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丰见他不说话,朝他微一颔首,将云虺放进小洞天,转身便要走,忽而被一声唤住,“等、等等!”
陆丰回首。
谢琅紧张得连话都不会说了,舌头仿佛打结了一样,憋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你、您……您是、是元禄剑君么?”
陆丰眉梢微动,“你有何事?”
“我、我知道您……”谢琅想说自己久闻他的威名,并且对他当年一人一剑独赴北荒的英姿心向往之,又曾多少次遥想他在定水畔立下剑石的气魄,但心头有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只有这么干巴巴的一句。
然后,他就张着嘴,傻愣愣地看着陆丰,再说不出旁的话来。
陆丰并未生怒。单凭谢琅千里迢迢来北荒寻找亓官下落,此时再怎么犯傻都值得他优容。他微一沉吟,弹指将一枚碧海睛珠射至对方面前,缓声道:“你修的是水系道法,此物便权做你照看七官儿的谢礼。”
谢琅一脸受宠若惊,捧着那颗碧海睛珠如捧着世间至宝,眼见陆丰要离去,立刻叫了一声:“剑、剑君前辈!”他勉强定了定神,将自己激动的心情平抑下来,迎着陆丰的目光,问,“七官儿……我是说亓师弟,可曾有恙?”
陆丰看了他一眼,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只道:“无碍。”又问,“你还有何事?”
谢琅赶紧摇头,摇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又连忙大礼拜了下去,恭谨道:“恭送剑君。”
陆丰瞥了他一眼,一步踏出,身形便在原地消失不见。
待谢琅直起身来,眼前已经没有了陆丰的踪迹,他脸上的表情仍旧带着不敢置信的迷幻,半晌,才捧着碧海睛珠喃喃道:“皇天在上,我见着活的剑君了……”
大乘修士,缩地成寸,即使是千万里之遥,亦不过数步之间。陆丰迈出两步,身周所处之地便变了两番,而后,他微一停步,抽隙往小洞天里望了一眼。
他的小洞天此时已能外化显现,其间灵气充沛,玄奥道意萦绕,距离成为真正的洞天福地,亦不过只有一步之遥。云虺乍入此境,顿觉周身舒展,尺余长的幼虺体型迎风化长成长达数十丈的庞大身躯,在云海中畅快地游动,那巨嘴一张,发出一声长啸,“嗥——!”
随着这一声长啸,一枝懒洋洋搭在玉梧仙木上的藤陡然抬起了“头”,四下里一探,便准确地探到了云虺的身影。
这条蠢蛇居然也进来了?藤的枝条和叶片扑簌簌抖了一下,仿佛有些跃跃欲试,下一瞬,它整个儿便凌空出现在云海中,正处在云虺的正前方。
正在云海中翻滚得兴起的云虺乍一见得那一抹碧翠,陡然一惊,猛然刹住去势,改换成绕着藤缓缓游动,一双灯笼大的凶睛死死盯着那条对它来说尤其纤巧的藤条。
对,没错,就是这个气息!当初就是这条藤把它族中的蛋偷走,后来又无数次欺它压它!
云虺竖瞳一瞪,一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巨大的身躯猛地向前一蹿,张开满是利牙的巨嘴,一口向藤咬去,凶戾气息尽显。然后——
啪!
藤灵活地绕到云虺旁边,挥起长长的枝条,照着它的脑袋狠抽了一记。
片刻后,“嗥——”
云虺在云海中疾蹿,巨大的身躯时隐时现,倒是有一种飞龙在天的气势,只是细细一看,就能发现它速度虽然快,但姿态却仿佛有些狼狈,而那灰白身躯旁边,还有一枝碧翠紧紧相随。
第122章 云龙
一藤一虺在小洞天里混闹,陆丰扫了一眼,便不再关注,转而将目光投向仍躺在云床上的亓官。
亓官识海中新纳了一只蜉蝣妖,纵使有陆丰将之植入藤身,免去他炼化的功夫,但这只蜉蝣妖已经修炼了数百年,且当初的妙真人也没有陆丰的神通,可以将它卷裹来的灵气都化归己用,蜉蝣妖积年灵力骤然暴涌进来,即以亓官不同寻常的天赋,要想将之完全吸纳消化,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所幸这蜉蝣藤一根两枝,有原先居于藤身的蜉蝣妖代为分薄,他的经脉丹田才不至于被狂涌而来的巨量灵力撑得爆裂,得以徐徐吸纳,化归己用。
