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融往前走了两步,见密室的地上铺着厚厚的玉白羊绒毯,两边并排放着两列长长的低矮紫檀案,上面堆着一卷又一卷画轴。
苏融觉得有点奇怪。
越晟并不是一个喜好风雅的人,对于画艺一道更是一窍不通,苏融想不出他要专门开辟一个密室放这么多画卷的理由。
他走到一张长案旁边,伸手轻轻碰了碰上面堆叠的画轴。
卷轴材质柔滑,是上好的纸料。
苏融犹豫了片刻,还是收回了手。
越晟已经是个大男人了,有自己的秘密和想法,他虽然曾为越晟最亲近的人,也不便特地去窥探。
他抬眼往旁边看去,突然发现左手边不远处的案上,放着一幅摊开的画作。
苏融站起来,往那扫了一眼。
那是一幅未完成的画作,作画人明显水平不足,只粗粗描了个轮廓,勉强能看出是个人的模样。
苏融挑了挑眉。这是越晟画的吗?又是……在画谁?
还没等他研究出个结果,忽然听见后边一声轻响。
苏融讶异回头,就见一袭黑衣的越晟打开密室门,走了进来。
两人相视了一刻,苏融眼里是疑惑不解,而越晟神色淡漠,眼睛里墨色深浓,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来,似乎对目前的场景早有预料。
他站定在离苏融数步远的地方,平静地扫了一眼苏融身后的画轴,嗓音低沉而带着叹息:“原来你在这。”
听见越晟的话,苏融怔了一下:“陛下在找我?”
明亮的光线下,越晟的面容如寒玉一般俊美而冷,带着点说不出来的情绪,似乎因被人识破了秘密而感到尴尬。
他垂下眼眸,没有和苏融对视:“孤想着你睡不惯行云阁的床,命人去换新被褥。没想到……你不在偏殿内。”
苏融好气又好笑:“还不是因为掉进了陛下的密室里。”
越晟随意“嗯”了一声,缓步走近,低头看着那案几上的画轴,淡淡道:“不看看这些是什么?”
苏融:“陛下的东西,雪阑不便窥探。”
越晟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案几上的一卷卷画轴,神情有一瞬非常温柔,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可以看。”
苏融微微挑眉,倒也懒得问为什么,而是直接从案上取了一卷画展开。
等看清画上所绘之人,苏融有些意外。
白衣雪梅,墨发银雪,画中人正拈棋落子,巧之又巧,正是苏融曾从易书斋的妙丹青处买来的那幅画。
也是越晟要求妙丹青画了三遍还不满意的那一幅。
画上的人,是苏融自己。
自那日见到越晟的时候,苏融心里就始终有个疑虑。
——这小崽子好端端的,逼着别人画自己的人像是什么意思?
还怎么画怎么不满意,依苏融的眼光来看,妙丹青的这幅画作也算是佳品,越晟怎么喜欢故意为难人呢?
但后来事情频发,苏融匆匆进了宫,这丁点微不足道的疑虑也被压了下去,直到这一刻,才重新浮现出来。
他若有所感,放下这幅画,抬手将旁边放置的几卷画轴也展了开来。
苏融的眸色沉了下来。
果然在意料之中,每个精致的画轴打开,上面绘着的都是苏融,而且画工细腻入微,神态栩栩如生,幅幅都是不可多得的良品。
站着的、坐着的、下棋的、弹琴的、烹茶的苏融……甚至还有他在榻上懒散浅眠的模样。
苏融抬起眼,看着一旁的越晟,问:“陛下这是何意?”
