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官伸手摸了摸那段铁棍,抬头看着老左:“疼么?”
老左听这一问,心里淤着的那口气忽而散了出来,又敞阔了。
“嗐,这有什么疼的。”他道,脸上是一贯毫不在意的模样,又大咧咧地说起仙师来替他看腿的事,还有些得意的神色,“七官儿,你瞧着,再过段时日,我就有‘腿’了,还是仙师亲自给我做的,这十里八乡的,谁有这样的功德,是不是?”
亓官望了望他,又低头看着铁棍,没有说话。
“七官儿来。”左家嫂子在门前招手,等他过去,便将手里抱着的衣衫抖开来往他身上披,“我瞧瞧……嗳呀,有日子不量,可是长高了?亏得我还放了点尺寸,不然就穿不着了。”她比量完了,轻轻一推亓官的后背,“去罢,跟阿深玩去,我再给你收收边。”
这一下午,亓官就窝在左家院子的廊檐下,看着左家嫂子飞针走线,嘴里絮絮叨叨,阿深手里的刻刀落在木头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暖烘烘的太阳铺在身上,使人昏昏欲眠。
等到暮色西垂,亓官就要返回迎象台。
左家嫂子大包小包地往他怀里塞,连灶上炖的一锅肘子都端了出来,道:“吃完了就回来,嫂子再给你做,啊?”
亓官就点头,一一收下,而后,再看一眼正殷切看着他的老左和嫂子,忽然觉得心里有些难过。他生来无父无母,除了师父,老左一家就是他的亲人。可他要跟着师父,要修仙,就不能跟左家人长久地待在一起。
仙凡有别。
亓官原本从未有过这个念头,此时心上却朦朦胧胧地烙下了一个影子。
——
亓官刚上了迎象台,没走多远,恰恰和徐易风撞了个对脸。
“亓师弟这是上哪去了?”他笑嘻嘻地凑过来,先是左右望了望,没见玄微的身影,便放心地把手搭上亓官肩膀,“嗳呀,今天可是稀奇,玄微师弟竟然不在?”
亓官皱着眉把他的手拿下去。
徐易风嬉皮笑脸的,又把手搭上来,嘴里道:“师弟这般见外,师兄可就伤心了啊。”一边说着,一边抬手去捏亓官的脸颊。亓官机警地一偏头,再一弯身,如一尾游鱼般从他腋下钻出来,拉开几步距离警惕地瞪着他。
徐易风乐了,脚下一动,闪到亓官身前,只是还没来得及伸手,忽然背心如有芒刺,刺得他灵识疯狂乱蹦,不由自主地撤身跃出几丈,而后回头一看,果然就见玄微站在不远处。
“师父!”亓官眼睛一亮,蹭蹭几步跑过去,抓住师父袖角。玄微扫了脸色微有变幻的徐易风一眼,任由亓官牵着他的袖角,抬脚往回走。
亓官的声音十分雀跃:“师父,嫂子做了好吃的!”
玄微漫声应和:“嗯。”
“肘子,好吃!”
“嗯。”
“阿深刻了狼,你看!”
“唔……”
徐易风看着一高一矮的身影渐渐远去,紧绷的心神彻底松弛下来,这才发觉居然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他刚刚没有看错,玄微的手连抬都没有抬,单单只是目光就令他察觉到危险,这样的灵识修为,绝不会属于筑基期小修士。
“原来是个深藏不露的主,有趣,有趣。”他自言自语,接着,又忍不住开始摩拳擦掌,脸上很有些兴奋的神色。
倒要瞧瞧你究竟藏了多少!
第25章 过于聪明
天光透过窗纸,将屋内映得通透光明,也显出来趺坐榻上的人影。
石横身着一身黑衣,衬得那张清秀的脸庞有些苍白,眼下还有一抹淡淡的青黑,看上去颇有几分憔悴。
此刻,在他的功诀导引下,天地灵气如丝如缕般汇聚过来,往他丹田里钻去。然而,灵气入体之后不久,平静的脸色忽然微微变化,紧跟着越来越难看,猛地——
“噗!”
