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看到了这亓姓小儿在剑石畔领悟剑道,看到了一家子凡民和乐融融,看到了义阳城妖潮,也看到了陆丰收徒的景象,唯独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东西,而陆丰所谓极深的渊源,竟然只是这亓姓小儿经由剑石所载剑道真意踏上修行之路而已。
只是这般,就能叫陆丰如此看重?
张松阳不信。
强横的神念再度将识海搅了个翻天覆地,连犄角旮旯都没有放过,但是——没有,还是没有!
他面上戾气愈重,那张向来温和慈善的脸孔也显得狰狞起来,怀疑的目光也随之落到亓官身上——莫非是这亓姓小儿居中作祟?
不,不可能。他随之推翻了这个念头。在分神修士眼中,金丹修士与蝼蚁无异,他只消神念一动,几十上百个金丹修士都能死得无声无息,便是这小儿想动手脚,又岂能瞒得过他。
难道陆丰真的死在了劫雷下,小洞天也随之湮灭了?
“废物!废物!”
殿内忽然响起一声厉喝,一股狂暴的威压霎时间横扫整座大殿,紧跟着,张松阳的身影便从殿内消失。待他回到位于山巅的高台上,趺坐在蒲团上时,镌刻的阵法自发运转起来,阵法下囚着的四海冰蟾亦徐徐吐出冰雾,少顷,一股冰冷的气息涌入泥丸宫,又过了许久,才将那一股暴怒和狂躁之意强行镇压下去。
金顶府外,阿深等了许久,才看到亓官的身影。
他连忙纵剑迎上去,“七官儿!”他握住亓官的肩膀上下打量了一会儿,面上的担忧之色稍解,随即手掌微微用力,“我们回家。”
亓官呆呆地看着他,眼里神采全无。
阿深瞧着心疼不已,拉着他下了金顶府,却并不回问剑峰,而是径直往外门凝翠山而去。
左家嫂子万料不到阿深这时候回来,还来不及高兴,再往旁边一看,顿时呆在了那里,直愣愣地看着亓官,过了一会儿,才颤抖着声音:“……七官儿?”
亓官呆愣愣地看着她。
左家嫂子眼里的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把怀里的阿宝交到阿深手上,转身就拉着亓官上下打量,含着泪笑:“……可是回来了。”又伸手摸一摸头、拍一拍背,终是忍不住将他抱进怀里,颤着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亓官任她抱着,片刻后,没有神采的眼中漾起了微澜。
亓官回家,左家嫂子高兴坏了,只把阿宝放进摇篮中,嘱咐阿深仔细看着,自己一转身便去了厨房,麻利地生火烧水,把熏制的好肉、各色山珍等拿出来,又提着刀寻了一只母鸡割脖子放血,忙乱中还不忘命阿深下山去割肉,使出浑身解数做了满满当当一大桌子菜。
亓官坐在阿深搬来的凳子上,低头看躺在摇篮里的阿宝。
阿宝抱着小胖手吃得津津有味,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一双小腿在襁褓里一下又一下有力地踢蹬。
他瞧了许久,然后,手指小心地顺着木护栏探进去,碰了碰阿宝的襁褓。
“啊,啊。”阿宝兴奋起来,沾着口水的小胖手一下子打在他的手指上。他微微一动,手指勾住那小小的手掌,垂目注视着那温软的一小团。
第101章 不要任性
老左回来时,天已近晚。
他扛着一头山猪走进院子,步履稳健,丁点也看不出左腿的异常,及至目光扫到亓官,他才猛然站住,定定地看了一眼,下一刻紧走几步把肩上的山猪卸下来,连脸上的汗都来不及擦,两步跨到跟前,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亓官。
而后,他伸出一只宽厚的手掌,重重地落在亓官肩上,用力摇了摇,腮帮子绷得紧紧的,片刻后才憋出来一句:“……回来就好。”
晚饭丰盛得犹如过年,亓官吃得头也不抬,左家嫂子一边给他搛菜,一边可惜时间太短,不够她再做几样好的,炖汤也不够火候,絮絮叨叨,听着却格外适意。
阿宝人小,脾气却大,不愿意一个人睡摇篮,必要人抱着,于是便躺在老左臂弯里,两只乌溜溜的眼睛一直斜着看桌上的菜馔,一见老左搛菜眼珠子立刻黏上去,又张着嘴十分努力地抬起脖子去够筷尖,贪馋的模样令人忍不住发笑。亓官也禁不住停下筷子去瞧她,没多久又叫替他搛肉的阿深唤回心神。
一家人和和乐乐,俱都默契地回避了亓官这一年多来不见踪影的事。
阿深是因为自己在内门打听出了一些消息,拼拼凑凑摸出了亓官被罚进无念谷及失踪;老左夫妻两个虽然不知底里,但见亓官回来后异常的沉默,心疼之下亦不忍心追问。
