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官目力和灵识受限,看不到藏在暗处的东西,然而他泥丸宫内有一只识人蛊,不需要特意调动灵觉,便能感觉到冰冷的恶意从四面八方卷涌过来,激得他汗毛倒竖,立时驾着剑光往前冲去。
但往前疾行了一盏茶功夫,放在平常,山岭都越过好几座了,他所处的四周也仍旧是一团漆黑,仿佛没有尽头一般。亓官停了一下,又按下剑光,往地上落去,然而他往下降了许久仍旧踩不到实地,像是脚下突然出现了一个无底洞。
这是……阵法?
亓官停了下来,警惕地环顾四周,一只手握着不吃素剑,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抬起来,护住怀里的云虺。云虺十分安静,一双竖瞳似乎在黑暗中发出些微冷光,打量着周围。
亓官辨了辨方向,但他感觉不出来那浓重的恶意来源于哪一方,似乎上下左右全都是不怀好意的目光。
既然如此,那么索性也不必分辨。亓官握紧了剑,体内灵力迅疾地奔涌,灌向不吃素剑。刹那间,一道剑光陡然亮起,携着奔雷之势劈开浓重的黑暗!
然而,下一刻,劈开黑暗的剑光便如泥牛入海一般,消失得无声无息,仿佛那片黑暗中藏着一张巨口,不管多么强大的攻势都能一口吞下。
亓官注视着那一片黑暗,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当初他被藤妖以神通从流华宗摄至万里之外,醒来之时,面对的就是一壁仿佛永远也劈不开的厚障。彼时他灵力耗尽,最后施展出了火候尚浅的心剑,才将其破去。
而今他又陷入相似的处境,要想破局,无非是依样画葫芦,将心剑再施展一次。
亓官神情平静,将手里的不吃素剑平平举起,刹那间,剑尖凝聚出了点点微芒,在黑暗中发出柔和的光辉,旋即叫剑尖往前一送,便徐徐往前飘去。
他在剑道上的颖悟无人能及,先前已经施展过不止一次心剑,如今使来越发得心应手。且不久前,他还凭直觉在心剑中融合了王寅泼洒出来的恶水,这一回施展出来,更带上了一些恶水的阴煞,威力更胜以往。只见剑芒所及处,四处的黑暗如冰消雪融,一忽儿便被蚀空了一大块,速度更快地向外蔓延崩解。
亓官执剑立在原地未动,只看着周围的黑暗快速退去,陡地——
吼!
一声痛吼平地炸了开来!
亓官精神为之一振!
随着这一声,四周的黑暗像是一张阔大无比的布匹一般,唰的一下被人猛地拽开,露出了顶上灿烂的星空。
修士目力不同常人,亓官眼前乍明,目光一扫,就看到除他之外,周围还有数道身影,只是每一个人都鲜血淋漓,立在半空摇摇欲坠,显然都受了不轻的伤。此时黑暗散去,先前被困在里面的人也都看到了其他人,疲惫至极的脸上绽出喜色:
“闫师兄!”
“付师弟!”
“赵师姐!”
……
闫飞是今日出城来巡视的弟子之一,和几名相熟的弟子一道,按照习惯先往西往北、再往东往南巡视。原以为这一回又会跟从前一样,只大略走一圈,没有妖物踪影便可以回去修炼,谁知却在大河里见到了不常出现的水怪。
闫飞及同行的师兄弟都没有放在心里,随手用法器将未及成形的水怪搅散便继续往前,然而,那一只水怪只是一个开始。他们沿着大河行了一段,又接连撞见三四只水怪。
赵师姐抬手挥出一道灵光,将新发现的水怪灭去,嘴里不由得嘀咕了一句:“奇怪,今日这河中怎多出许多水怪来?”
确实奇怪。
而且这大河往日也是船来船往,他们巡视时总能见到一两艘,今日却一艘都不见,端的怪异。闫飞举目望了望远处,那处的河面上也有一团雾气,不难想见那团雾气裹着的是什么。
这样的事显然不能放着不管,几人驾着遁光溯流而上,欲查探究竟。只是越往上走,水怪就越多,到后来已经密集到一个令人怵目惊心的程度。
闫飞的脸色越发沉重,心底不由得浮现出一个不愿深想的猜测。他看了看赵师姐,正好赵师姐也看了过来,两人俱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惊色。
“去关云堡!”
赵师姐当机立断,几人二话不说,驾着遁光直往关云堡而来,谁知一头就撞进了一团浓稠的黑暗中。
乍一进来,闫飞就发现失去了同行师兄弟的踪迹,四下里一团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且蒙蔽了灵识,什么也探不出来,唯有弥漫在四周的浓郁血腥味,夹杂着似有若无的尸臭,内中仿佛还有些其他什么,熏得久了,便以修士之躯也头晕脑胀起来。
这是——
阵法!