一道血箭自口中喷出,本就难看的脸色愈加苍白,气息也愈加萎靡。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他的丹田也如刀绞一般剧烈地疼痛起来,仿佛刚刚吞进去的灵气是一柄柄利刃,毫不留情地把丹田切割成了几块。
石横疼得脸孔都扭曲了起来,豆大的汗珠从额际浮现,顺着脸颊砸下来。他伏在榻上,一只手紧紧捂住腹部,过了半晌才稍稍缓过来一口气。
许久,他缓缓抬起脸,抹去唇角挂着的血线,又捏了一个诀将形容打理干净。这法诀简单至极,平常只需一丁点灵力便可施展,此刻一用出来,却仿佛在他的丹田又划了一道口子,不深,却有无法忽略的疼痛。
石横脸色不由得扭曲了一下,暗暗咬牙。
原本,他并没有将玄微那道剑气放在眼里——不过筑基修士,再厉害,又能厉害到哪里去?他会中招,全因没有提防对方会偷袭的缘故。不过,便是叫人得了手,最多运行几个周天,便足以将剑气拔除干净,届时,他自有法子来教训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外门弟子。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那外门弟子竟然这样厉害,拖了这几日,那道剑气不仅没有拔除干净,反倒搅得他连日常的修炼都难以为继。
实在可恨!
一想到那外门弟子平静淡漠的眼神,石横就忍不住恼恨怨怒。不过,当前最紧要的,还是赶紧将这道剑气拔出来,再拖下去,恐怕会影响道基,那就后悔莫及了。
石横站起来,整了整衣衫,推开门往外走去。
此时朝日已经升起,问剑峰之上,万丈霞光照耀,和着山岚云雾,颇是一番难得的好景致。石横却无心欣赏,招手唤来一头灵兽,而后令它驮着自己往问剑峰最高处行去。
那里是剑台,陆丰的洞府所在之处。
离着剑台尚有百余丈,灵兽就再不肯往前去。石横无法,只得翻身下来,往前走了没几步,脸上便能感觉到锋锐的剑气,刺得面皮发疼。他吸了口气,扬声唤道:“明心师兄。”
如是唤了两遍,不多时,便有一个抱剑的小童出现,瞧了他一眼,奶声奶气地道:“剑君闭关,不见人。”说完,转身就要回去。
“师兄且等一等!”石横连忙叫住他,哀求道,“万请师兄带我进去见一见师尊,石横确然知错了,求师尊救命!”
明心小童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等一等。”说罢,身影便消失在原地,又过了一刻,才又出现,挥手在剑气中辟出一条道路。石横连忙跟上去。
明心小童引着他进了剑台,候了片刻,陆丰却并不现身。石横不由得心中忐忑,“明心师兄,师尊他……”
明心小童忽转过来,问道:“你果真知错了么?”
石横愣了一下,低头对上一双幽深的眼眸,明心那张奶味尚未褪尽的脸上居然显现出了陆丰的影子。他顿时一惊,这才猛然醒悟,陆丰是分出了一道神念附在小童身上。
他连忙收摄心神,低下头毕恭毕敬地回答:“弟子在无念谷思过几日,方才醒悟心胸狭隘之患。往后弟子必定戒骄戒躁,一心向道,不负师尊教导。”
陆丰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淡淡道:“那你所求‘救命’,又是什么缘由?”
石横脸上显出惭愧之色,道:“弟子从无念谷出来,深感不能辜负师尊苦心,这些时日便一心苦修道法,又时刻同修剑的师兄讨教。只是弟子愚笨,技差一筹,叫师兄剑气所伤。”
“弟子恐防师兄不安,便没有言说,本待自己慢慢将剑气拔除,谁知竟拔除不了,拖了几日,却是愈加严重。弟子实在无法,只好来打搅师尊修炼。”他惭愧道,“弟子无能,还望师尊救我。”
陆丰沉默片刻,才道:“确是无能。”
石横深深地低下头去,十分羞惭的模样。
“这道剑气即便不理会,过上月余也自然会消散。”明心小童的声音虽然仍旧是奶声奶气的,“石横,你道是讨教剑道被误伤,那么,你且说说,究竟是何等的巧合,才会恰恰将剑气送入丹田,并且,还如此巧合地令它在一月之后自动消散?”
石横张口结舌,脸色乍青乍白:“师尊,我……”
“石横,你的确是个聪明人。”陆丰淡淡道,“但过于聪明,却未见得是好事。”
石横冷汗涔涔,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师尊,我知错了,求师尊宽宥——”
明心小童抱着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红润的小嘴开合,吐出来的却是陆丰冷淡的语气:
“你走罢。我言尽于此,往后如何,且待来日。”
石横失魂落魄。
他是经过反复计量,最后才决定来求陆丰给他拔除剑气。
一来是术业有专攻,他本来的师尊长木真人虽然是元婴修士,但其擅长的是木系道法,拔除剑气这样的事恐怕不怎么得心应手,而事关自己的道途,再怎么小心谨慎也不为过;
二来,长木真人护短,一旦知道有人伤他,定然会大发雷霆,亲自动手惩处那外门弟子,但这样也势必会闹出大动静,他要做陆丰的弟子,原就恨不得别人忘记他与长木真人的关系,如此岂不是事与愿违?