饭罢,老左借故将阿深叫到一旁,探问亓官的近况。
阿深沉默了许久,低声道:“七官儿师父没了。”
屋内,守着摇篮的亓官手指微微一颤,微垂下目光,嘴唇也抿了起来。师父没有死,他只是不见了,就跟上一回雷劫一样。
老左愣了好一会儿,张了张嘴,“这怎么……”
阿深没有说话,目光沉沉。
老左也沉默下来,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七官儿有多看重师父,他们都看在眼里,虽然七官儿心里眼里只有师父叫他很有些冒酸气,但他也万万不愿叫七官儿因为师父没了而伤心。
“怎么就没了呢……”他又叹了口气,过得半晌,又道:“这段日子,叫七官儿在家住一住,宽散宽散。”
阿深点了点头,他把亓官拉回家来就是打的这个主意。
屋内,亓官垂着眼睛,盯着阿宝襁褓上的花纹。
不能在这里。
在那座大殿的时候,识人蛊传来的恶意比当初遇到的那头鹤妖更甚,他还亲眼“看”着那道强横神念在他的识海搜罗扫荡,而他的灵识却被封冻在一处角落,毫无反抗之力。他毫不怀疑,那个掌门师祖只需一个动念,就能将他杀死。
而且,他要去找师父。上一回雷劫,他在义阳城等了好几年,才等到师父来找他,这一次,他不想再等了。
“……去找师父?”正在铺床的阿深直起腰来,惊诧地看向亓官。
亓官望着他,点了点头。
“可他不是……”阿深倏然收住到了嘴边的话,他看着亓官,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要去哪里找?”
亓官摇了摇头,面上有些茫然。
“七官儿。”阿深放下被子,几步走过来,在亓官凳子前蹲下,双目平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人死不能复生……”他摸了摸亓官的头,放柔了声音,“就在这里,哪也不去,我们、我和老左,还有阿姐,一起陪着你,好不好?”
亓官看着他:“一起去找师父。”流华宗很危险,他也不放心把老左他们留在这里。
“……”阿深定定地看着他,好半晌,轻轻摇了摇头,“不行。”
亓官睁大眼睛看着他。
阿深垂下眼睛,过了一会儿,复又抬起来,直直盯着亓官的眼睛,“七官儿,我们不能走。”
“阿姐和姐夫都是未经修炼的凡人,阿宝如今也还不满周岁,经不起四处奔波,终究是要找一处地方落脚的,宗门内不受苛捐杂税,又没有妖患侵扰,正是一处好的安身之处。另则,不只是阿姐她们,我也有一份私心在。”他轻声道:“七官儿,我已经踏上修行路,又拜入了内门,且不说日后的道途长远,至少能学到更多本事,所以不能陪你任性,你明白么?”
亓官茫然了一会儿,而后摇了摇头,执拗地道:“要去找师父。”
阿深摸着他的头,温言哄道,“七官儿,不要任性,我们真的不能走。”
亓官有点着急,一把抓住阿深的手。他直觉不能把掌门的威胁说出来,只能反复地道:“要去找师父。”他的眼神不觉带上了祈求,“阿深,去找师父。”
“……”阿深吸了口气,耐心哄劝,“七官儿,师父已经没了,找不到了,你明白么?”
亓官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师父……”他想说师父没有死,但却有一股潜藏心底的恐惧阻止他,如果说了出来,师父可能就真的找不到了。
阿深把手抽出来,又摸了摸他的头,“你乖,让阿姐和姐夫省一点心,好不好?”
亓官怔怔地看着他。
阿深站起来,替他把床铺好,又走回来呼噜了一把他的脑袋:“好了,不要想师父了,先歇息吧。”
亓官一夜未曾合眼。他大睁着双眼,隔着窗户看着明月东升,霜色在屋里铺了一地,渐而月上中天,又过了许久,天边渐渐透出了一点夹着深青的白。
天亮了。
阿宝一大早就咿咿呀呀地叫了起来,耳边传来几句咕哝细语,随后老左便踏着沉重的步子推开门,进了厨房,麻利地捅开灶里的灰,开始生火。阿深练剑回来,自觉将井水灌满水缸,放下水桶又提起斧头劈柴。左家嫂子抱着小孩儿出得房门,一边指点老左做饭食,一边摇着拨浪鼓哄逗阿宝。
不久之后,米粥的香气顺着门缝飘了进来,拨浪鼓的声响也越来越近,最后在他门前停下,左家嫂子柔柔的声音响起来,“七官儿,起了么?”她轻轻一敲门,却听吱呀一声,房门开了半条缝。
她微微一怔,推开门,就见亓官坐在凳子上,转头向她看来。
晨光之下,亓官的目光显出一股说不出来的沉静。他问:“嫂子,你们愿意走吗?”
