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披着一身血气,周身剑意缭绕,双目神芒毕现,受伤之后气息分外悍厉,那道冰冷的目光穿过雷光,直直盯着张松阳:“你果然是动手了。”
张松阳为避劫雷之威,并不敢太过接近,此刻迎着他的目光,面上微微抖动了一下,长须随风而舞,须臾,竟尔露出一个笑容来,“陆师弟何出此言?”
头顶那一个巨大的云海旋涡转动着,劫云涌动间酝酿着更为恐怖的威势,陆丰却视若无睹,只盯着张松阳,神色冰冷:“六年前的心魔劫,是你的手笔。”
他语气笃定,径自下了定论。
六年前,心魔劫来临,他神念摇动,狂性大发,一剑斩断丹阳峰,是同为分神修士的张松阳出手相制,对方若想在他身上动手脚,只可能是在那个时候。
但张松阳晋入分神境后,修为就此停滞,百年间未有增长半分,若想在他身上动手脚而不被察觉,显然是早有准备——陆丰并不会低估自己的能为,所以,这个准备的时间只长不短,换句话说,很早之前,或许张松阳就已经生出了要置他于死地的念头。
至于张松阳为什么会有这般心思,他稍一转念便将整件事捋顺,唇边旋即浮出一丝冰冷的嘲讽——
“小洞天。”
自晋入分神境后,张松阳便开始潜修,除去六年前那一场心魔劫之外,百年间从未下过金顶仙府,此刻分明可以远远地旁观,却冒着被劫雷牵连的危险,眼巴巴地赶来雷劫中心,所为的目的只可能是第一时间将他的小洞天收入囊中。
毕竟,小洞天是修士领悟了天地至理后的显现,若能得到大能遗留下来的小洞天,便能通过大能的修道境界触摸大道之玄奥,从而提升自己对天地大道的领悟,修为自然水涨船高;另则,小洞天常被修士用来存放宝物,他的小洞天库藏之丰在修道界可谓首屈一指,就连蜉蝣妖的残蜕也在其中,见惯宝物的炼器大家乔拾音也为此馋涎不已。
有这两桩好处,张松阳会盯上他的小洞天,并不奇怪。
张松阳盯着陆丰,脸上微微抽搐了一下:“师弟心魔未释,所以才有这些揣测,眼下——”他说着,脸上忽而显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而后在轰然降下来的雷光中续上了话尾,“还是先渡过雷劫再说罢。”
自来最后三道劫雷最为凶险,这倒数第二道劫雷,比先前酝酿的时间更长,降下来的威势也更为凶戾,乍一扑下来便一举撕破卷上来的剑光。反观陆丰,一身灵力被封锢,先时蓄势酝酿出来的冲天剑意颓势已显,此消彼长之下,对上劫雷几无还手之力,只半息便被彻底淹没。
此一道劫雷过后,陆丰浑身浴血,气息肉眼可见的颓靡下来,周身剑意也不再昂扬。
张松阳的唇角缓缓绽开一抹笑容。还剩最后一道劫雷,陆丰能否安然渡过,已无须多言。
陆丰提着剑,身形凝定,他双目微阖,仿佛已经入定。
巨大的云海旋涡又压下来了几分,哪怕张松阳是分神修士,哪怕他并非渡劫之人,依旧能感觉到这股威势的恐怖。他轻摆拂尘,再退了数十里,微微笑着注目那一道在云海旋涡下显得渺小了许多的身影。
天才,呵……天才!
这世上的天才何其之多,陆丰确然是天才,但他能坐上流华宗掌门,又修成分神,难道就不是天才么?然而大道漫漫,便是天才,能渡劫飞升的又有几人!大道亦需谋求才能成正果,否则,便是再有惊世天赋又如何,还不是只能如流星般陨落,如此,求道之路上,他便用些手段,也是理所应当。
最后一道劫雷终于降下。
张松阳唇角的笑意越发舒心得意。
他苦心谋求一百多年,今日,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
——
亓官驾着剑光,如一道流光迅疾划过天际。
他抿着唇,眼睛死死瞪着前方,将体内灵力一催再催,以最快的速度向流华宗赶去。
那日,他一醒来便听阳和真人向他道贺,道是师父行将渡劫晋入大乘境。
“我与令师有旧,但已多年未见。等你结束游历回宗,便代我向他致贺罢。”阳和真人说着,又笑了一笑,微垂下双目,“……他一向眼光高,恐怕看不上我备的俗礼,便不去他跟前现眼了。”
她再说了什么,亓官已经听不见了,脑海中只剩下了“渡劫”这两个字。
渡劫……渡劫!
