霸道有余,机巧不足,且出剑似乎没个章法,容易为人所趁。”
“那与你相比又如何?”
石横犹豫了一下:“亓道友的剑威力大,但消耗也大,不耐久战,若是能扛过最先的那一剑,便有胜算。我长于困敌,或者可以先发制人,令他无法出剑。”
陆丰不置可否。
那边,亓官刚走过来几步就站住了,见陆丰只顾和石横说话,他有些呆呆愣愣的,眼里的神采也随之暗淡下来。
一边的祁师姐见到这一幕,忍不住小声道:“剑君怎么……也不理一理他。”
韩冲正巧在她不远,闻言不赞同地道:“师姐这话很没有道理。亓道友的剑法确实出众,但剑君尚未答允收他入门,他一口一个‘师父’已经很是唐突,再强求剑君如弟子般待他,未免太过了。”
祁师姐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亓官的性子颇得她喜欢,因此难免偏向他几分,听得韩冲的话,顿时横了一眼过去:“你又知道什么?”
韩冲:“……”
陆丰的目光终于落到亓官身上。
亓官停住脚步,有些无措的模样,片刻后,他小声道:“师父,我练完了。”
他隐约知道现在的师父跟从前不一样,却不明白为什么会不一样。只是,看着师父对另外的人和言善语,却并不怎么理会他,即便他缺一根筋,也下意识地在面对师父时存了几分小心。
陆丰看着他,手指微微一动,然而神情毫无波澜:“剑法不错。”
亓官眼睛蓦然一亮。但还不等他高兴起来,就见陆丰转身离去。
“师父?”亓官呆了一下,紧赶几步追上去。
陆丰却忽然停住脚步,微微侧头,“我只有一个徒弟。”
亓官有些茫然,见陆丰又往前走,下意识抬脚跟上,不妨却被一个人横身挡住去路。
“亓道友,师尊不喜人纠缠,你还是死心罢。”
亓官看着他,嘴唇抿了起来。
石横略微停了一停,又劝说道:“道友有如此天资,去哪里都能闯出一片天来,何必一意孤行,一定要拜在师尊门下呢?”
亓官看着他俊秀的脸孔,忽而撇开视线。迁怒是不对的,但,他不想看到这个人。
——
陆丰挥退了石横,独自坐在净室中,膝头横着一柄长剑。
他心念一转,灵识即在面前勾勒出一道剑形出来,剑身乌黑,剑身上首镌刻着三个细篆,正是亓官拿出来的那一柄不吃素剑,连剑身的纹路丝毫不差。
摆在膝头的长剑缓缓升起来,与灵识勾勒出来的剑并排浮在面前。
两剑看上去相差仿佛,均是通体漆黑,仅长度略有区别,连镌刻的字迹也如出一人,只不过,一个刻的是“不吃素”,另一个刻的,则是“杀妖”二字。
陆丰垂眼,盯着那一把不吃素剑看了许久,伸手握住剑柄,灵识构成的剑形仿佛也因此染上了淡淡的温度,而后,庞大的灵识瞬间铺开,笼罩全城。
亓官忽有所觉,抬头望向天空。
“七官儿,怎么了?”
亓官望了望天空一掠而过的飞鸟,转过头,把下巴搁在胳膊上继续发呆。一株细藤颤颤巍巍地从他耳畔爬出来,用细弱的枝叶抚了抚他的鬓角。
陆丰眼神微动,薄唇轻启:“……七官儿?”
不几日,镇妖盟新近派来的镇守弟子抵达。与几人略作交接,原义阳城镇守弟子便回返宗门。
陆丰放出一艘云舟,以作代步之用。
那云舟雕饰华丽,又通体雪白,一见即知不是凡物,巨大的一艘浮在望仙楼前,引得凡民纷纷伸长了脖子张望。
但,云舟在前,陆丰却久久没有动身。
“师尊?”石横在他身后叫了一声,迟疑片刻,有些不确定地,“师尊可是……在等人?”