相比较之下,求陆丰就没有这两样顾虑,唯一可虑的,就是前些时日他过于心急,在陆丰面前露了些许形迹,以至于被罚去无念谷思过。但既然没过几日他就被放了出来,想必陆丰也并不是真心想要罚他,不过是敲打一二。
石横打算得清清楚楚,只要他知错认错,再吐露一番一心向道的决心,以陆丰从前对他的疼爱,定能顺利拔除剑气,说不得,剑君一心疼,还会赏赐一些灵丹妙药,助他修行。
只是,他并没有料到,陆丰非但没有替他拔除剑气,反而意有所指地说了这样一番话出来。
难道,剑君是看出了什么来?
石横不由得心惊肉跳。
第26章 好心机
石横招来灵兽,叫它驮着离开剑台。
他心事重重,上了灵兽的背,也忘记下令要去往何地,那头灵兽便伸开四蹄,慢慢悠悠地在云间漫步。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道声音传来:“师弟!”
石横一时尚没有回过神,来人驾着法宝来到近前,伸手在他面前一招,笑着道,“师弟好生悠闲,这是往哪里去?”
石横被惊了一下,霍然转过头,看清来人的脸后,目光微微一闪,“高师兄。”
高万林也是长木真人的弟子,不过早入门许多年,见今已是筑基圆满,只差临门一脚,便可踏入金丹境界。石横进入内门后拜长木真人为师,正巧高万林结束镇守一宗任务回山,师兄弟二人因此交集颇多。
此刻高万林见他脸色苍白,目光也似乎有些闪躲,便关心地问道,“师弟可是遇上了什么为难事?”
石横见说,目光微微一颤,微垂下眼,过了一刻方提了提嘴角,露出一个略带勉强的笑,轻声道:“劳师兄挂心,我并没有事。”他原本就长得清秀可人,又着一身黑衣,更衬得脸色白皙,此刻微垂着脸,加上微蹙的眉宇,很有一种柔弱的姿态。
高万林瞧得心中大为怜惜,伸出手来,稍一犹豫,便落在他肩上,轻按了按,放柔了声音道:“师弟,你我师出同门,情谊自与旁人不同,你有什么难为事只管跟师兄说,师兄虽然不中用,在这门中总还能照拂你一二。”
石横眼皮微颤,抿着嘴没有言语。
“再不济,”高万林又好声劝道,“师兄就去求师尊,他老人家定不会坐视你受委屈。”
“师兄,千万不要!”石横霍地抬起眼来,眼中现出些许惊惶。
“好好,你别急,我不说。”高万林连忙道,一手轻拍他肩背安抚,见他面色稍安,才忍不住道,“师弟,你究竟遇上了什么事,连师兄也不能告诉吗?”
石横垂下眼,半晌,似乎是不堪忍受,微微扭过脸去,唇边带着一丝苦涩,“……师兄,不要说了,是我技不如人,丢了师尊的脸。”
高万林一听这话,眉毛顿时竖了起来,“果然是有人欺负你?!”他横眉怒目,但见石横扭过脸,露出一个格外苍白的下巴尖,便吸了一口气,将那一腔怒气往下压了压,一把攥住石横的手,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你随我来。”
凡人间有一句话叫做“隔墙有耳”,修士则因为有灵识的存在,所以言行之间更要小心谨慎,尤其是在宗门里。
“不能说话?”亓官睁大眼睛,疑惑地看着楚平。
“不是不能说话,是不要乱说话。”楚平耐心地给他解释,“若是被哪位师长前辈察觉背后嚼舌根,或者行为不端,轻则训斥,重则被罚去思过,甚至会被赶出宗门。”
亓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咬了一口灵果,咔嚓咔嚓。
“不过,听徐师兄说,内门各峰都有元婴真人坐镇,想来内门的各位师兄不必像我们这样小心谨慎。”楚平想了想,又郑重道:“亓师弟,你须记得,灵识虽然好用,但也不能动不动就放出来,尤其是在宗门外,否则若是不小心冒犯了哪位前辈,那就难以收场了。”
亓官一边啃灵果,一边点头:“嗯!”
楚平见他肯听,就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后脑勺,脸上露出一个略显憨厚的笑容。亓官啃完了灵果,站起身张望了一下,抬脚就要走。
“亓师弟,等一等!”楚平连忙拦住他。
亓官转脸看他。
“那、那个……”楚平是个老实胚子,一时也想不到话题,急得脸上都有些冒汗,憋得一张脸通红。
亓官就站在那里等他开口,等了一会儿,见他仍旧没有说话,便抬脚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