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官眨了眨眼,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师父?”
陆丰没有应答。他的神念从亓官的泥丸宫抽离,此后便再无声息。
亓官茫然若失地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抬起手摸了摸眉心。
天空中的黑云散去,皓月重现,将人间镀上一层银辉。月色下,关云堡废墟沉默地将一切血色掩去。
亓官驾着剑光落下地,探手将缩在废墟堆里的云虺抱进怀里,目光随即落在前方不远处蜷着身体的全师兄身上。他疾步过去,正要将全师兄拉起来,弯腰到一半时却顿住了。
入目是一张满是血迹的脸,已然没有了生息。
亓官定定地看着,好一会儿都没有动作。片刻后,他垂下眼,伸手将对方怀里紧紧护着的小孩抱出来——那小孩倒还尚存呼吸。
亓官一手抱着云虺,一手抱着小孩,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转头四顾,灵识所及之处,只有两道微弱的生息。
他把那两名还活着的弟子找出来,挨个喂了疗伤的丹药,而后便在一旁坐下,看了看四周,又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天上的那一轮明月发呆。
阳和真人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她按下遁光,目光在地上的两名弟子身上掠过,落在亓官身上,沉声问道:“妖王现在何处?!”
她一察觉到此地异变,便立刻赶了过来,不料想眼前所见已是一片废墟,俨然是妖潮过境后的惨象。但王都与关云堡相距仅数百里,妖潮袭城这样大的动静,她坐镇王都怎么可能一无所觉?
唯一的可能,便是妖王出手,遮蔽了此地气机,令她无法察觉。
亓官呆呆地看了她一眼,抬手指了一个方向。
阳和真人循着他指的方向一望,又回转目光看了他一眼,道:“自己多加小心。”语罢驾着遁光冲天而起。
亓官的视线追着她远去,不多时,就见她拎着一头白鹤又回转来。
阳和真人扬手将白鹤扔下,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来。她径直在亓官面前落下,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用一种奇异的语气问:“这头妖鹤,是你杀的?”
亓官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老老实实道:“不是我,是师父。”
“你师父……”阳和真人闻言一怔,“他,他来了么?”
亓官睁大眼睛看着她,没有说话。
阳和真人察觉自己的失态,轻轻咳了一声,掩饰地道:“是我想岔了,陆道友正在潜修,怎会出现在此地。”说着再瞧了一眼亓官,见他满身是伤,语气中不免带了些责备:“妖王修为可比元婴修士,你便有长辈赐下的御敌法宝,也不宜冒险,否则受伤事小,倘被伤了性命,当如何是好?”
亓官眨了眨眼,未及说话,就见她抬手递了一瓶丹药过来,道:“妖王业已伏诛,后续事宜不需你操心,回去好生养伤……”她说着忽然“噫”了一声,一把握住亓官的手拉过来,手指顺势搭上了他的脉门,稍许灵力探入,随即神情微微一变,“黑风煞?”
她抿紧嘴唇,骈指如风,转瞬便有数道灵力携着锐劲钻入亓官体内。这灵力煞烈如火,霎时便将黑雾一般附着在经脉上的黑风煞烧得滚沸起来,不一刻便团成了一团,藏进几条细小的经脉里,那团盘踞在丹田宫内的黑风煞也被逼到了角落。
阳和真人这才抬眼,严肃地道:“这黑风煞一时片刻难以祛除,我暂时将它封住,等到回了王都,我再为你彻底清除。”
亓官看着她,点了点头。
关云堡已成废墟,整座城数万人死于非命,怨气深重,倘若置之不理,势必要生出如水怪一般的精怪来祸害人间。阳和真人替亓官暂时封住了黑风煞,又运起正音之法,诵念了整晚的道经,以超拔冤魂,抚平怨气。
“到底是一座死城了。”天明后,阳和真人瞧着脚下的废墟,神情有些沉重。
亓官已静默了许久,这时抬起眼,问:“为什么会有妖潮?”
从义阳城到姜城,再到如今的关云堡,他已经见过三次妖潮,他实在想不明白,世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惨祸?
全师兄说,妖族只要去掉了横骨,便能七窍清明,懂得吐纳天地灵气修行,不会再为祸人间,但是,那头妖鹤明明已经炼化了横骨,成就妖王之尊,为什么还是会掀起妖潮,肆虐一方?
