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一旁的齐轻舟心里着急,柳菁菁当初没有入军营估计能进戏班,盛京花旦都没这人爱演。
“好啊,能有什么不好的!”柳菁菁大手一挥,戏瘾越被殷淮刺激得越发足,“多亏督主教导有方,殿下如今进了议事堂,结交挚友不计其数,志同道合意味相投颇为得意。”
“他那个人嘛,督主也知道的,招人喜欢,今个儿妙容公子请他看书帖展,明个又和哪家公子跑马射箭,众星捧月,一呼百应,真真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连我这个青梅都要靠边站了。”
她故作叹息:“小殿下向来忘性大,就更别说——”
你这个在他视线里消失了好几个月的人。
殷淮眼底泛冷。
齐轻舟站在后边呼吸不畅,默默地看着柳菁菁越作越死:“督主又不是不知道,殿下这人吧,对人好是真,没心没肺也是真,我若是不快些完成任务,回京中上赶着巴着他,估计不出三月半载的,他就能把我这号人忘道九霄云外去。”
柳菁菁剑抱于胸前,笑意盈盈:“您说是吧,督主。”
殷淮垂眉敛目,机械地勾了勾唇角,轻声附和:“是啊,殿下忘性大。”
柳菁菁默默翻了个白眼,无视身后强烈谴责的目光,不死心,非得再加一把火:“不过督主,您放心,在下有督促殿下好好读书,那日还跟他商量着,既然督主您请辞了,要不就再找个老师。”
“殿下觉得我说的有理,他属意翰林院的赵士郎,夸他长诵文采好,引经据典又言之有物,又夸他貌若潘安,风骨磊磊,乃读书人之楷模,连着几日上门求教,我看那赵士郎性情也温和,两人十分投机——”
“柳将军!”殷淮倏然笑了一下,面容目光都是与微笑不相称的沉静,眼角映出化不开的阴冷,浓稠得一滩墨:“你与本督说这么多作什么?你是来打仗的还是叙旧的?”
“本督对京中之事并不关心,”殷淮一沉下脸,那股子阴冷的戾气和傲倨的威严就彻底显出来了,让人记着他还是那个生死予夺的九千岁。
柳菁菁心中咯噔一声,脊背莫名发凉,可是一想到身后站着齐轻舟,又觉得方才一顿卖力的演没有白费,咳了一声,道:“抱歉,属下一提起殿下就没忍住,若是叨扰到督主,还望见谅,属下先行告退。”
一群人呼啦啦地近来又呼啦啦地出去,像退潮的潮水,宽阔满当的营帐瞬间空荡荡的,殷淮清晰地听见心底细小的声音,像一片完整的凝雪冰块儿从某个不清晰的地方出现了裂痕,越扩越大。
明明知道不过是小丫头片子的激怒之语,心烦气躁犹如淤泥拥堵,又似暴洪倾斜,向来引以为豪的自制力没能在这无人的一刻继续起作用。
殷淮自嘲一笑,闭上眼,捂了把脸,他跟柳菁菁在那儿云淡风轻,可到底有多想那个人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骗不了自己。
片刻,殷淮睁开眼,麻木站起身,不料长袖一扫,案牍上的瓷杯、印拓和地图全被挥至地上,七零八落。
精心排布、插满小旗子的沙盘也一片狼藉,骤然惊落的清脆声响在空荡荡的营帐里回荡,格外刺耳,甚至有点儿惊心动魄的意思。
良久,一道熟悉得不敢令人置信的声音传过来:“掌印为何恼怒?”
那声音静中带软,像盛京五月宫门口边卖的槐花糖,沁出一丝糯糯的甜。
营帐的角落居然还有个人!
殷淮猛然抬头,警惕又期待的眼神形成一张铺天盖地的锋网紧紧锁住面前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齐轻舟顶不住压力,慢慢卸下了军盔,漆黑的瞳仁往四周乱瞟,细声嗫道:“听说你受伤了,我、我就是来看一眼。”
殷淮阴鸷锋利的狭眼毫不掩饰地盯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像一支蓄势待发的弓箭。
齐轻舟更紧张,把苍白的下唇咬得彤红,退后一步:“你、你不要生气,我不会打扰你的,我回去当差了。”
说完就跑,转身的瞬间一股巨大的臂力将他拦腰拽了回来,背后随之紧紧挨上一堵炽热的肉墙,久违的冷香铺天盖地包围着他的鼻翼和思绪。
低沉喑哑得快要烧起来的声音直直撞进他的耳朵里:“齐轻舟!”
“你又胡闹!”
殷淮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责备,下颌线条紧绷的程度显示出心中的盛怒。
他很少连名带姓地叫齐轻舟。
但他是真没想到这个不要命的小祖宗能追他追到这儿来。
哪个皇子亲王主意能跟他这么大?简直就是个小疯子!