他脑中乍然出现当年师父在漫天雷光中消失的景象,猛地一个激灵,连阳和真人的话都未听完,立刻疾冲出迎仙台,亏得阳和真人见机得快,一把将他拦下来,问:“你要做什么去?”
亓官茫然地看了她一眼,过得一时,方才反应过来:“我要回去,找师父。”
第99章 回宗
“倒也不必这么着急。”阳和真人笑了起来:“此地与贵宗相距有万里之遥,便是你赶得再快,回到宗门之时,令师也必然已经成功渡劫了。况且你刚刚除了煞气,元气未复,且先在王都休养几日,择日回宗不迟。我再替你问一问,这几日有否云舟东行,倘若有,便可以乘云舟回去,一路上既有照应,也省了你奔波劳碌之苦。”
她的话合情入理,且又安排得细致妥当,亓官却摇了摇头,固执地道:“回去找师父。”
阳和真人瞧了亓官一眼,见他眉宇间有着明显的焦灼,不觉有些诧异。她本待问上一问,但一转念,即便她视亓官为小辈,终究不是正经的师门长辈,过多干涉反教人不喜,便咽下到了嘴边的话,只道:“若实在不能等,那便去罢。”
亓官立刻点头,疾步往外走,忽然想起来什么,又折身回来,从须弥芥中拿出一个灵果,刚要送到阳和真人手上,他忽地一顿,想一想又取出两个灵果来,与先前的一并递了过去。
阳和真人瞧了瞧那几个灵果,面上难掩诧异之色。她看了看亓官:“……给我的?”
亓官认真地点头:“谢谢真人。”
阳和真人眉目舒展,微微笑了起来。她伸手取了灵果,倒也不嫌寒酸,跟着又摸了摸亓官的头,叮嘱道:“而今妖患四起,你一人独行,路上千万小心。”
亓官点头应了,驾着剑光直冲上天。
他出了王都,稍辨了辨方向,便一路往东行去——当初在姜城时,余莲曾经与他说过,流华宗位于东方,只消一直往东,见了大海,便能寻人打听具体方位了。
他拼尽全力疾行数日,尚未见着流华宗的影子,疲累感却渐渐地漫了上来。但即便是累了,他也并不停下来休息,灵力告罄时便摸出一把丹药塞进嘴里,经脉被这样粗暴的方式撑得刺痛难忍也全不管。
如是一连向东行了十数日,亓官仍未见得大海,却已经疲累至极,只强撑着一口气继续前行,以至于与一道遁光交叉而过都没有反应过来,径直照前疾行。那道遁光顿了一下,忽折向追了回来,远远地问:“道友是往哪里去?”
亓官累日赶路,遁速已慢了不少,那人轻松赶上来,先是瞧了瞧亓官,见他确乎气息颓靡,神色间又多有焦灼,便问:“道友行色匆忙,敢是遇上了什么麻烦?我乃曲澜别院弟子,道友若是有难为之处,不妨同我说一说。”
亓官并未说话,过了一会儿后,他忽然刹住剑光,睁大眼睛瞪着对方:“曲澜别院?”已近僵滞的大脑浮出一点模糊的记忆,他有些迟钝地想起来,当初在义阳城时曾经救过他的那个韩师兄,就是曲澜别院的。
他精神一振,立刻扑到那人面前,紧紧捉住对方的衣襟,急切地问:“流华宗往哪里走?”
那人愣了一下,“流华宗?道友要去流华宗?”他看了看颇为狼狈的亓官,想了想,道:“眼下我也无事,便陪道友走一遭罢。”
他说着,果真就一直把亓官送到了流华宗山门外。
亓官心里牵念师父,一见到入宗的那座云台,便将怀里揣了一路的云虺放出来,教它领着穿过护山法阵,而后直奔问剑峰。他一路跌跌撞撞,一路经过诸多诧异的目光,最后在围绕剑台的那一圈剑光外从遁光中滚下来。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跨过剑光,疾往陆丰的洞府冲去。
师父,师父……
但是——里里外外都没有师父的身影,就连剑灵明心小童都不见了。
亓官站在屋内,环视空空如也的屋舍,手脚霎时间冰凉,心底的惊慌亦无限向恐惧蔓延。
师父渡了雷劫,又不见了。
“亓师侄?”一道略带探询的声音响了起来。
亓官听到声音的瞬间猛地回头,但看清了来人之后,那双明亮的眼睛霎时间就黯淡了下去。不是师父。
来人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沉默了一下才道:“可是亓师侄么?我姓林,与陆师弟师出同门,你可唤我一声林师伯。”
师伯?
亓官眼前一亮,疾步迎上来,急切问道,“师伯,师父在哪里?”