但这阵法却古怪得很,闫飞按照往日所学试图找到破解之法,却发觉此阵所涉似乎并非阴阳五行八卦,而是另一种他分辨不出来的奇怪力量。
他将自己的法器取出来握在掌心,将那一管雪域晶炼制的笔状法器在眼前一划,须臾便有一道灵光从笔尖奔涌而出,瞬间化作一道锋锐劲气,呼啸着撞进黑暗中。
只可惜,那道劲气只是昙花一现,转瞬便被黑暗吞没,他用来牵引的灵识也随之断掉,只能无功而返。
闫飞面色凝重,一边驾着遁光往前疾行,寻找同行师兄弟的踪影,一边不断地用法器发出攻击,试图探出阵法的薄弱之处。
呼!
前方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仿佛是卷起了一阵疾风,吹动了这浓稠的黑暗,闫飞心中蓦然一喜——莫不是赵师姐的风雷扇?他立刻驾着遁光上前,谁知斜刺里有一道暗劲猛地从斜后方刺来,其速快逾闪电!
“唔!”
闫飞猝不及防,哪怕心生警兆,猛地侧身避了一下,仍旧叫那暗劲刺中,在后背留下一道不小的伤口,鲜血一下就涌了出来。
“谁?!”他厉喝一声,握着雪域晶笔,浑身的弦都绷紧了,“出来!”
四下静寂无声。
闫飞心里记挂赵师姐,一时也顾不得去查探是谁在暗中偷袭,转身就要往前掠去,下一瞬又顿住了——耽搁了这么一会儿,那一道似乎疾风吹卷出来的动静已经消失无踪,四周重归一片混沌的黑,令人难辨东西。
闫飞定了定神。既然能感受到风雷扇造出来的动静,说明赵师姐就在附近,或许其他师兄弟也在不远处。他一边在附近搜寻其他人的踪迹,一边警惕四周神出鬼没的偷袭。
有好几次,他分明已经感觉到了其他人的动静,但每每在他要驾着遁光上前时,总会叫黑暗中突然而起的偷袭打断,这样的攻击还越来越猛烈,逼得他不得不躲避防御。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丹田内的灵力已经临近枯竭,而此时他不仅连一个同伴都没有找到,身上还被割出了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鲜血裹了满身。与此同时,还有一股深深的,仿佛从神魂深处翻出来的疲累要将他淹没。
他已经分不清鼻尖嗅到的血腥味究竟是早前便有的,还是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
哧!
又一道劲气裹挟着疾风向他冲来。
闫飞几乎是麻木地抬起手腕,努力调动起经脉中存留的最后一丝灵力,用雪域晶笔划出一道微弱的灵光,然而这样的灵光在那一道强横的劲气前犹如螳臂当车,很快就被消解散去,而他已经没有余力再行闪躲。
闫飞心底微叹了口气。
然后——
吼!
随着一声痛吼,眼前的黑暗乍然散去,那道强横的劲气也骤然消失!
闫飞有些迟钝地察觉变化,一息之后,他猛地一抬头,就扫见与他一道巡视的几位师兄弟,心底不觉微松一口气,随后,他的目光便被一道青色身影所吸引,那是——
“师叔!”
一道流光从远处奔来,转瞬即扎到那握着黑色长剑的青色身影旁。
全师兄在亓官身后赶来,也一头撞进了那团黑暗之中。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感觉到这古怪阵法的可怖之处,亓官已经干净利落地用心剑将其破掉,所以他的形容并不狼狈,此时一见黑暗散去,他辨认出亓官身影,立刻奔过来会合。
及至到了跟前,他才微松一口气,有余裕打量周围,而后便是一惊:“赵师姐?!”
第87章 虎妖
此时却不是相见的时机。
遮蔽天地的黑暗遽然散去,但并没有消失,而是在远处重新凝聚出一具十分高大魁梧的人族躯体,只是这人躯之上却生着一双巨大的虎掌,面部乃至裸露出来的胸膛都有着黑黄相间的虎纹——竟然是一头巨大的虎妖。
全师兄面色微变,快速地道:“师叔,这虎妖已经能化出人形,少说也已经有了金丹修为!”
亓官没有说话,只握着剑,直直盯着虎妖,另一只手将他往身后撇了一下,紧跟着身形一闪,驾着剑光猛地冲了过去,一道剑气随心而发,直奔虎妖而去,其势迅若闪电!
吼!