盛京到南港的路诡谲颠簸,山转水路凶险穷极,乱军出没的高发地段,流民兵匪出没其中,柳菁菁那点功夫和作战技术他根本看不上眼。
齐轻舟没有经过专业的作战训练也没有任何经验,怎么能混入军中跟来战乱之地?
作者有话说:
嗐,在美人面前永远软绵绵
第77章 会伤心吗?
复杂思绪翻涌滚动,殷淮重重放开了齐轻舟。
齐轻舟这些天的担惊受怕和压抑已久的委屈在殷淮放开他的那一刻土崩瓦解。
他本想来日方长,等安顿好了再与掌印好好说的,反正他都追到这儿来了,掌印是再不能躲他的。
可掌印说他是胡闹,还生了气,鼻尖一酸,再忍不住,齐轻舟像一只瘦骨嶙峋的奶猫一样颤抖,轻轻道:“可是我担心你想见你啊。”
音色细细的、无措的,不敢大声,怕掌印更生气。
和柳菁菁兵分两路被难民哄抢踩踏的时候他没哭,被地匪抢劫绑架扔进马厩的时候他没哭,三军南下在连峰遇上大雪封山殚尽粮绝的时候他没哭,殷淮放开他的这一瞬他忍不住眼眶红了:“掌印一句话不留就走了,我去焰莲宫找不着,去东厂营里寻不到,司礼监的人一个个守口如瓶,你就跟凭空消失了似的。”
“他们还说你受伤了,可是伤哪儿了怎么伤的严不严重全不知道,我——”他像是无法回忆那段时日的焦虑、害怕和担忧一般噎住了声音,垂着头,过了几秒,又才低低道,“我甚至想过,若是你有什么事我就——”
齐轻舟忽然痛苦地捂着脸,瘦得只剩骨头的身板随抽泣颤抖,根本无法从那段压抑的噩梦中抽离出来。
自制如殷淮亦不得不被触动,如果说这些天对自己心底渴念的压抑和自我告诫是一座冰山,那齐轻舟就是普光万丈的日头,势不可挡朝他奔来,带着炽烈的温度与暖意誓要将他完全融化。
他无比清晰地感知到,心底的坚冰正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松软消融。
他手指动了动,皱着眉试探着叫了一声沉陷在痛苦中的人:“殿下?”
齐轻舟再抬起头来时,目光炽热铮铮,他顾不得害怕走上前去拉住殷淮的手臂,眼神坚定地问:“掌印,现在你信我不是一时玩玩了么?”
殷淮眸心微动。
齐轻舟贪婪地望着他的脸,不放过他面上每一丝表情,壮着胆子去牵殷淮的手,好冰,他紧紧握着,眼尾水红,哑声说:“掌印消失了那么多天,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么?每一天都焦虑得睡不着觉,一睁开眼就开始新一天的害怕担心。”
“我哪里都找不到你,可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呀,我、我现在是议事堂少丞尉了掌印知道么?”
语气有些骄傲,又带一点不敢太显露的抱怨。
“议事堂那鬼地方可真一点儿都不好呆,那群酸臣每天都叨叨叨个没完,一会儿说你这个决策是鼠目寸光,那个部署是假公济私,我就拼命跟他们吵。”他垂着眼喃喃,语气很无所谓,“吵得议事堂的人都觉我疯魔了,你的人我一个也没让他们给换下去!他们在我手上占不到一丁点儿便宜。”
说到这儿他竟还很轻地牵了牵嘴角,仿佛这是什么让人骄傲的事情,而他是那个等着被师长表扬的学生。
“丞相东宫也虎视眈眈,恨不得马上除掉我,说实话,在国宴上他们那么多人联手起来设计我,我心里害怕,可我一想,没准掌印就在哪个角落里默默看着我呢,我就知道我不能怕了。”
他像个委屈小孩儿见了家长一样告状,叨叨絮絮,把这些天殷淮错过的自己的生活,事无大小全都要说一遍,又怕殷淮生气,更招人可怜。
他也不想这么没用地哭出来,说这些有的没的,他也想像在朝堂那样威风凛凛地好好说话,可是他一看见掌印就觉得委屈,就忍不住。
殷淮垂下眼帘静静听他说,轻轻将自己已经被捂暖的手抽回去。
他想知道,自己到底还能绷多久。
齐轻舟手里一空,眼里蓄满的泪落下来一串,擦掉,挤出一个苦涩的笑逼着自己说下去:“他们都说你受了伤,我就只好逼柳菁菁带我来找你。”
“经过连岳峰大雪封山了两天,吃的喝的全都没有了,也生不着火,死了好多士兵。”
“掌印,你知道我躺在雪地上手脚僵得完全没有知觉,全身上下只剩下一口热气儿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吗?”