阳和真人没有说话,只将目光投向远方,过了半晌,才淡淡地道:“近百年以来,妖潮时有发生,有人为此卜算天机,道是,妖族气运有勃兴之兆,将有皇者诞育。”
亓官不太明白,困惑地看着阳和真人。
“妖皇是否诞育,此时尚不清楚。”阳和真人收回目光,声音冰冷,“不过眼下看来,妖潮肆虐,显见得有不少妖王参与其中。”
第93章 不知道
关云堡被妖潮夷为废墟之事在王都掀起了轩然大波。
颍王得到消息后,立刻带着重礼去迎仙台请见阳和真人。阳和真人并未露面,只遣了一个小道童出来,请他回去。
颖王急道:“王都与关云堡相距仅有数百里,而今关云堡遭此横祸,王都也难说安稳,局势若此,吾实难心安!”
小道童抱着拂尘,一板一眼地道:“王都有真人坐镇,请陛下少安毋躁。”
事关生死,颖王又如何能不心焦,当下只请阳和真人说项,欲求更多的元婴真人坐镇王都。他言辞倒也恳切,道:“吾并非不信真人之能,只是王都有数十万百姓,倘若妖潮来袭,恐怕真人一时看顾不到……”
小道童闻言立将脸色一变,“元婴真人何等尊荣,岂是尔等凡民说请便请的!”他居高临下,冷声斥道,“陛下好自为之,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说着将拂尘一甩,径自离去。
颖王无法,只好连夜让人在迎仙台下搭了一座行宫出来,急急忙忙地携着几名宫妃住了进去。一国之主若此,其他权贵重臣也未免心中惴惴,纷纷将居舍挪移到附近,以便妖潮来袭时,能就近得到仙师的庇护。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地,妖潮袭城之事就传遍了王都的大街小巷,一时所有人都知道关云堡被灭了城。人们惊恐慌乱之余,又流传起妖兽抓人吃人的故事来,一个个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见一般,吓得许多人连门都不敢出。
“小仙师,那妖潮真这么厉害?关云堡那么大一座城,听说都叫妖兽祸祸没啦?”店小二将面条端上来了也不走开,抓着抹布装样子地擦擦桌角,便迫不及待地问。
旁边的食客听见,也纷纷竖起耳朵留意。
亓官装着心事,只沉默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挑了一筷面条送进嘴里。
这时候食客不多,店小二也不去忙活,站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他听来的妖兽吃人故事,末了,他看着亓官,忽然道:“小仙师,那妖潮如果进了王都……可保得住吗?”
亓官抬起头,看着他,少顷,又看了看周围投来的一圈期冀目光,沉默了片刻,终究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
四周的气氛一时沉寂。
泥丸宫中,识人蛊微微颤动,传来一些不太好的情绪。亓官垂下眼,胡乱将面条塞进肚里,放下银钱,抬脚走出店门。
他走在街上,心情不免有些沉郁,下意识地摸了摸指根的须弥芥。但藏着师父神念的玉牌仍旧没有动静。不知道为什么,自那日关云堡之后,他就找不到师父了——玉牌里的神念不知去向,云虺身上也没有了他熟悉的气息。
亓官心里既是困惑不解,又免不了一直惦念,就连修炼也忍不住分了好几回心。
“师叔这是要往哪里去?”正走着,忽然一道声音自旁边传来。
亓官循声一看,顿时皱起了眉毛。是那个叫周世清的人,全师兄曾经说过,此人有些“轻浮”。他并不很明白轻浮的意思,不过总归不是什么好词,而且,识人蛊传递过来的感觉,也叫他很不舒服。
那周世清慕他身份修为,有意亲近巴结,见亓官不理也不以为意,依旧跟在身边,面上还挂着笑容,道:“听说师叔也去了关云堡,还与那头鹤妖大战了一场,可惜我当日留在王都,未能亲见师叔御敌风采。”
亓官皱着眉毛,疾步往前,周世清亦加快脚步,笑着道:“师叔下回出城巡视是什么时候,全师弟不在了,不如我同师叔一道去罢?我虽修为粗浅些,可料理些妖兽也不在话下,想来不至于成为师叔的累赘。”说着便伸手要去揽亓官的臂膊,故作亲热地,“说了这好些话,师叔好歹理我一理……”
亓官猛地闪身避过,骈指射出一道剑气,正中他的肩窝。
周世清“啊”的痛叫一声,脚下倒退一步,捂住肩窝。周围人闻得动静纷纷看过来,他脸上挂不住,只得忍着疼强笑:“师叔、师叔这是何意……?”
亓官皱眉看着他,神情有些冷:“不许跟来!”说罢转身就走。
周世清脸上阵红阵白,肩上的伤也疼得很,一时气愤不过,忽又抬脚跟了上去,提高了声音叫道:“师叔在这里装什么清高?敢是拖着全师弟出城巡视,连累他送命的不是你么?”
亓官猛地刹住脚步。
周世清见他停下来,脸上显出一丝快意,冷笑道:“亓师叔乃剑君高徒,身份尊荣,又有金丹修为,我等区区筑基弟子,想来也不配入您贵眼。不过,师叔即便身份贵重,也不该视别派弟子之命如草芥,随意糟践!”
