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曳白有些无语,他这话到底是在夸对手还是在夸自己?
云舒歌继续道:“你的剑也是甚好,我从未见过这种色泽的宝剑,可有什么来头?”
慕曳白淡声道:“倒是没有什么来头,只是剑身是用万年玄冰铁锻造而成,所以看上去才会让人觉得有些不同吧。”
“不是吧,这还叫没有什么来头,曳白兄你也太谦虚了吧。”云舒歌暗自庆幸他的父王也送了一把宝剑给他,这要是换成普通的剑,哪里还需要十几个会合,便是最初的一个交锋就足以让他的剑裂成几段,“这么好的宝剑,你有给它起名字吗?”
“有,流光。”慕曳白道。
“好——名字,流贯风华,光璨如星。”云舒歌故意将好字拖了个长长的尾音,还不忘竖起两个大拇指。
慕曳白却将话题一转,道:“你为何现在才回来?”
“都怪我一时看书入了神,这才回来晚了,对不起啊曳白兄。”云舒歌这一声对不起看似突兀,实则另有深意。要知道,他现在和慕曳白可是同住在一间宿舍里,自己若是真的出了什么意外,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就是这位南瞻国的大殿下慕曳白。
“你不用和我抱歉,只是下次莫要再彻夜不归了。”
“那是当然,我保证绝对不会有下次了,若是还有下次……我就把曳白兄也一起带上,哈哈哈……”
慕曳白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扬起了难得的微笑。
云舒歌不知道的是,其实慕曳白昨夜也是一夜未睡。
昨夜,慕曳白一直坐在书案前,子时之前是为了看书,子时之后,则是为了等云舒歌回来。直到凌晨五更锣鸣,慕曳白便来到庭院中练剑了。
所以云舒歌走进房间时,发现屋内的八仙桌上的烛台里竟然满是蜡油,以为是慕曳白特意为他留的灯火,感动之余又多了几分歉意,却没有发现慕曳白的书案上也是同样盛满了蜡油的烛台。
方才云舒歌一时技痒,只顾着和慕曳白切磋剑术,竟忘了自己的袖中还藏着一只精灵。看到烛火时猛然想起自己的夜明珠和那只跟着夜明珠一起钻进自己袖子里的忍冬,赶紧伸手去取。好在这只忍冬经得起折腾,安然无恙地逐着夜明珠的光芒飞了出来。
云舒歌拿过一只茶盏,将夜明珠搭在上面,说道:“曳白兄,你看!”
云舒歌想让慕曳白看得当然不是夜明珠,而是那只围绕着夜明珠翩翩起舞的精灵。
慕曳白手拿着一块素白的绒布正站在兰锜旁擦拭流光剑,闻言便侧身向云舒歌看去,竟也自动忽略了桌上的那颗鸡蛋一般大的夜明珠(ps:皇室贵族就是那么霸气多金又任性),一泓碧眸微微荡了起些许惊异,问道:“这可是精灵吗?”
“厉害呀!曳白兄真是见多识广,那你可知这是什么精灵吗?”
“那倒不知。”慕曳白将流光剑插回鞘中,搁在兰锜上,缓步走了过来。
精灵既非神亦非妖,最初是由日月精华化生而成,慢慢地才有了自我繁衍的能力。精灵的种群和数量本就稀少,又因为不喜人气粗浊,大凡是人烟攒聚的地方是绝对不会出现精灵的,久而久之,精灵便成了只能见之于书本上的奇异生物,甚至还出现过几次著名的关于精灵真实存在性的学术之争。
云舒歌道:“这是忍冬,是在奇异阁中的一块石头里蹦出来的,神奇吧!”
慕曳白眉头微蹙,一副似信不信的样子。
云舒歌见他那副不信任的表情,大感失落,长叹一声,继续道:“唉!只可惜奇异阁中的书籍不知是被施了什么道法,根本带不出来。要不然我真想让曳白兄也看上一看,方知我所言非虚了。”
慕曳白听出云舒歌话中有话,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失礼,道:“你说与我听也是一样,不过你准备一直养着它吗?”
云舒歌摇扇子似的摇着头道:“万物有道,道法自然,精灵也应该回归于它的自然。这只忍冬被困在石头里的时间可能是你我都无法想象的,它都这么可怜了,我哪能为了一己私欲把它留在这浊浊尘世呢!”
这些话若是出自逸清尘的口中倒也合情合理,但是云舒歌这么一说却让慕曳白着实有些意外。
意外之余,慕曳白问道:“你知道它的来处?”