殷淮微僵,终于肯抬头正眼看他。
齐轻舟泪水晶亮的眼睛对他弯了弯,说:“我在想,掌印经过这个地方的时候冷不冷,冰蛊有没有发作,难不难受,好可惜我不在,不能给他暖暖手,如果我在,我就一定死死抱住他,也许他会很生气,但我也还是一定会厚着脸皮死缠烂打缠上去让他变暖。”
殷淮抿着薄唇,不知道在想什么,齐轻舟紧紧盯着他:“后来又遇到丞相的追兵暗中截杀,太子根本不想让柳家再出援兵,暗兵的埋伏甚至躲过了柳家军的侦巡,声东击西支开了主军人马,我落到了他们手里。”
殷淮宽袖中的手蓦然攥紧,露出青筋分明的骨节。
齐轻舟总是最知道怎么说能让他的掌印心软:“他们对我拳打脚踢,施以毒刑,鞭子抽得我没有一块好皮肉,那些伤疤可能去不掉了,掌印会嫌弃我吗?”
那声音和表情太可怜了,只有殷淮知道自己的藏在袖中的拳头在颤抖,听着这些只觉得烧喉灼心,明知道这是小皇子刻意卖弄的委屈,但眼中寒冰凝结,染上凶狠的煞气。
齐轻舟嘴巴一扁,眼角耷拉,受了天大的委屈:“我以为我就要丧命在他们手上了。掌印想不想知道在被缰绳勒住脖子快要窒息的最后那一刻我心里想的又是什么?”
他挂着眼泪轻轻一笑,道:“我在想,我还不能死,我还没求得掌印的原谅呢,还没见掌印最后一面,我好不甘心啊。要是我死了,以后冰蛊发作谁来给他暖手呢?”
“要是掌印知道我死了,会不会也有一点点伤心啊?”
“还是很快就会把我忘啦?”
齐轻舟眼角通红地望着殷淮,语气轻颤又固执地求一个答案:“会吗掌印?”
“你会伤心吗?”
“会忘记我吗?”
殷淮心神溃败,被他连连追问得心里化作了一池温水,腊月飞雪里都烫慰。
作者有话说:
90%!
第78章 那又怎么样
齐轻舟得不到一丁点回应,心下钝痛,路上再艰难再绝望的时候都比不上此刻殷淮的无动于衷,他翻过那么高的雪山渡过那样冷的河水,还是不能再走进掌印的心里吗?
“掌印……还是不相信我么?”
殷淮仍是静静凝他,眉心蹙着,似在想如何回应他。
“没关系,”齐轻舟擦擦眼泪,深吸一口气,自己给自己鼓劲:“没关系,我理解的。”殷淮这样的人,越温柔就越决绝,他的心大概一生只会为一个人开一次,若是那个幸运的人不懂得珍惜,辜负了他,那就绝对绝对没有第二次了。
可是再绝对齐轻舟也不能放弃,只要有一点点希望他都舍不得放弃。
如果掌印一辈子都不愿意原谅,那他就追逐一辈子,反正在他的生命里,也没有比这个更珍贵、更美好、更重要的东西了。
“掌印不相信我就是我做得还不够多,还不够好,没让掌印感受到我的诚意和爱意,我、我会好好努力,会拼了命追上你,只求掌印等等我,不要那么喜欢上别人,我会很快追上来的。”
大概也觉得自己叨叨絮絮了这么久很招人烦,齐轻舟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哑声说:“我、我不烦掌印了,我的军编就在柳军的侦讯营里,掌印要是有什么事就叫我,好不好?”
见殷淮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应答,齐轻舟掩下脸上的失望之色慢吞吞地转身走向帐门,刚要伸手撩开帘子,忽而听到背后传来声音。
“齐轻舟。”
齐轻舟脊背一僵,顿了脚步,站定,转过身盯着殷淮。
两人隔着遥遥几步距离,谁也没有再开口。
齐轻舟目光灼然炽热、满怀期待又小心翼翼,仿佛殷淮嘴里吐出的下一句话就能定他生死,上天堂入地狱全在这一刻,他是生是死也全都捏在这个人手里了。
殷淮想起这些天的烧心挠肺的思念和巨大浩然的孤苦落寞,认命地闭了闭眼,跟自己承认,他怎么斗得过小皇子呢?
在齐轻舟屏住呼吸的漫长等待里,殷淮对他说:“过来。”
齐轻舟眼眶一红,冲过来重重地扑向殷淮,撞得殷淮都后退了几步。
温热的怀抱、熟悉的冷香,日日夜夜悬在半空中落不着地的心终于归位,像迷失的幼鹿历尽艰险回到森林的怀抱,又像濒临干涸的游鱼投入江河,他那样紧地拥着殷淮不肯撒手,千里跋涉的信徒终于寻到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