那蜉蝣藤得了这般的灵力,骤然拔长起来,而今这后来的一枝仍位于亓官识海,原先的那一枝却因为陆丰曾用神念温养,熟门熟路地探进了小洞天,贪婪地汲取道意,复将这等玄奥之妙经由蜉蝣藤传递至亓官识海。
在这玄奥道意的不断熏染之下,亓官的识海也渐而发生了变化。
那漫天的星海中不知何时聚起了丝缕薄纱般的雾气,缠绕萦结着,渐渐变成了稍厚的云层,将星辰若隐若现地遮蔽起来;星海之下也有些玄妙的变化正在发生,一些凝实厚重的东西沉下来,聚集在一处,渐渐就落成了坚实的大地。
原本空荡荡的星海,一方小天地正在形成。
陆丰瞧了一会儿,微一沉吟,将正在被小藤追打的云虺拎过来,骈指点于其首正中,徐徐将一缕气息灌入。
早前在关云堡之时,鹤妖曾用一城百姓的血肉炼得阵珠,本来是为提升虎妖修为,后来虎妖身死,便将大半强塞进了云虺体内。只是这阵珠炼法残忍,颇多孽因恶果纠缠,云虺虽为妖兽,却自小长于道门,修的是清正道法,与此天生不合,只能长久地抽出泰半力量镇压此物。
陆丰本待将那阵珠之中的血孽之气直接化去,然而此物来历太伤天和,其血孽镇压一时尚可,若要化去则必须仪轨及一些特殊法物相助,他修的是剑,并不擅长此道,加之神念又未曾与真身相合,实力大减,一时也不能完全除掉,便直接将其取出来,复又往云虺体内渡去一道玄奥道意。
阵珠一去,云虺顿觉周身一松,再有一缕玄奥气息徐徐送来,当下便将心神沉敛下来,静心体悟。它距离成蛟也就欠缺一步机缘,而今既有玄奥道意为引,又有小洞天内充沛的灵气以供修炼,距离渡劫化蛟、成就妖王之尊已为时不远。
待到化蛟之劫到来,陆丰便预备设法将劫雷接引进来,如此,他的小洞天水火风雷齐备,其中便可自蕴生机,对亓官成就元婴亦有不小的好处。
且说那株细藤眼前忽然不见了云虺的踪影,立刻从中嗅到了陆丰的气息,顿时乖巧下来,悄摸摸地找了一棵树挂着,假装自己很老实。直到又察觉到了云虺的气息,它安静了一会儿,鬼鬼祟祟地左右探了探,没有发觉威胁,这才将枝叶一摆,整条藤凭空挪移到云虺边上,绕着对方打了个转。
啧,啧啧。
翠绿的枝叶迎风摆了摆,大是不屑的模样。这条蠢蛇居然也要渡劫了。
它摇了摇枝条,有些跃跃欲试地想上去抽两记,但是盘算了一会儿,思及陆丰特意将蠢蛇拎去点化,倘若叫它坏了好事,恐怕不会给藤好果子吃,只好悻悻地放下此念,转而在周围找了个舒适的地方挂着,等着看蠢蛇渡劫。
见细藤安生下来了,陆丰才收回目光,脚下一步踏出,人已在千里之外。
流华宗。
张松阳这几日总觉得心魂不定,神念躁动,便有四海冰蟾相助,那自陆丰渡劫之后在躁郁之中长得越发迅速的魔念仍旧翻涌起来,迫得他花了许久才勉强镇压下来。
但再这么下去,恐怕他未及等到勘破大乘境的那一天,先就叫自身的魔念彻底吞噬,最终道毁人消。
不,他不甘心!
张松阳眼底闪过一丝猩红,接着霍然起身,转瞬身影即从金顶府中消失,再出现时,已然身在无念谷。无念谷中灵气稀少,内谷中更是灵气禁绝,人迹罕至,谁也不知道,这谷中深处还另有乾坤。
张松阳径直进了内谷最深处,一路对那些沉默的道印视而不见,经过重重禁制,方才进入一处地穴,沿地穴下行数百丈,才见得一个巨大的洞窟。
此洞窟方圆亦有数百丈,中央一个庞大繁复的阵法,禁锁着一道巨大的身影。
那阵法也不知是哪位大能留下来的上古凶阵,漫溢着凶戾气息,而这凶戾气息从四方聚敛而来,又悉数灌注于那一道巨大的身影中,久而久之,竟将它原本灰白的躯体浸染出了墨汁一般的黑,一身鳞片也泛出了妖异的紫黑色。
闻得声响,那道原本如死去一般沉寂的巨大身躯忽然动了动,抬起头来。但听得一阵哗啦啦的响声,却是从它的颈部处传来,只见八枚巨大的锁扣,分以八方深深扣进它的逆鳞,牢牢地固定在洞窟石壁上。它这一动之下,便有一股黑血从伤口涌出,霎时间将锁扣染透,滴落在阵中。
黑血和着浓郁的血腥很快便被这上古凶阵吸收,转而湃出更为凶戾的气息,灌涌进它的身躯,它却不管不顾,一双凶睛死死瞪着张松阳,须臾,扬起脑袋,发出一声愤怒的嗥叫:“吼——”
这嗥叫声在洞窟之中回荡,震耳欲聋,其中的凶戾气息也令人为之颤抖。张松阳仿若未闻,只审慎地绕着阵法观察了它一圈,越是观察他越是不解,嘴里不觉喃喃:“……你已成云龙之体,为何还不是妖皇?”