云舒歌点头道:“嗯,据书上所说,忍冬乃是出自北俱芦洲的谭梦大泽。”说完顿了顿,突然起身走向书案,边走边道:“我现在就修书一封,让子都安排人手将这只忍冬送回谭梦大泽。”
写完书信,云舒歌又找来一只镂空的匣子,把夜明珠和忍冬连同书信一同装了进去,然后便让信使送进了宫里。
☆、罚抄
上午的讲学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大半,柳道常还在乐此不疲地读着他最爱的百家经史。
柳道常是博学鸿词馆的十大博士之一,同时兼任博学鸿词馆的司正,掌管纪律刑罚,在治学上颇有威望,只是为人迂腐刻板,特别热衷于罚人抄书,而且动不动就搞连坐,深受学生们的憎恶。
也不知是哪一期的学生,从什么时候开始,给他起了个十分贴切的外号,叫做牛魔王,反正就是一路畅通地口耳相传了下来,所以大家在背地里都把他称作牛魔王。
突然,柳道常放下手中的书卷,鹰眼一般迅速扫视了一下堂上的众人,点名道:“那个泉苒吧,你来背一下后面的篇章!”
泉苒,字怀仁,是南瞻部洲分属下的一个势力颇大的藩属国楼兰国的世子,虽说没有像慕曳白、云舒歌那样的超拔之才,却也称得上聪慧机智,只是偏偏记性不好。
按他自己的话说,打从娘胎里起,他就不是背诵经史的那块料。对他来说,能完整地背下一段章节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更别说是一个篇章或是一本书。而且昨日下午,柳道常只是简单交待了一下,让他们回去预习今日的课程,根本没有说要让他们背诵啊!
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从牛魔王的口中蹦了出来,泉苒浑身一哆嗦,先是一惊,后是一吓,缓缓站起了身子,支支吾吾了半天,愣是没吐出一句完整的章句来。
柳道常气得吹胡子瞪眼,就差没从鼻孔里喷出两团火焰来,咬牙切齿、怒不可遏地说道:“所有人把这本书抄写一百遍,一个月后交上来!”
话音刚落,学堂上顿时炸开了锅。
所有人?一百遍?很多人甚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纷纷交头接耳,满怀侥幸地相互确认是不是真的是自己听错了。然而片刻过后,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如同描摹刻绘一般,写满了难以置信和怫然不悦。
魏宣仪蓦地站了起来,眉毛高挑,愤愤不平道:“柳夫子,您这处罚也未免太不公平了!您都不给其他人一个机会的吗?您为什么不提问我,我可以将整本书倒背如流,为何也要被牵连受罚?”
众人纷纷应和,抱怨之声如怒江之涛此起彼伏,越涨越高。
柳道常不容置喙,厉道:“肃静!肃静!老夫说了每个人都要罚抄一百遍,就是每个人都要罚抄一百遍!如果有谁再敢抱怨,那就再加一百遍!”
学堂上顷刻间万马齐喑,所有人只得闭紧了嘴巴,睁大了眼睛,敢怒不敢言。
魏宣仪可是从小到大被捧在手心里的主,哪里受过这么大的委屈,此时恨不得立刻跑上前去将柳道常一把拽住,就地掐死。
魏宣仪又要反驳,突然觉得衣袖一紧,低头看去,原来是他的表兄慕曳白正在拉他的衣袖。
只见慕曳白微微摇头,几乎是用唇语对他说道:“坐下。”
魏宣仪向来最敬重他的这位表兄,自然是不愿违逆慕曳白的意思,又深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无助和无奈,只得将涌上了嘴边的怒火生生咽了回去,愤愤地坐了下来。
此时,学堂上安静地只能听见手指关节的嘎嘎作响。
柳道常冷哼一声道:“好了,今日我就不布置其他的课业了,剩下的内容留作明日再讲,放堂!”
“等一下!”一个干净爽朗的声音铿然响起:“学生尚有疑惑苦不得解,还望柳夫子不厌其烦,为学生一解心中困惑。”
这声音甚是熟悉,众人惊疑,纷纷朝着声音的来处看去,说话的果然就是昨日瓦漏一事的主人公云舒歌。
云舒歌昨日就是借着让逸清尘为他解惑的由头,一步一步地将那位博学鸿词馆的馆正送进了大理寺。今日莫非又想借什么题发什么挥,再来个请君入瓮?
众人无不屏息以待,满怀期待,看好戏似地在云舒歌和柳道常之间流转目光。
柳道常刚要抬脚离开,兀的听见云舒歌的声音,心下一惊,再一看去,又是一惊。
他心下虽然明白,云舒歌此举必然不怀好意,但又不能装作听不见,又自以为身正不怕影子歪,甚是不以为意,捋着山羊胡子,漫然说道:“你有何处不明,说来便是,老夫自然会与你解答。”
云舒歌朝着柳道常恭敬地做了一个揖,道:“多谢夫子!那么请问夫子,待人处事之道,是应该宽严相济,赏罚分明,还是燥行寡恩,迁怒他人?”
