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丰道:“妖皇与云虺同族,一族气运,同气连枝。云虺化蛟虽是水到渠成,但古往今来,卡在化蛟这一步上的云虺不知凡几,细究起来,它能如此顺遂,未尝没有借云龙成皇之势。”
亓官恍然。
陆丰瞧了瞧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问:“七官儿,你想成仙么?”
亓官茫然抬头,片刻后,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从来也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原本就不存在。
他说:“我跟师父在一起。”师父要成仙的话,他就也成仙,师父不想成仙,那么他也不想。
陆丰瞧着他,缓声道:“不能成仙,就要生老病死,凡人所忧惧的这些事,你也会一一经历。”
亓官想了想,问:“师父不成仙么?”
陆丰没有回答。亓官低头,寻到师父的手拉住,并且把自己的手指挤进对方的指缝,而后仰脸看着师父,道:“有师父在,我不怕。”
陆丰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拇指似有若无地在他唇角掠过,半晌,低声道:“若只是凡人,便只得一世百年,不能相守更久了。”
亓官闻听此言,不知怎的,心弦蓦地一颤。他张了张口,未及说话,陆丰已经将手放了下去,转移了话题:“当年你离开剑石时年纪尚幼,这许多年也未曾回去过,如今既有空闲,便回去瞧瞧罢。”
亓官望着师父,忽觉心底有些不安,他喃喃地:“师父……”
陆丰握紧他的手,携着他一步千里,仅仅片刻,就到了定水畔。但见一道江河汹涌奔流,河边一座石峰耸立,峰上寸草不生,四面俱是光秃秃的石壁。那石壁之上,赫然一道剑意冲天而起,即便隔着千百丈的距离,亦有锋锐之气割面而来。
亓官立在半空,怔怔地看着那座石峰,一种命脉相连的亲密感自然而然地浮现,叫他一时之间有些恍神,竟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修士亓官,还是亘古立在此处的石剑。
下一瞬间,他睁开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然舍去了人族的躯体,转而寄附在了石峰之中——不,不能说是“寄附”,这本就是他的躯体。
在这石峰之内,他的神念安闲且自在,轻易就能到达任何一个角落,这里的每一道纹路和缝隙都被他一览无余,就连当初陆丰镌刻在石峰上的剑意——这叫无数修剑之人揣悟半生、却仍旧难以透彻明白的剑意,此时也将其中蕴藏的所有剑道真意都向他敞开。
甚至,他觉得,他只需一个动念,立时就能把这道剑意一模一样地还原出来。
亓官却不知,他的神念回到石剑之体时,整座石峰陡然一震,嗡——
仿佛有一声剑鸣在方圆百里的人耳中响起,一阵无形的波动蓦然以石峰为中心荡开,如劲厉的罡风一般席卷周围数千丈方圆,那原本就十分锋锐的剑意骤然气势更盛,竟若实质般在半空凝出一道剑形,将天空中飘过的云彩都割成两半。
剑石畔正悉心揣悟剑意的人们为这变化所惊,纷纷起身看视石峰,然而那剑气和剑意越来越锋锐,迫得修为稍低的修士都不得不驾起遁光往后退,一时所有人都惊疑不定:
“这是怎么了?”
“怎么回事?”
一片惊疑之中,也不乏猜测:“莫不是剑石诞育出了灵体?”
陆丰单手抱着亓官的身躯,身形隐在石峰不远处。他静静地瞧着石峰显露出来的剑意,半晌,低低地开了口,不知道是说给亓官、抑或是说给自己听:
“我从前想不通,亓官氏一介凡人之躯,何以能造出这样一柄灵剑。后来我才明白,这柄灵剑,原就是凡人之剑。它既生于凡人之手,亦将为凡人谋得一线生机,并开万世太平。”
他看着石峰散发出来的剑势越来越盛,最后骤然响起一声剑啸,声振千里之外,那巨大的石峰竟尔随之急遽缩小,最后显出一道剑体,往上一跃,与半空凝成实质的剑形合二为一。
霎时间,便有一道庞大闪耀的灵光直冲霄汉,剑气振鸣之时,凡天下人俱心有所感,不论是贩夫走卒、抑或是朱紫王侯,都纷纷抬头,望向灵剑所在之处。
“石中剑!是亓官氏铸造的石中剑!”有人惊呼出声。
灵剑现世,玄门不少大能也被惊动,遥遥望着这一道煌煌灵光,面现惊疑:“此剑……怎会在此时突然出世?”