林成洲看着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过得一刻,他微微撇过脸,声音力持平静:“陆师弟他,渡劫没有成功。”
亓官呆呆地看着他,半晌都没有动弹。好一会儿后,他的脸色一点一点的白下去,最后变成雪一样的惨白,声音轻得一阵微风就能吹走:“不成功……是什么?”
林成洲沉默,过了一会儿,道:“雷殛之下,神魂全消。”
亓官瞪着他。
林成洲见他这般,叹了口气,道:“师弟渡劫前最是挂念你,如今见你平安归来,想必也是极高兴的。”
亓官仍旧瞪着他,一动不动。
林成洲一时也说不出来什么话,与亓官相对呆站了片刻,有些生疏地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他顿了一下,沉沉地叹气,“你好好的。”
亓官茫然地睁着眼,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一刻,所有的一切知觉都已远去,站在旁边的那位师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概不知,直到他被人用力地勒进怀抱。
“七官儿?七官儿?”一道熟悉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无知无觉地循着声音的来处寻了好一会儿,而后,撞进一双满是担忧的目光中。
他瞪着那双眼睛,许久之后,才迟缓地眨了眨眼,声音滞涩地开口:“……阿、深?”
“是我,是阿深!”阿深见他认出了自己,狠狠地松了一口气,又紧紧地将他按进自己怀里,按着后脑勺的手安抚地滑动,“七官儿不怕,阿深来了,哥在这里,别怕——”
亓官大睁着双眼,鼻尖抵着一片坚硬的胸膛,嗅着熟悉的气息,仍然仿佛踩在云端一样,空飘飘落不到实地。
第100章 回来就好
亓官回宗的消息很快传开。
蔺如向他行了一礼,道:“亓师叔,掌门师祖相召,请您随我去一趟金顶仙府。”
亓官呆呆地转头看她,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反应。
蔺如:“……亓师叔?”
阿深紧紧抓着亓官的手,这时候转过头看了蔺如一眼,“我同他一道过去。”
蔺如看了看他:“林师叔,未得掌门师祖相召,金顶仙府不得擅入。”
阿深的视线又回到亓官身上,道:“我不进去,只在外等候。”
蔺如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三人很快便到了金顶府外,阿深停下来,安抚地摸了摸亓官的头,这才将他交给蔺如。蔺如便引着亓官进去,一路来到一座恢弘大殿中,嘱他在此等候,而后恭谨地退了出去。
这大殿十分冷寂,偌大的地方没有一丝人息,一色的肃穆深沉。亓官站在殿中央,盯着一根玄青殿柱发呆。
过了一会儿,一道身影忽然在高台上显现。亓官打了个冷战,蓦然抬头,正好迎上一道锐利审视的目光,泥丸宫中的识人蛊疾速震颤起来,冰冷的恶意刺得识海都翻滚了起来。
亓官直直地盯了回去。
张松阳俯视着亓官,将他的防备和警惕收入眼底,唇角拉出一丝冷峭的弧度。而后,他将拂尘微微一摆,抬指遥遥向着亓官点了一下,一股无形的劲气随之迸发,直奔亓官而来。
那道劲气来得极快,亓官尚来不及调动灵力,便已经扎到了跟前,瞬息冲入他的泥丸宫。他被这股劲气冲得脑袋微微往后一仰,霎时间,冰冷的气息就将他的灵识彻底封冻起来,一道强横的神念侵入识海,狂风过境一般扫荡着,搜罗出藏在神魂深处的记忆。
所谓搜魂之术,若是元婴修士驭使或者还有些吃力,但对于分神大能来说,要想搜出一个小小金丹修士藏在神魂深处的秘密,不过一个动念就能完成,片刻后,张松阳面上多了几分躁色,更有一丝掩藏不住的戾气。
他精心谋算,终于叫陆丰渡劫失败,神魂当场灰飞烟灭,但他着意谋夺的小洞天却并没有如愿被剥夺下来,反而随着陆丰的神魂一道消失得无影无踪。张松阳无论如何不愿相信,自己苦心谋划了近百年,最后得到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
那一瞬间,他险些控制不住暴涌的神念,当场走火入魔。
他不甘心,且开始疑神疑鬼。
陆丰一向天赋绝伦,当初是真的没有发现他当初做的手脚么?或者,是将计就计,诱他上钩?
张松阳越想越觉得后者更有可能,所以知晓亓官回宗后,便立刻将人召来,连一句虚言套话都没有,直接动手行搜魂之术。陆丰曾亲口说,与这亓姓小儿有极深的渊源,想陆丰渡劫没多久,他便急慌慌地跑了回来,若是陆丰真的藏了什么玄虚,必定与他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