虎妖一双凶狠的兽睛早已盯准了他,这时候张开巨口,将剩下的黑雾悉数吞进去,而后脚下一蹬,灵活迅捷地避开那道剑气,巨大的身躯则向着亓官扑来。
这虎妖许是初化人形,并不习惯两条腿飞奔,只跑了两步便将上半身低伏下来,四爪一蹬一跃,身躯即扑跃至亓官近前,跟着巨口一张,吐出一道蒙蒙黑雾将他卷裹在里头。
这黑雾能蚀化人骨,又携着无边煞气,便是修士沾上也难以脱身,不等全师兄惊呼出声,就见一道凛冽剑光裹着一团人影猛地撕开黑雾,遽然出现在虎妖跟前,跟着漆黑的长剑一扬,迅若绝伦地劈向虎妖的头颅!
“吼!”危急时刻,虎妖急将头颅一缩、身躯一摆,身后一条钢鞭般的虎尾携着摧金裂石的巨力抽向不吃素剑。
如是斗了几个来回,那虎妖虽然身躯庞大,动作却一点也不憨笨,反而格外凶猛迅捷,亓官的剑光每每劈到跟前,都叫它于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一时间,一人一妖斗了个势均力敌。
全师兄趁此机会,赶紧过去,将闫飞等人远远地接过来,又拿出疗伤的丹药送与他们服下,他则站在一边护法。
赵师姐伤势较轻,调息一时,率先睁开眼睛。她站起身,与全师兄一道看着远处激烈的相斗,有些忧心地道:“这妖物施下阵法引我们自投罗网,显见得十分狡诈,此刻恐怕还未施展全力,不知亓师叔能否应付?”
全师兄道:“赵师姐放心,我已将师门灵讯传了出去,只消拖得一时片刻,坐镇王都的前辈就能赶来,绝不会叫这畜生逞了凶威去。”
赵师姐点了点头,目光往下一扫,脸上现出不忍之色。她微叹一口气,叮嘱道:“你在此看护闫师弟他们,我去关云堡瞧一瞧还有无活口。”
全师兄也早就注意到了关云堡的惨象,见说赶忙应了,赵师姐便纵起遁光,往脚下的关云堡而去。
此时的关云堡已然看不出来原先市埠繁盛的模样,但见残砖烂瓦遍地都是,泥墙坍了一地,放眼一望,满座城池皆是废墟,正是个“徧地头颅生鬼火,空村瓦砾绝人烟。”
更令人触目心惊的,则是从碎石烂瓦、断木横梁之下浸染而出的一片暗到发黑的红色,这血色渗进泥地里、流进池塘水井中,自血中滋生的怨气便顺着地下的水脉汇进大河里。
赵师姐落在一堆废墟上,两步开外即是一具已经僵硬多时的尸首,其半个脑袋都被巨爪捏碎,脑浆子已经被掏空,只有暗黑的血污淌下来,板结着身上裹着的粗布麻衣。
“……”赵师姐垂下眉眼,单手立在胸前,低喧一声道号,这才迈开脚步,在已成为废墟的街道上穿行。她疾步往前走,手上还捏着一个法诀,但凡有活人气息就能察觉。
然而,她搜寻了小半个城区,却连一个活口都没有找到,反倒是神情越来越凝重——这废墟之上到处都是妖兽的蹄爪之印,显然是经历了一波妖潮,但是,而今这城中却只剩下了一头虎妖,剩下的妖兽去了哪里?
另一则就是,关云堡与王都相距不到千里,为何妖潮侵犯关云堡,王都镇守的大能却无一察觉,甚至连关云堡镇守弟子的求救灵讯都未曾见到?
“赵师姐!”闫飞此时也调息了过来,驾着遁光落在赵师姐跟前,神情凝重,“师姐,此地实在有些古怪,我有种不详的预感,还是先助亓师叔拿下虎妖,速速离去罢!”
赵师姐正有同感,闻言点了点头,“你说得有理。”说着正要驾起遁光离去,忽然心中微微一动,“噫”了一声,顺着法诀的指引看去,却只看到了一堆瓦砾。她一步跨过去,先是见得一具失了双腿的尸体,在地上爬出一道粗重的血痕;她侧耳细听,听到瓦砾堆里传出来的细弱声响。
她将风雷扇轻轻一扇,堆积的瓦砾被疾风卷开,露出底下断了的横梁撑出来的一个小空间,以及藏在里头已经饿得奄奄一息的稚弱孩童。他大约是察觉了瓦砾被掀开的动静,虚弱地动了一下,试图将瘦小的身体缩得更紧。
赵师姐看了看外头那具尸体,又看了看那藏身瓦砾堆的孩子,几乎能想见那叫人心胆俱裂的一幕:
母亲迅速地将孩子藏进小角落里,又慌乱地扒拉着瓦砾将他掩盖好,只是自己已来不及藏好,被妖兽捏着腰倒提起来,一口啃掉了一条半的腿。大约是嫌她不好吃,又或许前头有更多的血食,妖兽随意将她扔下,又扑到另一个方向去了,那失了一条半腿的母亲昏过去又醒来,弥留之际仍旧拼尽全力爬到瓦砾堆上,用残缺的躯体翼护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