“妖族气运大盛,必有妖皇诞育,我用此阵替你灌体足有数百载,为何你还不成皇?”张松阳满心困惑,站在原地发了好一阵的呆,忽而神情一凝,“还是说,妖族成皇的气运,被其他妖占走了,不在你身上?”
第123章 贪天之功
“嗥吼——!”
那头云龙死死瞪着张松阳,双目几乎淬出血来,它极力翻滚挣扎,试图脱出大阵的桎梏扑上前来,用尖牙利爪将眼前这人撕得粉碎。
然而它挣扎得越是激烈疯狂,扎在逆鳞中的锁扣就钻得更深、将伤口撕得更大,大股大股的黑血如泉水一般从伤口中涌出来,快速地将它的精气带走。
大阵汲取到更多精纯的怨愤和血气,顿时湃涌出更多凶戾的气息,几乎有若实质一般缠绕在阵中那副巨大的躯体上,循着伤口的血肉、鳞片的间隙,汹涌地灌注进去,迫得云龙扬起了长颈,发出一阵痛苦的嘶嗥:“嗥——!”
巨大的龙啸声在这一方洞窟之中震荡,四壁的岩石经受不住这声浪的侵袭,扑簌簌地摇动,一些松动的石块直接掉落下来,跌进深黑的地底,发出轰轰的沉闷响声。
张松阳立在大阵前,面色分毫不动,那双眼睛冰冷而残酷地注视着大阵中心湃涌的凶戾气息,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嚣:不够,还不够!
妖皇修为至少堪比大乘修士,这头云龙虽经百年灌体,也最多不过只能与分神修士相较,要想趁势而起夺占得妖皇气运,眼下这大阵聚敛而来的凶戾气息根本就不够用!
张松阳瞪着阵心,脸上不觉显出一丝狰狞。
他连连挥动拂尘,将一道道雄浑的灵力灌入阵中,又脚踏禹步、掐诀念咒,催动阵法。霎时间,这上古凶阵便轰隆隆地运转起来,凶戾气息从四面八方聚敛而来,将这巨大的洞窟充斥得满满当当,又如龙吸水一般被大阵中心吸引而去,在阵中心凝结成实质,如布匹一般一层一层,严严实实地裹覆在云龙的躯体上。
至此,饶是云龙有再大的怨愤,此刻也没了挣扎咆哮的余力,那巨大的身躯裹覆着层层凶戾气息趴伏在阵心,恍若死去一般静寂。
陡然,洞窟之中响起一声厉喝:“竖贼敢尔!”
下一瞬,张松阳的身体直接从洞窟之中消失。那大阵失去了雄浑灵力的灌涌,又没了咒诀的催动,顷刻间便慢了下来,原本浓若实质的凶戾气息又回到原先如纱似雾的状态,只若水浪一般湃涌着,持续不断地往云龙体内灌去。
许久之后,那仿佛已经死去的龙躯稍稍一动,半晌,龙首也微微昂了起来,吐出一口深浊的气息。这一口气息仿佛熔岩一般,一块挨得近的岩石被浇中,竟然直接开始消融。
一道凝结着血怨的长吟在洞窟中响起——
我若为皇,必将天下人族杀之殆尽!
这厢,张松阳穿过重重禁制出得无念谷,再一晃身,人已经出现在金顶府高台之上,而后,他倏然停步。
往常他趺坐修炼的地方已经被打开,阵法下囚着的四海冰蟾亦被放出,而阵法底部镇压着的地方,赫然正有一道颀长高大的身影,对方似乎闻得动静,微微侧首回望而来。
张松阳死死盯着那人,心头却已经升起了一股预感。他的脚站得极稳,手里的拂尘却禁不住有些微地抖,仿佛是在战栗于自己接下来的命运,而后,他重重地踏出一步,如鼓点一般击出重音:“陆丰!”
张松阳咬着牙,一字一顿:“你果然没有死!”
当初最后一道劫雷落下后,原地只留下了陆丰的身躯,神念和小洞天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一直疑心对方是假死遁逃,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劫雷之下,脱开身躯的庇佑,神念要怎么才能完好无损。
好在最终陆丰也没有渡劫成功。
虽然没有谋夺到对方的小洞天,不过,他早在数百年前已经为自己准备了另外一条路,只要那条路能走得通,他照样可以勘破大乘境!
为了为防万一,他把陆丰的身躯锁在阵法里,日夜镇压。然而他没有料想到——或者说,虽然料想到,但也不肯承认,陆丰还会回来,并且趁他不在的时候,打开阵法,找到了被镇压的身躯!
陆丰垂目凝视着面前那一副趺坐的身躯,挥手将其收入小洞天里,这才转过身,迎上一道似恨又怕的目光。他神情冷淡,虽然身处低处,却仍旧叫张松阳生出了自己才是低入尘埃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