流华宗,草庐。
穆师妹抬头,无神的双目亦注视着天空,嘴唇不住翕动,手上更有繁复法诀变幻,然而没多一会儿,她的唇角忽然逸出一道血线,面色也苍白了不少。她却顾不得许多,低头凝眉掐算,手指快得只见道道残影,片刻后——
她陡然吐出一口血来,周身气息颓靡,但如雪般惨白的脸色却掩盖不住她脸上的震惊。
穆师妹摊开手掌,怔怔地看着其上殷红的血迹,半晌后,才轻轻启唇,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此剑一出……玄门危矣。”
第129章 不好!
陆丰单手一招,下一刻,那在空中大放光芒的灵剑遽然收敛周身锋锐和灵光,瞬间破空飞至他面前。
他凝目瞧着这一柄敛去锋芒后分外质朴无华的石剑,半晌,抬手握住了剑柄,低声道:“回来罢。”
石剑“铮”地一声嗡鸣,晕出一层蒙蒙的灵光,接着,亓官的神念便从中抽身出来。他睁开眼,目光恰落在陆丰的侧脸上,一时便怔怔地望着,面上的神情还有些茫然,过了一会儿,叫了一声:“师父。”
陆丰瞧着他,神色温和:“怎了?”
“有点奇怪。”亓官哝哝,而后视线下移,瞧见陆丰手中的那柄石剑上,不免又是一呆,“这是……”
他不觉探出手去,似是有些好奇、又有些不敢置信地,指尖轻轻碰了碰剑身——这感觉仿佛在触碰他的另一具身体一般,叫他生出一种古怪的错乱感,不由自主地抬头去看陆丰,“师父……”
陆丰将厚钝无锋的石剑塞进他手里,温声道:“你已化出小洞天,可将它收放进去。”
亓官依言而为,霎时间,便觉小洞天里那一块顶天立地的巨石似乎活了过来,一呼一吸间与他神魂呼应,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漫上心头,仿佛从此刻,他才终于是真正的完满了。
他闭着双目,沉浸在这玄妙的感觉当中,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来,对上一道关切的目光。陆丰抬手碰了碰他的脸,低声问:“感觉如何?”
亓官眨了眨眼,又点了点头。
陆丰瞧着他,目不转睛,眼底幽深。亓官被看得有些困惑,忍不住唤了一声:“师父?”
陆丰移开视线,转而握住他的手,过了一时,忽然道:“七官儿,你瞧见那边的凡人了么?”
亓官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距离剑石原先所立处数十里开外,有一座规模不算小的村庄,此时正有许多人聚集在一处宽阔的场地上,拿着刀剑对演。在更远一些的地方,还有一些人散进山林里,三五成群,用苦修的武艺配合兵器绞杀尚未成气候的小妖。
因为有及时的清剿,虽如今妖气愈来愈盛,这周边倒还没有生出成气候的妖怪,威胁村庄的生存。然而凡人之力何其微小,只是杀死这等不成气候的小妖就要费一番不小的力气,遇上稍厉害一些的妖怪,便只能以命相搏,若是妖怪再厉害一些,哪怕用性命去填也无济于事。
而在他们力不能及的宽阔山林中,还有更多更厉害的妖怪在妖气中诞育,迟早会有一天,厉害的妖怪会将扫荡至他们的村庄,且这一天并不遥远——亓官的神念铺展开数百里,就已经察觉了不止一团已经小有气候的妖气。
凡人们对此并非没有预料,他们勤奋习练武艺,又挖出地洞壕沟,牢筑坞堡,且造出强弓劲孥,日日枕戈待旦。
亓官看了好一会儿,转过头来问:“师父,不能把妖怪都杀了吗?”
陆丰缓缓摇头:“万年前人族气运兴盛,妖族只能苟居于妖域之中,凡有踏出妖域者,不是被抓去当坐骑驮兽,就是被当场斩杀,连一身皮肉筋骨都被修士取走做炼丹炼器的宝材。天道循环,而今妖族气运大兴,妖皇即将临世,各路大妖纷纷踏足人世,便草木之灵也多有成妖,这般声势,如何杀得尽?”
亓官睁大了眼睛,“那,凡人怎么办?”妖族杀之不尽的话,那凡人怎么办?
陆丰回答:“在人族气运再度兴盛之前,凡人只有在修士的庇护下才能从妖族的肆虐下存活下来。”他注视着远处的小村庄,声音低沉,“而能在这一场妖祸之中活下来、最终得到修士庇护的凡人,注定只是少数。”
亓官闻言抿紧了嘴唇,他皱起眉毛,感觉胸腔里仿佛渐渐充塞了一团郁怒之气,小洞天之中的石剑“嗡”地发出颤鸣,且越发激越起来,一道横扫天下的锋锐剑意乍然迸现。
陆丰侧首瞧了他一眼,加重了握住他手的力道,渡过去一缕柔和气息安抚:“清心凝神。”
亓官蓦然醒过神来,小洞天里的石剑亦猛然止住颤动。他呆了半晌,忽然道:“凡人有什么过错?”