这时候诸弟子都已经上了云舟,陆丰即便是要等人,又能等谁?
石横心里有一个模糊的猜测,这猜测令他有些不安,再过了一会儿,终究忍不住道:“师尊,时辰不早了,不如早些启程吧?”
陆丰淡淡地“唔”了一声,目光掠过站在一旁正望着船外的祁应。
祁师姐登舟时就频频回首,上了云舟后,目光也一直望着远处,这时候转过头来,望着陆丰,微带请求之色:“剑君可否再等一等?”
石横看了一眼陆丰,脸上浮出恰到好处的好奇:“祁师姐是要等谁?”
祁师姐道:“我邀亓师弟与其家人一同到观羊山小住,想是凡人出行颇多累赘,所以迟迟未至。”
韩冲忍不住问:“师姐莫非是要让亓道友拜入观羊山?”
陆丰的手指在宽袖中微微一动。
祁师姐悄悄看了陆丰一眼,只看到一张如雪一般清冷的侧脸,不由得微微叹一口气:“我虽有意如此,但亓师弟性格倔强,一时片刻不会变更主意。”
她摇了摇头,并没有再提亓官缠着叫陆丰“师父”的事,只道,“我邀他去观羊山,只因为他兄长在妖潮中失了一条腿,生活多有不便,便想着请门内会炼器的师兄弟帮忙,与他炼一个义肢装上。”
石横撇过脸去,目光遥遥望着远处,眉目间却隐现一丝郁色。
不过一个凡人而已,世上缺胳膊少腿的凡人难道少了么?既然心地那么良善,怎不见管一管这义阳城里的许多残废老弱?
不过假慈悲罢了!
第14章 师父是我的
左家一行人姗姗来迟。
石横看了一眼亓官,见他看到陆丰,眼里瞬间就亮了起来,唇角掀起一个冷凝的弧度,旋即漠然撇开视线。
亓官一登上云舟,立刻几步来到陆丰跟前,触到他略显冷淡的目光,才稍稍收敛了神色,小声叫了一句:“师父。”
陆丰扫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只微一挥袖,云舟即升上天空,随后破开云霭,转瞬消失不见。
比起坐骑、飞行法宝来,云舟的速度并不算快,但是论及舒适性,却是坐骑和法宝所替代不了的。舟内用阵法拓出了广阔的空间,一片亭台楼阁高低错落,俨然是一个建筑群落。
陆丰不理俗务,打从云舟启程开始,便自回了院落。石横作为弟子,便一派主人风范地开始给众弟子安排居所,直到最后才领着左家一行人,停在一处偏远的院落前。
“诸位便在此好生歇息,师尊不喜喧哗,还望不要到处走动,扰了他老人家的清净。”石横说这话时,语气很温和,那双眼睛却只盯着亓官,显然,那一句“不要走动”的话是说给他听的。
亓官并没有理会,只是转头遥遥望着中央那最大的一个院落——先时他看得分明,师父就是往那一处去的。
石横脸上笑容微敛,“亓道友,云舟之上颇多禁制,便是我也不敢随意乱走,若是不小心触犯了禁制,恐怕会有性命之忧,请千万牢记。”
老左和阿深默不作声,左家嫂子拉了拉亓官的袖子,有些不安地唤了一声:“七官儿……”
亓官转头看着石横。
石横与他对视了一眼,唇角慢慢掀起一丝弧度:“亓道友请自便,我还要去师尊跟前聆听教诲,少陪了。”
亓官盯着他的背影,目光中渐渐露出一丝凶狠——师父是我的!
忽然头上一重,他一转头,就见老左正低头看着他。他眨了眨眼,听见老左道:“七官儿,不必将对你怀有恶意的人放在心上。”
亓官没有说话,等到大家都安顿下来,他忽而站起来,扔下一句“我去找师父”,便很快地冲了出去,阿深想拉都没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