越晟:“这个密室里,放着的都是太傅的画像。”
“至于这一幅,”他的目光落在那张寥寥几笔、还未完成的画像上,低声道,“是孤自己试图作画,但无奈笔力不足,描绘不出太傅半分神韵。”
苏融蹙眉,民间盛传这些年越晟喜怒无常,将大殷流传的自己的画像通通收缴销毁。
然而看着这密室里的东西,苏融才知道,越晟不是把自己的画像销毁了,而是藏进了这里。
“为什么?”苏融问。
越晟很轻地笑了一声,叹息似的开口:“太傅死在孤的怀中,孤寝食难安,日日夜夜所思所想……皆是太傅。”
这话说的是事实,却又不全是事实。他的确日夜所思皆为苏融,但却不是因为怀念师恩,而是……
爱意如熔浆,悔恨又似茧,滚烫难忍的感情藏在平静的外壳下,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折磨着他的心脏。
在他看着这些画的时候,时常在想,如果自己当初再谨慎一点,或许苏融就不会死,自己也不会这样痛苦。
越晟甚至有过更为偏激的念头,他想回到过去,回到自己还没那么喜欢苏融的时候,就直接出手将苏融囚入精心打造的牢笼中,不让任何危险接近他,也不让苏融接近任何人。
苏融当初是多么地不设防啊,越晟感到有些嘲讽的悲凉。苏融是那么地信任自己,简直过分单纯天真。
他不会知道在自己心里有多么离经叛道的想法,也不会知道七年的日夜相处,越晟有多少时间在压抑着觊觎他的龌龊心思。
越晟回忆起年少的自己,当他故意气苏融的时候,当他撒娇卖痴似的环上苏融的腰,盯着苏融看的时候,他脑子里想的,是将这个毫无防备的人压在身下,撕碎苏融那层温柔又清冷的外壳,舔舐其内美好的灵魂,亲吻他战栗的肌肤,最后彻彻底底地占有苏融。
苏融不会知道自己对他近乎疯狂的爱欲,也不会有任何防备。
他甚至不知道越晟在年复一年的成长中,已然掌握了极大的权柄,已经具备了将他制服和占有的实力。
苏融秉性温柔良善,估计是很少见过自己这样善于隐藏的恶人,就如现在,即使看见了满室的画卷,看见了越晟不可言说的隐蔽秘密,他漂亮的眼睛里也是茫然和不解,似乎完全想不到越晟的本意是什么。
越晟朝他走近一步。
苏融看着他的脸,心中突然一跳,下意识后退了半步,随即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又生生顿住。
越晟想喊“太傅”,话语在喉间滑了一圈,又被咽下去。
他注视着警惕而疑惑的苏融,心道,不能冲动。
是苏融曾经教过的,对待心仪的猎物,要静静等待将其捕获的时机,在猎物最放松的时候迅速出手,方能成功。
而且……
越晟暗自叹了一口气,他实在是舍不得看苏融伤心,更不愿意见苏融对自己露出失望的神情。
如果他没那么喜欢这个人,或许会只考虑自己,强行将苏融囚在身边,日日消磨下去,总有一天能让苏融屈服。
但他怎么舍得。
爱之愈深,敬之愈切,他爱苏融的温柔包容,爱这个人的才情出众,爱他的聪慧冷静,苏融天生就该在万人瞩目之上,越晟不会、不愿、更不可能将他变成独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玩物。
越晟把自己心里翻涌的黑暗欲念压下去,平静道:
“太傅离开得太突然,孤心内不安,民间谣言甚多,对太傅的声名也有所影响,于是孤便把与太傅有关的画卷书籍都让人收进了这里。”
苏融蹙眉,看着越晟墨黑深邃的眼眸,一时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就算自己不是他杀的,越晟觉得愧疚……但这用一整个密室放画像、还让妙丹青屡次作画的行径,怎么看怎么奇怪。
苏融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一时想不通。
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越晟既然愿意将深藏的秘密呈现给“方雪阑”看,说明他是真的很喜欢自己。
苏融又开始陷入了纠结和两难境地。
怎么办,对付这种难得开窍、初尝爱情滋味的年轻人,要怎么拒绝才显得妥善又体贴,不会伤害到小狼崽脆弱的内心。
在苏融眼里,越晟是个多年不开窍的木头,这一会儿突然莫名其妙喜欢上方雪阑了,肯定很小心翼翼又脆弱敏感。
教习越晟军事治国苏融在行,但一旦碰到这种情情爱爱的玩意儿,还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他也有些迷茫。
还没等苏融思考出办法,越晟就已经开口说:“既然看过了,那就回去睡觉吧。床榻孤让人收拾过了,哪里有问题再吩咐下人。”
苏融回到偏殿,果然见之前冷冰冰的床榻已经焕然一新,换上了松软的新被褥,甚至熏了淡淡的香,似乎顾及着苏融不喜欢太浓烈的味道,只染了一点浅淡的青草香。
苏融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床被子,若有所思。
他总觉得,越晟对“方雪阑”,好像太了解了一点。
难道正因为足够喜欢,所以这个向来不解风情的小崽子,才会变得这样体贴入微,处处都暗藏着温柔的爱意?
苏融收回手,神色冷淡,感到有一点……酸。
*
自那晚和苏融剖白心意后,越晟仿佛仗着喜欢“方雪阑”的这个名头,开始明目张胆地阻拦诺敏见他。
诺敏又不蠢,自然很快发现了越晟态度的变化,不禁恼怒万分,和几年前一样直直冲到御书房去找越晟的麻烦。
“大殷皇帝!”诺敏在御书房外边叫:“你放我进去!我有话和你说!”