人族兴盛时,人世间偶现妖踪,往往被祸害的都是凡人,而今妖族气运兴盛,遭殃的也同样是凡人——凡人究竟有什么过错?
陆丰没有回答,过了半晌,才低低地道:“是啊,凡人又有什么过错,为何要承受这样如同亡种灭族的灾殃?”他转过头,目光掠过万千山川大地,仿佛看到了天下所有的人,而后,他不知是自言自语、抑或是对亓官所说:“既然上天不叫我们活下去,那便由我们自己挣出一条生路来。”
亓官收紧手指,紧紧握住他的手,默然无声。
隔了一会儿,陆丰道:“灵剑一出,天地气运受此激荡,必生变故,恐怕妖皇要提前出世了。”他侧首又望了亓官一眼,“走罢。”说着携亓官一步踏出。
流华宗。
仍旧是当初亓官进入流华宗时所见的山顶云台,四周群峰争涌,云海翻腾。
陆丰略一抬手,将业已成蛟的云虺从小洞天里摄拿出来,扔进云海中。
身周天地霎时变幻,云蛟愣了一下神,而后便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不由得伸展开了身躯,一边在云海中飞腾,一边昂首长啸:“嗥——”
龙乃鳞虫之长,蛟为龙之属,云蛟虽未成龙,也与其他妖兽大有不同,此时一声长啸,便激引得流华宗上下不论是护山法阵、抑或是云水谣中的云虺都纷纷引颈长啸起来。
“嗥——!”
蛟和虺的声音糅杂在一处,霎时间声震千里,整个流华宗都能听到这穿脑入耳的声音。更有一股奇异的波动,悠悠荡荡,穿过重重山岭,于冥冥之中呼应上了那一丝同出一源的气息。
与此同时。金顶府,张松阳霍然抬头,面色也跟着一变——不好!
第130章 血祭
云海之中,云蛟啸声激昂,众云虺齐声相和,这是对同族化蛟成功后的庆贺。蛟虺和声中,云虺一族的声势随之而愈发高涨起来,那一股奇异的波动也愈发强烈起来,引动着冥冥之中的那一丝同源的气息。
无念谷。
被困在上古凶阵里的龙躯忽然一动,巨大的龙头缓缓昂了起来。它这一动,锁在逆鳞处的锁扣又往深处钻了一些,汩汩的黑血顺着锁链淌下来,激引出更为凶戾的气息。不过,这凶戾的气息越是湃涌,灌注进它躯体内的力量就越为强大,它身上涌现出来的气息就也越来越强盛,渐渐地,竟然压过了凶阵的气息。
它被困在此阵中已有数百年光景,无时无刻不在承受凶戾气息灌体的痛苦,早已将身躯修出了龙形,只是因为凶阵遮蔽天机,迟迟未能渡劫,而未经雷劫,哪怕它的躯体再是强横,相比真正的云龙来说,也终究是差了一口气。
但如今,天地气运因灵剑出世而激荡,妖族气运愈盛,此时云虺一族又声势大涨,冥冥之中,叫它窥得了一丝挣脱凶阵桎梏的希望!
龙躯上显露出来的气势愈来愈盛,它昂首,嘶声长啸:“嗥昂——”
龙啸声在洞中回荡,霎时间,整座山洞都在这啸声中摇动起来,在这百丈方圆的洞窟里,龙威乍显!
大块大块的岩石从洞壁上滚落,跌进深黑的地底,发出轰轰的沉闷响声。
那龙啸声又与云海中的蛟虺和声遥相呼应,当云蛟和云虺们觉察到那一丝属于云龙的气息时,流华宗的云海静默了一息,一息过后,整座云海大阵如开水般“滚”了起来。
“嗥——”激昂的啸声中,云蛟疯了一般向无念谷方向蹿去。在云海大阵中,还有无数条灰白的身躯跟它一样,疯狂地向同一个方向游动涌去。
陆丰携亓官看着这一幕,淡淡地道:“张松阳作恶多端,而今被他自己种下的恶果反噬,也算是天理昭彰。”
亓官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问:“师父,不能叫妖皇不出来么?”
陆丰摇了摇头:“此为天道之必然,非人力可以阻止。”他稍稍一顿,又道,“我悟道之前,也以为只要能将妖怪杀尽,凡人就不必遭受这一番劫难,然而即便我将妖族杀得往北退了千余里,凡人的城池也随之往北扩张了千余里,也仍旧不能除掉妖族根本,也无法阻止它们的气运兴盛起来。”
亓官睁大了眼睛。
陆丰沉吟一时,忽问,“七官儿,当日张松阳曾对你施以搜魂之术,你想报复他么?”
亓官想了想,摇头。只要张松阳不威胁到他和身边的人,他并没有兴趣施以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