柳道常脱口而出:“当然是宽严相济,赏罚分明。”
云舒歌:“传学授业之道,是应该因材施教,对症下药,还是教而不类,不分短长?”
柳道常:“自是因材施教,对症下药。”
云舒歌:“人之有言譬如川之有水,是应该疏通导引,还是该壅堵塞责?”
柳道常:“川壅则溃,当然是应该疏通导引。”
云舒歌:“为人师表,是应该言传身教,言有物而行有恒,还是言行不一,说一套做一套?”
柳道常:“亦是前者。”
云舒歌蹙眉道:“若真如夫子所说,那学生可就好生困惑了! 一人失当,便行连坐之法,请问夫子宽在何处?恩在何处?这一堂之内三十之众,夫子仅凭一人之失,便罚抄众人,请问是因的什么材,施的什么教?多说一言便加罚一百,使座下弟子皆是敢怒而不敢言,又是疏的什么通,导的什么引?听夫子所言,观夫子所行,全然与圣哲大道背向而驰,所以夫子教学,便是这般言传身教的吗?”
云舒歌一席话如九天悬瀑,倾流直下,又如霹雳惊雷,振聋发聩,听得众人无不目瞪口呆,暗暗赞叹。
“你你你……”柳道常气得面色铁青,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仿佛一口气再接不上来就要昏死过去。
他本来是想斥责云舒歌目无尊长,太过放肆,却又自知理亏,实在找不到发怒的由头,若只是因为自己被对方驳得哑口无言,就勃然怒斥,不仅显得自己太不大度,说不定又会被云舒歌乘机刁难。
更何况对方还是中扈国的大殿下,柳道常无奈只得忍气吞声道:“你说的未免也太过偏激,不过老夫自会记在心里。罢了罢了,有错则改,善莫大焉。老夫便给你们一个机会,罚抄之事暂且搁下,明日早课,老夫会让侍读官一一检查你们的课业,如果还有人不能将今日所学熟记于心,依旧罚抄一百遍,其他人则以督促不力之过连带罚抄五十遍。今日讲学到此结束,放堂!”一个拂袖,匆匆而去。
柳道常后脚还没来得及跨出去,整个学堂上就已经沸腾了起来,欢呼雀跃之声不绝于耳。
十几个学生众星捧月般地将云舒歌层层包裹,你一言我一语,你一唱我一喝,犹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
“舒歌殿下,您也太厉害了,简直就是我们的救世神佛?”
“那牛魔王定是想给我们来个下马威,却不想竟会落得如此狼狈收场,真是可笑,真是好笑,哈哈哈……”
“你们刚才注意到牛魔王的脸色了吗?那真叫一个惨不忍睹,估计这会正躲在什么地方捶胸顿足,呕心咳血呢!”
“老虎不发威,真把我们当病猫啦!”
“不对不对,应该是舒歌殿下不发威,就把你当病猫!”
“哈哈哈……”
云舒歌一边笑笑哈哈地随声附和,一边从人墙中扒开一道口子,朝着一旁与他并排而坐的慕曳白道:“曳白兄,你怎么都不说话,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厉害?”
云舒歌一双桃花眼瞪得圆溜溜的,仿佛只需眼前这人的一句肯定,便足以替代整个世界的赞赏。
慕曳白正襟危坐,正在整理自己书案上的笔墨书卷,见云舒歌百忙之中还不忘抽身和自己搭话,微微颔首,缓声说道:“你说得极好,多谢你为我们大家解围。”
云舒歌一双桃花眼霎时变成了两船弯弯的月牙儿,扬起的嘴角都快要接到耳朵根了,焕然笑道:“不客气,不客气,应该的,应该的。”
就在众人沉浸在与牛魔王初战告捷的喜悦中时,魏宣仪兴奋之余还不忘跑到泉苒面前,斥责道:“泉怀仁,你就不能多下点功夫吗?全班的人差点都被你给连累了。以后再背不下这些经史文章,晚上你就不要睡觉了!”说完,还不忘朝着柳道常的座位狠狠地瞪了一眼,仿佛柳道常依旧还在那里坐着。
几个学生也跟着在一旁起哄:“是啊,泉苒,你以后可要多努力一些,若是被那牛魔王盯上,以后可有你的苦果子吃了!”
“何止是他有苦果子吃,我们也少不了!”
“唉!也不知道其他班是不是也有像他这样的……”
泉苒真是有苦说不出。他既不甘于人后,更不想拖累别人。可怎奈有的东西是天生的,记不住就是记不住,再努力也还是记不住。但是毕竟是自己拖累了大家,再多的理由也只会被当做推脱塞责的借口,他无力辩白,也不想辩白,只能憋红了脸,任由他人向自己投来刀枪剑戟般的嘲讽和白眼。