苏融放下手里的书,揉揉眉心,无奈地看向御案后纹丝不动的越晟,开口说:“陛下,这位五王子太吵了。”
越晟正批阅奏章的笔一顿,抬头冷冷地对旁边伺候的小汤子道:“让他进来。”
诺敏冲了进来,早春的天气,他竟然憋得满头大汗脸庞通红,那双猫儿眼睁得大大的,气愤非常:“陛下,我在外面等了你半个时辰!”
越晟放下笔,脸上没什么表情:“孤正在处理政务。”
诺敏还要再说,转眼一看,突然瞥见坐在窗边的苏融,愣了一下,随即欢快地叫道:“方哥哥,你在这儿!”
苏融噎了一下,他感到侧旁一道冰冷的视线扫了过来,越晟正沉沉盯着自己看,毫无笑意地勾起唇角:“孤的雪阑和五王子倒是熟悉。”
都喊上哥哥了。
苏融脸色变得更加古怪,诺敏莫名叫他哥哥也就罢了,怎么连越晟也开始发疯,用什么“孤的雪阑”,听在旁人耳中,自己倒真像是被越晟藏于深宫中的佞宠似的。
他瞥了一眼旁边伺侯的小汤子,小汤子低眉敛目,半点多余的神情也没有,比一惊一乍的积福老实多了。
而诺敏压根没听出越晟话里的危险,颠颠地跑到苏融身边,探头去看他手里的书,一边嘴里还说着:“哥哥在看什么啊,怎么不带我一起?我也对你们中原的东西很感兴趣……”
越晟重重合上奏章,嗓音里寒意阵阵:“五王子,孤记得你有话要对孤说。”
诺敏看了半天苏融手里的书,中原话他能说,中原字辨认起来就费劲多了,只好收回目光,回答越晟的问题:“也没什么。”
他撇撇嘴,不满道:“就是陛下你怎么总是不让我去找方哥哥玩,我待在你们皇宫里很无聊的……”
越晟面无表情:“若是觉得无趣,五王子可早做回程打算,孤会派人替你们备好粮马。”
苏融将书卷成一团,抵在下巴上,好奇地看这两个人。
越晟对诺敏的恶意来势汹汹,且丝毫不遮掩,如果只是因为诺敏常来找自己这个朋友玩的理由,未免也太过小心眼。
而且苏融记得,这次朝拜,越晟好似在诺敏来这里的第一天,就明显表现得不太高兴。
虽然别的人不一定能从越晟的脸上看出情绪来,但苏融陪伴他多年,自然能感觉到。
还是……多年前的旧仇被越晟记到了现在?
诺敏突然被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瞪大眼睛:“大殷皇帝,我们突厥是来和你们大殷友好交流的!现在交界处的事情还没处理完……”
越晟打断他的话:“孤今日便会将相关事情处理完毕。”
诺敏呆了一刻,脑子忽然灵光一闪,看看苏融又看看越晟,说:“陛下,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越晟:“?”
诺敏无视了越晟杀人般的目光,自顾自道:“你喜欢方哥哥,而我去找方哥哥玩,你又没时间和他玩,就不想看我和他玩,于是不让我去找他玩。”
苏融:“……”
这绕来绕去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越晟却一瞬间就听懂了,他盯着诺敏看了一会儿,缓慢开口:“五王子,既然知道,就该聪明点。”
诺敏更生气了:“之前我找苏丞相时你也这样,现在我找方哥哥你也这样,大殷皇帝,你好不讲道理!”
“嗯,”越晟竟然应了一声,淡淡道,“孤确实不讲道理。”
诺敏:“。”
苏融:“。”
诺敏沉默了片刻,突然又说:“当年我就一直在后悔没把苏丞相带回我们突厥,害得他死在大殷,今天见你还是这样不讲道理,我真担心方哥哥也会……”
他话还没说完,御书房里的气压就显而易见地低沉下来,越晟在袍袖下的手不自觉攥紧,冷声道:“你说什么?”
诺敏转头去拉苏融,忿忿道:“方哥哥,和我回突厥,别待在这里了。大殷皇帝对你不好,说不定还会害死你。”
苏融一怔,还没看越晟的神情,就听得御案旁传来一声脆响,越晟硬生生将手里和阗玉质的朱笔给折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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