亓官转过身来:“全师兄不是因我而死。”
“哈!”周世清冷笑一声,“师叔敢做不敢认么?倘若不是你一意出城,全师弟见今还好好地待在王都,又怎么会无辜送命?”
亓官盯着周世清,泥丸宫中的识人蛊颤动着,一股毫不掩饰的恶意涌来,沁得眉心一片冰凉。他往后退了一步,转而驾起剑光,疾往迎仙台而去。
迎仙台。
小道童早便得了吩咐,一见亓官便引着往里而去,道:“真人已经预备妥当,请道兄往丹室去,用真火炼煞。”
亓官点头,随他进去丹室,一道热浪当头涌来。进入内室,便见阳和真人趺坐于地,面前一池丹液沸滚,热气蒸腾。
“黑风煞乃阴属煞物,一旦进入经脉丹田,便时时侵蚀,若是不及时除掉,最后连灵根都要被蚀得一干二净,哪怕已经蜕凡成仙,也要被断绝道途,称得上是一等一的阴毒法门。”阳和真人徐徐道,“若想除掉此煞,一则可以服下阴属丹药,催发煞气,再以雷霆手段一举灭除;二则是将阳和之力导引入体,聚真火将阴煞炼化干净。”
“我身边并没有可以催发煞气的阴属丹药,所以用的是第二种法门,只是内聚真火,未免煎熬。记住,再是痛苦,也千万要忍耐住,否则便是功亏一篑。”她说着,将手一指那一池丹液,道:“去罢。”
第94章 渡劫
亓官去了外袍,抬脚迈入丹液池中,在池央的莲台坐下。莲台微微一沉,带着他的身躯往丹液中沉去,须臾,丹液便没过他的头顶。
这一池丹液看似热浪翻滚,真进入其中,却并无灼热逼人的感觉,倒是有一股阳和之气顺着周身穴位缓缓渗入。这阳和之气先是依十二正经徐徐行了一周,继而又通向奇经八脉,其气息缓缓流转,所过之处,无一处不暖,无一处不熨帖。
亓官双目微阖,心神紧守灵台,依着阳和真人的嘱咐,用灵力导引阳和之气周行全身经脉,连尾端的细小经脉也未有遗漏,如是行过几个周天,连阿是穴也被荡涤一清,周身上下俱都充溢着温和祥适的气息,如同浸在温泉之中,一派泰然舒适。
丹田宫内的黑风煞尚未被惊动,而被封进细小经脉的黑风煞若一层朦胧的黑雾附着在经脉壁上,此刻仿佛也被这股暖融的气息助长,不过片刻,便更加膨大了一些,竟似要冲破阳和真人灵力的锁印,突涌出来。
阳和真人察知亓官气息变化,法诀随心而起,掌中随之吐出一道沛然灵力,旋即骈指一引,将其投进面前的一池丹液之中。霎时间,那一池丹液便被这道灵力激得翻起了二尺高的浪潮,丹室内竟尔有阵阵潮声响起,仿佛藏着一片海域一般。
阳和真人对此异象充耳不闻,只徐徐将煞烈灵力注入那一池丹液之中,不一刻,丹液便在池中湃涌起来,丹室内海潮呼啸声愈疾。
随着丹液的湃涌,亓官忽觉环绕身周的阳和之气一变,于温和之中格外增加了几许热意,渐渐的有些灼痛之感,少顷,灼痛之感愈来愈强烈,亓官感觉自己仿佛一脚踩进了熔岩中,灼热的岩浆淹过来,把他从头到脚地包裹住。
疼。
放在膝上的手掌绷起了两道青筋,亓官紧紧闭着眼睛,沉默地忍耐着,用灵力继续导引阳和之气灌入体内。
“岩浆”寻隙而入,顺着周身的穴道往内涌,就连那小小的阿是穴也不放过。不过短短的功夫,他全身上下数百个穴道孔里就塞满了岩浆。岩浆一股脑地涌进经脉里,像是有人拿着烧红的铁钎不分青红皂白地往里捅,捅开了之后,岩浆便在经脉中奔涌起来,气势万千地向着丹田宫杀去,其势不可阻挡、不能阻挡。
存留在经脉中的黑风煞仿佛察知了危险,止住了膨胀之势,只牢牢胶附在经脉上。这煞物且十分顽固,哪怕被“岩浆”包裹,仍旧牢牢地胶在经脉壁上,丁点不见减少,只是略有收缩。
不过片刻,那自阳和之气中生出来的“岩浆”便携着雷霆之势撞进了丹田宫,霎时间,亓官感觉腹中轰的一下,烧起了一团火。这团火烧得极其猛烈,只一息的功夫,就把他从内而外地点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