第102章 我走了
左家嫂子一脸诧异,抱着阿宝走进来,“七官儿,怎么了?”
亓官站起来,直直地看着她:“嫂子,你们愿意走,还是愿意留?”
“什么走还是留?”左家嫂子越发迷糊,“七官儿,你要去哪?”
“他要去找师父。”亓官未及说话,院子里的阿深忽然搭了腔,他已踏上修行路,五觉灵敏,虽然隔得远,也将亓官的声音收入耳中。他紧走几步,也进了门,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亓官。
左家嫂子更加疑惑,不是说七官儿的师父已经没了么?她看了看阿深,又看了看亓官,“这是怎么……?”
阿深沉默一会儿,唤了一声,“七官儿。”
亓官没有看他,一双眼睛只执拗地盯着左家嫂子。
左家嫂子又看了看两人,似乎明白了一些。她低眉想了一想,抬眼迎着亓官的目光,轻声道:“七官儿,我想留在这里。”
亓官睁大眼睛,“……真的?”
左家嫂子点了点头,声音柔柔,“这里安闲自在,乡邻也是一团和气,没有上官欺压,也不必缴纳赋税,最重要的是,”她看着亓官,说,“这里没有妖患。”
亓官的眼神微有变化。
“去年义阳妖潮,你和相公全身是伤地躺在床上,气息奄奄,那样的景象,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第二回 。”左家嫂子说着,眼圈红了,声音也有些颤抖,她轻轻吸了一口气,“七官儿,对我们来说,义阳才是故乡,论理,仙宗再好也及不上义阳,但义阳纵是有千般万般好处,也抵不过仙宗没有妖潮这一宗好处。”
亓官道:“可以再找一个没有妖潮的地方。”
“但若是以后找的地方都不如这里好呢,你要带着我们一直走吗?”左家嫂子摇了摇头,轻声道:“七官儿,你师父是这里的仙长,便是人没了,你的根也在这里扎着,如今阿深也在这里拜师学艺,便是这里千般不好,我们也该是在这里的。况且阿宝才这么一点大,我实在不愿意叫她跟着四处奔波受累。”
亓官怔怔地看着她。
“七官儿,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想离开这个伤心之地,我都明白,我也不拘着你一定要留在这里,想走便走罢。”左家嫂子将拨浪鼓塞进阿宝的小手里,空出一只手来,摸了摸亓官的脑袋,眼神柔和,“你无需太过顾虑我们,虽然大家都不说,但你和阿深是仙长,我和相公却只是凡民,仙凡不同道,终有一日是要分开的,既如此,哪一天分别并没有区别。”
阿深脸色一变,“阿姐!”
“阿深,‘不会分开’的话是小孩子说的,你不是小孩子啦。”左家嫂子摆了摆手,嘴角浅浅地漾出微笑,“便是分开,我也并不为此难过,只要你们都好好的,我就知足了。”
亓官刚要说话,左家嫂子又摸了摸他的头,爱怜地道:“去罢。七官儿,你是好孩子,不必担心我们,阿深在这里呢。”
亓官怔怔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嫂子……”
他昨晚想了一夜,把阿深的话翻来覆去地琢磨。流华宗的确不安全,但他说服不了左家人,也终究不能罔顾他们的意愿,就像当初义阳城妖潮时,老左不愿意回去,他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也不能强行把人带走一样。
他看了看左家嫂子,又看了看阿深,最后目光落在不知何时来到门边的老左身上,神情有些难过。然后,他低下头,开始从须弥芥中往外掏东西,一堆堆的灵石丹药法宝掏出来,在地上垒成了一座小山。
“七官儿……”左家嫂子看着这座小山,一脸吃惊,老左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临到嘴边,却叹了口气。
阿深忽然一步跨过来,一把攥住亓官的手,道:“我跟你一起!”他不想离开这里,是因为想学习更多的道法,以后有本事保护亓官、保护家人,并不是想叫亓官一个人离开。
亓官挣开他的手,看着他摇了摇头,“你要学本事,要保护老左和嫂子。”他看了看那一堆法宝灵石,“师父说,这些宝物不能给凡人,但你现在不是凡人了,可以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